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庐沽酒,尝去喝酒,醉卧其侧,既不自嫌,其夫亦不疑之。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不识其父,径往哭之......

关于苦难的故事之四:一个人的消亡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1-10 15:56:06 / 个人分类:涉江吹笛兮山鬼笑

(又名:《嗯 我去了 我去了 你要怎么样*》)



   前边说过,我刚参加工作那阵子,业余时间很多,没事总往图书馆跑。跑长了,跟图书馆里的老师熟了,发现他们大多原不是图书专业的老师。后来知道,他们都是改正摘帽的一类人,十年十几年专业荒废,只好到图书馆来过度。比如借书处体小气弱的寇老师,无法上讲台,安排到图书馆,倒也安于其乐。但并非人人安于其乐,比如人高马大的仇老师,对最终安排到图书馆简直可以说是愤怒,天天缠着学校要求上课。学校偏偏又躲着不给安排上课,最后图书馆成了他的授业馆、演讲馆,乃至发牢骚的闲茶馆,他本人也成为馆长的头痛分子。

    仇老师当年作为坏分子被开除公职,流浪社会晃荡了十多年,恢复公职那段时间先是跟领导扯皮。要求把所有停发的工资都补给自己,实际上政策只是补发一年。冷酷的政策别人都忍了,唯他沸反盈天不接受,后来学校只好私下里垫付了壹千多元才消停。后来缠着要上课,金丝眼镜白衬衣,风度狂狷,四处追领导谈话,新的老的见了逃。仇老师脱了衬衣换西装,竖领风衣,围着校园一圈一圈转,在女学生眼里如同一尊移动的风度翩翩人物雕塑。找不到领导,回来逮着来图书馆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愿意与否地陈词。学生或者是年轻新来的教师惊叹他普通话如此地道,字正腔圆。仇老师比划道理,配合着挥手舞脚,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明显的经受过专门训练的优雅作派。

    气鼓鼓来借书处上班,仇老师从来不坐,无事兀立于图书馆大厅喝闲茶。我刚进校,脸皮薄,加上跑图书馆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成了仇老师经常逮着陈词的对象。诉说从当下到过去,从本市到省里,到最后便斥责一切。著我谦虚,仇老师不管愿意不愿意,倾缸覆瓮,填满大礼堂几百人号听众的演讲口水,向我薄如蝉翼的耳朵里头不拉一字地灌。灌的都是自己威武不能屈的高大形象。我的家里也有类似的经历,听着总觉仇老师难免有事后英雄的夸饰。怀疑中就应付着离开。仇老师追到图书馆门外那一棵盆粗的苦楝树下,拍胸脯子拍得比树上的黑老鸦叫的更响亮,说:我有钱,有很多钱呐!我并不缺钱,上课上班也不为钱。我这么多年生活比别人好,别人吃苦我吃肉。

    下一次遇到,仇老师守在那一棵盆粗的苦楝树下,接着说:我有手艺,我郊区做兽医,名气响当当,赚了大把钱。不信?!不信你去看我盖的别墅,不信你问小我二十好几的老婆!那是我第二个老婆,漂亮咧!别墅我没有看见,尽管那个时候“别墅”二字只在外国小说中想象过。但仇老师的第二个老婆是见到过:学校头一次分新房,她跟着家具一起搬进来。只是看起来远没有当初仇老师描述的那么漂亮,高挑是高挑,白臂修长,脸盘却扁平,感到是平常半老徐娘一个而已。所以此刻,里边忙活的寇老师抬头探窗户外,听了他的这些夸饰的言辞,便撇起薄嘴唇,眼角瞥他。仇老师不知,更来嚼劲,绕着苦楝树根原地转圈圈,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他心情好的标志。

    时间处长了,便知道了他是正宗的军人出身,也是正宗的文艺科班出身。这个当年国民党军队文工团的台柱子,演过莎士比亚,演过《雷雨》。扮演四凤的A角后来成了他的前妻,自己则把那个拼命挣扎在后娘不伦暧昧中的萍演得意味无穷,满堂扼腕顿足。这才是真正的戏剧表演,依据的都是正宗的戏剧理论。比如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又比如贝尔托•布莱希特。仇老师陈词进入到戏剧,心里嘴上很享受,舌面上两位戏剧大师的绵长姓名一吞一吐,便像战场上的轻骑兵一样,跳跃腾挪,又带着洋味,很能迷醉人。一忽儿是“演员消失于角色之中”的“共鸣效应”;一忽儿“演员与角色保持距离、观众与剧中人保持距离”的“陌生化效果”。嘴里都是响当当戏剧术语,配上戏剧经历和风度,随便一个什么就能迷倒年轻的后生,特别是那些女学生。

