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濛濛的白天

——金秋、泽雄兄和有刀游武昌小记



    早起开窗，下望黑瓦白墙，弄堂行人三三两两，有人空头，也有点点花伞，不由得想起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句。一段小小的《临安春雨初霁》诗歌，诗文很薄，小小情笺，“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却是字如珠玑句如玉，都是用思的精髓、情的魂魄一线串起。春雨如诗，诗如春雨，春生咏起，雨去歌歇，这诗雨已经淅淅沥沥浸入市井生活千余年——这便是诗文的妙处。其实，这也是那些文心诗情的作家令人徜徉的地方。

    上海作家周泽雄携有刀自天上来，金秋百里外来相会。武昌老城中，吹笛虽一介书生，却占地主优势。所以，忽闻昨夜抛书卷，一夜辗转起床迟。不及早餐，邀朋友驾车同往湖北饭店，路上电话叮嘱他们不要吃早餐，回答是正在吃。我说那就吃少点，要带你们去吃特色早点小吃呢！说着进了蓊蓊郁郁香樟树林一片的大院子，手机唧唧又响。到了到了，我说。电话里已经稔熟一般的阿拉上海话道，我们已经过早啦，现在大厅等你呢！心想这样可难啦，被人盯视地走动，再好看的姿势也要变形。五级台阶一级一级数上去，心中尴尬何其多也。金秋后来说，我们一眼就看出你来啦。不知道是表扬还是批评，管他，终于四人三方初相见，自是一番欢颜。

    介绍了我的同事高，管你过早没过早，拖上一行人直奔司门口户部巷。户部巷由巷子名称可以猜想，这里原来是武昌城户部所在，紧靠近西城门口，名叫司门口（看守城门口）的地方。今天这里已经户丁聚集，一条小巷深深悠长。在悠长的小巷两边开了许多过早的店铺，今天成为武汉有特色的小吃，现在是“特色一条街”。拥挤的人群中，本来想叫大家吃热干面，却担心芝麻酱糊了泽雄兄和有刀不会吃热干面的嘴，两位上海绅士大街上拿张草纸嘴巴薄唇上擦来抹去一定不象样。于是，从摆在巷面的大铁锅里，铲了三盘豆皮。豆皮是绿豆皮上铺白糯米，再垫一层瘦肉酱干子丁，油煎黄脆点水起锅。四个人买了三碗，有刀吃的最带劲，大叫好吃，不知是真还是鼓励，泽雄兄和金秋象征性吃了一点。管他，这就算吃了咱武汉特色啦。

    出了户部巷向西，三个人中有人欢呼起来，原来看到了长江大桥桥头堡。大桥修于1958年，看了的人都说长江上所有的大桥，唯独她最好看，最有民族文化特色。沿江边宽大石阶下到水前，浑黄江水浩浩汤汤。我殷勤介绍，引众人眺望江水对面是龟山，龟山脚下就是钟子期跟俞伯牙《高山流水》听琴会知音的地方，一个大夫，一个樵夫。金秋仿佛听进去了，凝神的样态像在等谁。而泽雄兄香烟袅袅，望着一江春水无所谓。我心里倒是想起了一句诗：君在长江头，妾在长江尾，日夜思君君不见，同饮一江水。这个诗歌此时唱出来，这里倒是两个人合景合情的。泽雄兄声色不动，跟着说汉江（汉水），开口漫言上海也有一个江，那是个黄浦江。我说汉江不是寻常水，猜想是曹操当年南下产生赤壁大战千军万马下行的通道，那上面曾经红旗漫卷西风，震撼了二千多年的中国历史文化和传说的。

    其实是想引起开口说三国的，谁知如风过耳，泽雄兄吐纳言辞，偏不讲所期待的金口玉言。只好电梯向上，自桥头堡登长江大桥路面。桥面上另是一种江风，如同门板一样刮来。金秋下眺江堤路面，人小如蚁，车小如虫，连连说好高好怕。于是一干人接着上，一直上到了黄鹤楼顶凭栏处。自栏杆内可以“东望夏口，西望武昌”，神思如白云，运接千载空悠悠。栏杆外，空气中白烟蒙蒙，雨雾如纱如幔。有刀兄倒是挺感兴趣，要一层一层沿着介绍看室内装帧，窗外景色。后来还到大古钟下投币试财运，欢喜得像一个小孩子。金秋一路上象一个听话的小姑娘，紧也跟着大家如影随行。泽雄兄到底不一样，好容易开口，结果是放言武汉市政府居然如此笨拙。笨拙就是武汉人骄傲的古董——千不该万不该！在这里临江亲水的黄金开发地段出现这么个黄鹤楼，修一个如此“古迹”，压迫了四周楼宇都必须矮它一等。泽雄兄的高论叫我偷偷咋舌，但泽雄兄怎么不首先考虑一个咱们城市的名片呢？

