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时光总是用来度的

    尽是冬天的清冷的童话映象。
    一条长花围巾，脸庞冰凉。你看他，他看地，散漫的步子踩踏银杏树下小小碎碎的路灯灰影，自由地滑行于被恬淡的静谧塞得满满的夜色之中，一对身影，朦朦翔过大运动草场上的空阔。于是，从此空阔的大操场象深邃的天空一样丰富地空阔着。悸动不安的心，借着你的和他的厚鞋底，踏在南阶青苔上，融为雪后晶莹的恋人徽章。

    （二十年以后，他居然还能看到雪地里的徽章：一方二十八码，另一方三十一码。）

    于是，他看你，你看地，裤管和浅浅的脚背扫过青草凄凄的空地上的草衣，顶着月夜里那棵生长有一百年的苦楝子树的如伞浓荫，你和他拢近一方粗大廊柱撑起的高台，跳上去，又跳；抱上去，拽紧。紧挨着古希腊神殿似的光滑的柱子，一齐坐下，用回忆和解释，静静凝听这个曾经的大礼拜堂。在这个颓圮的教会大学校园的最高处，听到了长廊上一扇紧接一扇瘦长高峨的窗玻璃发出颤抖的祈祷声音，和颤抖的长窗里面厅堂中的空朦的天堂般祝福的歌吟。

    一对巨大的白玉兰花树，纪念碑一样挺拔在礼拜堂的正背后，守时到这样一个花开的季节，白瓣纷纷落下，仿佛漫天飘飞的是一封封天使般的鹅毛爱情信笺……

    透过你的眼睛，是他的肩膀，肩膀过去是你的脖子上弧形的竖领。脖子藏在紫色的湘绣衣领里，犹如睡意总是贴着窗台上的太阳花一样逡巡。比夜还黑的头发总是比心情还纷纷乱乱，伏在他厚厚的大棉袄的学生蓝上随一阵阵寒风芊芊地飞。一排古希腊廊柱撑开一整条半开放的长廊，如同打开了整一条穿过时空的青春隧道。隧道尽头背后是紧闭的装饰铜花纹的厚重侧门——因为你和他一样空虚，对于明天和明天的明天，除了想象，就只有希望。在畅快于希望的绪谈中，头上是残破的雕刻，巴洛克风格的大理石三角形门檐冰冷，门檐的冰冷既沉默也很坚硬。天空里黑黢黢曲线一样的瑟簌白杨树的灰色影子，缠绕着三角形门檐上大理石的坚硬。于是，坚硬化为柔绵，而又与曲折并列一体。

    一体是你和他的稚楞的脚上的两双鞋并置，靠在水磨石台阶上。鞋在说话，主人沉默了；它俩跟它俩之间很熟悉，便偷空轻巧地说悄悄话。你是一双你的带边扣的黑皮鞋，你是一双是他的白塑底灯心绒黑布鞋。让他们两个人儿挤坐在那一条长花围巾上，论东谈西，说一句跟一句，象上次来过的一样。时光反正是用来度过，就象不远处的树丛斜坡下的正在过去的断断续续的不清晰的声音……。

    “不清晰的说话声音”——除了证明夜的静，还能证明什么？

    你的和他的，时光就象铁丝一样，会随着温度的涨落而延伸和缩短的呀！有一会儿，如时隐时现的今天的冷冷月光；又一会儿，如木窗下摇曳不熄直待晨雀第一声啄灭的烛光，也一会儿，坍塌的院墙外，大马路上汽车的前灯灯光，被汽车撵着往前跑，在泥青路面上肆意地泛滥和夸张地流淌。

    你和他站立于一个平平常常的几何平面，象许多人喜欢回忆自己的：“那一次看露天电影院！”恋爱中的露天电影院啦，一对人理解了同一银幕上的两个相反世界。因为幼稚，开映得太早，没有学会选择看电影的位置。是挤在中间？还是逃离到边缘？或者本无须看重这一场众人追捧的故事片！？幼稚本来无罪，只是热闹的人太多太多，选择只好减了又减。

    于是不得不呈现的结果是：你在看一部故事片的正面，他在在看一部故事片的反面！

    若干年后恋爱中的露天电影院结晶为一枚徽章，签章在一张诗的纸上：

《有一朵雏菊是电影院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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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满习题的白书皮
挂满歌词的累累创伤
飞过来
象一只断尾的困鸢
忏忏跌跌
翅膀深处滑出
两张电影票的羽毛，和
一个暗号的口哨
红楼长廊前浅笑的一闪
夹道的白杨树翻开闪烁的金黄
心情象风一样
沙沙作响
瓦檐贴着槲形的落地窗
抻过来一朵雏菊

雏菊芳
雏菊香
在苏联卫国战争的
十排双号
闻着烟草入睡怀中
又在乌克兰原野的
河岸之间
依着白杨在肩头摇晃
感伤于再见的尾声
脸色青春
和着手风琴忧郁的唱......

有一朵雏菊是电影院的观众：
见过憨直的张皇
也见过俏丽和啜泣
见过许多庄严和兴奋的约会
还见过许多散幕和黯然退场
直到今天
干雏菊仍在侧身的书页中
剩汁液的痕迹
来做小结
浸染的一排铅字是
——过去的...都是...美丽的恋想

    纸张很厚白，象抹不掉的记忆中的一夜鹅毛大雪之后的地面。办公楼前有两棵大松树，一棵如乳绒包裹的蜡烛，一棵被雪花压折了，象老师在学生作业上的批改一样，给地面打了个巨大的“V”。以后有一句歌词注释了这个情景，说是“漫天的雪花飘的都是我的爱”。早先把歌词念给学生听，获得普遍的认同；去年念给学生听，获得不屑的嘈讽。其间的问题不在学生，而是在读歌词人的年轮。所以，现在写来似乎的确感觉牙根有点酸。想到冬天总是使万物宁静和蛰伏，是给过去季节的万紫千红用一个白色来打包、来抽象。用记忆来度冬天时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