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六则

     《无忧草》

    古时居民很苦，终年劳作，到头来仅获温饱。茅舍草堂，菜蔬青果，只换来居家度日，平平淡淡，粗茶少肉的生活。一个年轻人出去了，后来许多出去了，留在塘前山垇的人们，也忍不住张望村口。后来，回来了一个，又回来一些，他们着新装梳新头。村里人问他们，他们面有新色，但不开口讲关于外边的一个字。这更加深了后来村民远出的期望和想像。又有一些人出去了，出去的也陆续回来，在家的又望外走，进进出出中村庄在变化。人们带着期望出去，回来却以缄默继续耕读织养的生活，一代人，一批人......

    一直以来，他们把老屋，把厅堂楼阁亭榭轩，把墙头瓦缝上渐生渐密的一种植物，叫做“无忧草”。

    吹笛人唱道：人有许多梦，其实最终安慰自己的是平淡的生活。

    《欢乐谷》

    古代的风俗，四乡八村的人都在年终岁首向一个山谷聚集。人们着彩装唱老曲，携老扶幼，过河、跨冈、穿过桑树林子，在路边搭起简易帐篷过夜，一个人跟着一个，一群人随着一群，却不互相说话、打听，最多在人的眼光相遇时，礼貌地吐一个词：“晃儿呙”。绕过山脊梁、下坡、越石，穿过一个用红绸编织成的“门”，来到这个谷地。人们一个紧挨一个坐下，整整齐齐，从谷口一直挤进谷尽头。在一个时刻，像约好了一样，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嚶嚶哭起来了，在阳光的直射下，灰扑扑的脸膛上斜划着涔涔的泪痕......三天三夜不止。
    一直以来，周围百里的乡民们，把这个山谷，叫做“欢乐谷”。

    吹笛人唱道：一般人以为高兴快乐才是欢乐，其实，悲伤和哭泣是最本质的欢乐。

    《生命河》

    在山地和平原之间，远远望去，有一道弯弯曲曲的河床，给单调的土地，画上了一条悠长悠长的弧形线，当春天第一声鸟叫开始时，沿着河床的树木便把不经眼的绿枝嫩芽，一齐伸展开来，就像约好了一样。自此，有了牛、羊、马，甚至还有猪的闹声和忙碌的影子。薄雾带着轻纱的妩媚像翩然而至的过路旅者，在河床上，一滑而过。阡陌纵横，平原和山地就在这之上兀自躺着和立着。那河床上累累滚圆的鹅卵石刻着水的痕迹，已经有据说近一千年没流淌过一滴水了......
      一直以来，书籍上的记载，把这座河床，叫做“生命河”。

    吹笛人唱道：生命的实质是曾经的一条河，其实已是过去时了。

    《忘情树》

    在城市的西南角，有一张湖，叫皂白湖。这名字很怪，“皂”和“白”这两样颜色，照说反映在物性上是不可能统一在一起的。但长期以来，人们叫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反而，这湖的四周不毛之地上，从来是热闹异常。可是没有一棵绿树。原本应该湖边有树木，连片成林，待到夏天一来，蓊蓊郁郁，花香鸟语，人欢马叫。可是仍然没有一棵绿树。这个城市的这个西南一角，这个西南一角的皂白湖边，到现在就没有生长过一棵绿树。在一般人理解中，绕湖绿树，应当是一个景观的常态，百年来，三朝朝五代，历届政府也都在此植树。只可惜从未成活一棵。这西南角的一片，成了这座城市的秃头斑。
    然而，人们却把皂白湖边的一块最光秃秃的大石头，叫做“忘情树”。

    吹笛人唱道：大凡忘情的行为中充满激情，无生命的东西偏偏用生命来命名。

    《开门锁》

    邻居一老头，精瘦，有一腮雪白飞扬的好胡须。原来是美术学院的画师，经历非常丰富，比如早年曾到比利时留过学。跟人谈话，首先必从到比利时同学家去度暑假开始。说那同学家是伯爵爵位，暑假是住在同学家乡下庄园度过的，钓鱼、划船，生活都由女仆伺候。打开抽屉给看照片当年，俊朗飘逸的岁月，成了一堆黑白黄色的零件。抽屉里，塞得乱七八糟，一些洋玩意，比如正反刻着耶酥和玛丽亚的圆形银坠，两块镏金旧手表，三枚掐丝的怀表壳盖，还有扣子一堆，没洗干净的画笔......。终于翻出一张照片：由于岁月侵蚀，照片中的人形房舍早已是模糊不清，不忍卒读。
    末了，用颤抖的唇，特别地提起，说：“他们还送我一把锁！”终于，也没有找到这把锁，自然到底也不曾看到。但一开始听到那锁名就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那名字难忘，叫做“开门锁”。

    吹笛人唱道：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怪诞，也就是：丰富的荣耀后便是枯竭与死亡。

    《好汉坡》

    武昌城西有条沟，叫西城壕，原是明清两朝的护城河。民国后城废河干，居民在沟底筑舍居住，由于属于城外私搭乱盖，政府稀疏管理，没有身份的营生便搬来于此，鬼鬼祟祟男女常此出没。人多了，自然从壕沟底上到路面，走出了一道斜坡，由逼窄踏出宽阔。不知谁起，也不知为什么，起了个名叫“好男坡”。文革时，附近一小学，孩子们被组织来忆苦思甜。一当年精壮老伯说：同学们，不到长城非好汉，这就是好汉坡哇......
    今天，市政建设规范化，新扩建马路，路口端竖立了一不绣钢路牌，名叫做“好汉坡”。

    吹笛人唱道：一个崇高的名称，多来自无聊的细节。

（2004．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