    不过评点之下再看四周的居屋，矮破乱脏也的确被言中。原本坚定的信念被动摇，回望泽雄兄姿态神情却更加随着袅袅的香烟缱倦。一双大手斜在淡蓝牛仔裤兜里，一边一枝像两把上套的手枪，怎么看也像是上影厂的李向阳来到了武昌黑树绿叶的蛇山上。只有抽烟时，才把右肋雪白的枪手拔出，改换成一双长指上夹紧的红双喜香烟枪。看来蛇山太小，泽雄兄的进攻气质有被拘囿的危险，东湖的湖光山色，绿树丛林，还有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我想才是心神向往的地方。出黄鹤楼的时候，在鹅池水中央，一对黑天鹅，还有一群白鹅。也许要走了心里高兴，一高兴便放松了警惕。泽雄兄指一群白鹅给金秋看，说是白天鹅如此婀娜。我一听连忙上前制止，说天鹅哪里会有这么如许短粗的脖子？这分明是鸭脖子！泽雄兄听了不吱声，我便高兴，心想这个对人物性格一枪一准的队长同志，居然打鸭子的时候一枪打飞，终于有机会败在吹笛的手上啦！

    这种趣闹越到后来成了公开，以致末了四个人在车子里互不相让。我的同事高一边开车，一边看了都羡慕，说：掐吧！掐吧！！面对面更要用劲力气掐！大家听了，方才如梦初醒——真名的习惯带到网站下边来了。小车疾驶在去东湖的路上，一边湖光一边山色，只可惜雨雾太大遮住了好大好湖光，只好打开车窗沿途比拟命名，也借以打开金泽刀们的想象。开车的司机换了一个，原因是听我头天介绍想来看看上海老乡。果然上海人就是上海人的形象，仿佛三根棍子树在自己的座位上。而咱们湖北作家古清生却是湖北长相的代表，丰腴的躯体，也一样流畅诗文去飞扬。到了东湖一段夹树长堤，我提起《燕坐华榭》的描写。描写中说这里最好换乘马车，才是最情景一致的地方。

    金秋在长堤上很兴奋，因为她闻到了古清生臭鳜鱼的芬芳。虽然湖面上很安静很安静，不见一只水鸟，但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沿途放红光，迎接我们湾进了农家水榭。虽然不完全是如同古兄描写那么诗意，但从差别中我叹服作家的本领。一行人款款走上回廊，脚下木屐一般发出嘎嘎的木头脆响。餐桌包间的崭新，搭建这小木屋的新颖，足以给大家带来好心情。等菜时大家闲散在木头长廊上，随手放下的个人喝茶的瓷杯，有的挤在木窗台上密晤，有的单吊在木栏杆上静思，有的冒热气有淡淡的白烟，有的飘出粗朴可回味的茗香……。又来了我的三位同事，大家随着上海的客人，抽烟闲聊谑笑。或许由于东湖春雨濛濛不方便，今天的游客十分寥落，这就给我们更大的空间，自由的心情便如同池面的白雾，檐头的雨珠，柳树的嫩绿，格外轻松，格外惬意，也格外柔媚。

    上来的菜大红大绿，泽雄兄尝了一筷子马上开口叫好，我听出是发自内心的喝彩，心里很高兴。有刀不经意吃了一片鸭子，便忍不住向泽雄兄和金秋推荐，一边点头，一边用牙齿向鸭肉进攻。金秋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古版臭鳜鱼上了，眼睛欣赏色泽，口齿品着臭香，大概小巧鼻子也在参与农家菜的饕餮了！最感动的是有刀兄，三口就看出我跟枝江大曲不能恋爱，主动分去了我杯子中一半的爱情，尽管我已经又吻又咬了三次也不嫌弃。大家听着泽雄的调侃，就连抽的红双喜香烟，居然也能说出钢板一样的理由，而这钢板是泛着好看的枪蓝的花纹。我说我猜想泽雄兄随笔中有学习英国小品文的心得，于是得到这样的肯定：吹笛是我听到对我随笔最准确的评价。我脸上仍然声色不动，心里绽开了一朵紫色的水莲：妈的，好得瑟呀！心里得瑟的时候，一边跟有刀捧杯，一边高喊打倒资产阶级……