    来年三月,我被借调到省教委。那时拨乱反正,落实政策的事物多。很快,省教委赭红色的六层大楼里,来了一拨当年简易师范、或者是速成师范毕业的老头老太太。一口黄冈方言的处长要我查查档案,争取发个文,落实学历。到教委档案室,漂亮的女档案员说这里都是新的,老档案不知道。各个处室问来查去,满头银发的老处长、局级屠姓调研员叫我试着到旁边的二层小红楼上找一找。花了两天,在二楼尽头一间空房的一角,打开了一扇上了锁的木柜。一格一格的发了黄的零乱纸堆中,有一袋50年代中期省管院校的材料,其中一叠是某个清查运动的甄别表格。我意外发现了我所在学校熟悉的几个人,仇老师的表格就在其中。

    表格中首先是仇老师自传,反映自己是个曾经的三青团员。接下来一路鉴定都不好:傲气,怀疑男女关系暂无证据,发牢骚,有攻击党的教育方针的言论等等。终于,在表格的最下边,“校领导意见”一栏中,有人用碳素墨水写着零乱的八个字:此人很坏,建议逮捕!(校党委红章)我猜想,这位满是政治污点的仇老师到底够不上逮捕,最后一定是赶出学校最省事了。借调到教委这期间,我也有回到学校,看见仇老师依然风流倜傥不饶人,依然是一尊流动的人物雕像,在校园惹人眼目地移动。仇老师兴许不仅仅是做给女学生看、年轻教师看,甚至也不是普通教师看。但我知道写下那八个字的人并不在学校,现正在省教委养尊处优参谋振兴教育呢!而抑郁不平的仇老师,手里又开始多了一根米黄的藤木拐杖,走路随手摆,朝天上地下一指一戳,风度咋看依然如故。

    其实,心气再高的人,总是似曾相识地应了一句古人的诗词:无可奈何花落去!果然,三年后,我回到学校,校园里不见了一道倔强的风景。再看到这个仇姓的老人,已经幽拘在偏僻居所高楼的地面蠕动。鼻梁上那特征性的金丝眼镜不见了,曾经美丽的移动,只剩眼前艰难的游移。他已经口嘴歪斜,原本的大方脸被脑溢血扯变了形。为了防止身体往瘫痪手脚的那一边跌倒,这个病人双手紧紧握住一架去了前轮的破旧三轮架子车,好来帮助平衡。我特别注意到那一只瘫痪弯曲的左手,被人用几条撕碎的毛巾布带,死死地绑在车把上。不知道是不是他那白臂老婆的杰作。再过几个月,仇老师死了,白臂老婆不见了。后来才知道,那女人不曾离婚,他们当然也不曾结婚。

    仇老师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戚,是国民党把他养大。白色文工团打垮啦,收编到红色文工团。不知怎的转业到学校教戏剧。但那时学校没有戏剧,便教学生朗诵,朗诵是从贺敬之和《王贵与李香香》开始,遵循的是红色经典歌舞片《东方红》示范的秧歌剧风格。满脑子正宗戏剧理论的仇老师牢骚满腹,居然教起了莎士比亚和《雷雨》的台词。我被叫去帮助抬仇老师的尸体。房间里阴沉潮湿,空空荡荡,地上破败杂乱。打开唯一抛了皮的柜门,四壁如也,只有长长的一件外套,耷拉在衣架上,而且被肮脏蹂躏得面目不清了。如果不是曾经对这长长的一件产生过深刻的映像,我就是再好的眼力,也不会辨别出这就是那一件曾经风靡了校园红男绿女的竖领风衣。

    仇老师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戚,骨灰都没人领;他的住房马上转了户主;他当年曾经敖立过的那一颗盆粗的苦楝树也没有了,图书馆也没有了,老校区被卖了,开发商一个星期把一百年的故事变成了一张白纸。省教委早改回名称为省教育厅,赭红色六层大楼拆了,盖起了白色马赛克十七层高楼。当年那个处里的处长换了恐怕十来个了,我那时的科员同事,不是局级也是处长了。其实记挂的是二层小红楼,也更早没了。最终惦记的是那一叠档案,多半是无影无踪了。这样看来,这一个人怕是真的消亡了!



*标题为《雷雨》中萍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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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Guest   /   2014-04-17 19: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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