    其实，吃饭的时候还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由于有刀的便利，居然听到了王一苇的声音。我不是夸奖王一苇有什么不得了，我是在夸奖她的声音。那声音又甜又温婉，还有许多可以描摹的肯定性的词语。坐下啦忍不住定定地说：王一苇的声音蛮好听呀！有刀接话说是的，我心里便忍不住骂有刀几句。因为一路上有刀很沉浸地说自己的粤语歌曲，录了不少母带，就连泽雄兄收藏也有一叠。其实，有刀完全可以少录几盘，这几盘还不如把王一苇的声音录进去。这声音不收藏多么可惜，即便功利也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比如我在聊天室偶尔见过谈钱，如果把王一苇的声音做成光盘，那销路一定不亚于市场上的流行歌星。真名人真是令人感到奇怪，文字和主题十分贵族化的泽雄兄，面见犹如四川茶馆闲散的茶客；而总是换来网上一片喊怕声的王一苇，声见好像一个离开了老师不知道坐还是站的听话学生。

    算了，弄不清就不弄，生活的丰富神奇也许就在于此。从农家水榭出来到东湖大门，泛舟横渡东湖简捷而又单纯。有刀、金秋、泽雄兄和我，依次登船，船是那种朱自清写到过的七板子。四人对面坐，船夫划兰桨，山不动，湖不动，只有水面细细的波纹看出迁移。四面阒静，雨雾如笼，视线看不清十米以外的湖山陆树。谈话聊闲天就是这么有意思，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坐在湖上游，便把全中国所有的湖都一一指点评品了一遍。泽雄兄说一定要去雨中西湖，前后说了加起来不下三次。说到太湖，只有两个字，太湖“死了”。有刀提醒说湖只说淡水湖，如果咸水湖要包括青海湖的。金秋强调，还有洪湖。而我心里想到：真名网上还有一只紫壶。

    大约不到一个小时，众人离船登岸，上到听涛阁。东湖的娥眉，都在这听涛阁水沿湖岸的曲线上。但因为时间，大家也只有回眸一瞥，几乎无心观赏了。泽雄兄两次提出不看东湖博物馆了，我坚持要大家看，哪怕是走马观花。不为别的，如果说一处山色下的湖光是一个城市的眼睛，那么一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是一个城市的灵魂。光看眼睛不感受灵魂怎么行呢？!何况泽雄兄是第一次来，城市的印象可能要留存几年乃至十几年。而有刀虽到过十几次，也是工作，无伴不游的。还有金秋和我，更是灯下黑，远处灵近处不灵的。所以，走马观花也是走近了、眼看了，也是身同感受了：一件是随州擂鼓墩出土的编钟；一件是江陵出土的越王勾践剑。看罢回到车上，还要反复灌输：记住，这彪炳万代的可是咱们楚国的东西！泽胸兄跟有刀知道话中的意思，试图抹煞她们的现实意义，但也无心恋战，也哪里抵得住金秋的攻击。

    终于，泽雄兄跟有刀弟搭乘武汉出版集团的小车赶往机场了。由于来去匆匆，小的礼物也没有来得及带去。原本博物馆有好看的礼品，是青铜铸造的小鼎小酒爵，犹豫了半天，动辄两三千，还是退而求其次，买了三本最便宜的介绍馆藏文物的图册。其实都走了，一个人下来又有点后悔，一个人最好的东西其实何不是持物记念呢？最后还是留了一个小小的遗憾。为了避免继续遗憾，在送别金秋的时候准备来一个热烈的握手，原本知道金秋见面并不是冲我来的，但依然没有料到握到手心的只有三根削葱般的小指头，冰凉冰凉的。离开的路上体会这冰凉，忽然意识到并不是削葱的冰凉，而是我厚掌太火炭。有一位香港女作家，写了一本小说《送我一夜听春雨》。这题目很细腻，也很诗情，还合我此时此刻的心意。窗外果然又是一夜春雨，便又想到陆游的诗了。诗中雨中，我但愿郢都与上海都是“深巷明朝卖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