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指望着恋爱，这才是艺术

——我读满山《梧桐树下的歌》等散文


      纪录片里边记录了中央戏剧学院一个戏剧教授如何教学学生学表演。教授说到了两点：一是学表演的学生成有没有成才，是看他是否能够演喜剧（是否学会了幽默）。并说幽默这个东西不是一个生活中没有的东西，要你另外去学；而是一个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就是生活中的那个样子。二是表演你不能做一件事就是一件事情，而是应当做一件事情还带着做另一件事情。比如砍树，不是仅仅在砍树，还带着砍树是好带着为了谈恋爱……一心要两用，才是艺术。

      表演中的一心两用，艺术中的曲折表达。这里边都应当说的是舞台上、纸媒——具体说是形体动作、情节故事——上看到的事物、事件只是一个“表”，通过这“表”，真正把“里”的东西才能“演”出。所谓演，恐怕就是在“表”与“里”之间找到一个动态的最恰切的度。表演砍树是表，仅仅把砍树表演得象，这不是艺术。艺术是要通过砍树的表演中如何“表”出带着、为着恋爱的“里”。观众看维妙维俏的砍树表演中，看到恋爱这个“里”是在如何呈现出来的，如何呈现的幽默的。这个做一套，意图在另一套的东西，就是表演，就是幽默。幽默不仅仅是讽刺，幽默是一种场面中的张力。一股表现出来的力量在砍树上，在肌肉上；而真正的力量，被藏起来的心肌，在意图里边。两种不同的力量放在同一个场面上、事物上和动作上就构成了张力。所以，张力、戏剧、幽默构成了一个结构。这个结构是连接表里的逻辑，存在于艺术或文学的形成过程中，构成艺术或文学的活动区别性特征。

      生活中吃饭就仅仅是吃饭，艺术中吃饭是集合几个人物的手段，目的在于人物间斗嘴，而斗智斗勇斗性格。比如《闲人马大姐》几乎场场吃饭，吃饭给人物活动提供了舞台——集合众人的理由；提供了行动的理由——盛饭拈菜离开找汤勺，包括来蹭饭的，都是来去自由的理由；提供了表演的道具——摔打的筷子滑落的碗。这都是戏剧，因为最生活的东西出现了。小小的偏差，便呈现张力、幽默和喜剧。同样，文字中记叙、议论和抒情，陈述句、祈使句和感叹句，主格、系词和对象，这些就不是文字运行的目的和构架，如何叙述——明写、暗示、正绘、侧笔、象征、托喻、点化、摹状、通感、工笔、白苗、预示、误会、巧合、意外、悬念、换位、支点、绕笔、闲笔、补一笔、插一笔、留一笔、带一笔、伏一笔、节奏、密度、铺垫、延宕、省略、重复、夸张、渲染、对比、衬托、幽默、讽刺、冷暖、隐显、抑扬、虚实、断续、张弛、蒸饭、宾主等等——出叙述本身的风格和构架，给予记事、议论、描写和抒情和所记、议、描、抒的对象以“另一套东西”，生出记议描抒及其对象以“别味”、以“新的意味”，这些才是语言的艺术。将记议描抒及其对象形式化，从而使之成为“有意味的形式”。

      “意味”或“意图”在潜层次是指事、指称和事件，中间层次是主题和情绪，深层次恐怕是叙述或言说本身。常说有什么样的概念、什么样的言说便有什么样的世界；又说人为世界命名。如何叙述、如何言说才是叙述和言说的根本。实质是人借言说方式规整生活，给生活以秩序。生活本身要么是浑沌的，要么是被庸常思维规定了的。言说给混沌以秩序；言说也通过改变言说方式来打破庸常思维，来打破庸常思维下被习惯言说层层包裹、壳化了的生活以裂缝，让“新感觉”从中漏出头来，也就是让生活本身显露出来。这是自由言语的结果，也是文字这个技术活儿改造生活的力量，还是反抗日常言语思维表达。真名笔会上网友满山几个帖子在作这样的试验，如《老屋草木志——梅树》、《老物草木志——芭蕉》和《梧桐树下的歌》等几篇。《梧桐树下的歌》因为短，复制在这里参看——

  用一种忧伤的声音唱一首怀念的歌，就如同在冬天里追忆夏天。早上的蝉鸣，中午的烈日，傍晚的蛙噪，和深夜里透明的露珠。潮湿的衣服贴在油腻的肌肤上，凉爽的风吹过来。尘土弥漫的乡间公路，市声喧哗的大街。
  留在冬天里的记忆就是这些了，我们想不起有谁曾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怀抱吉他，用忧郁的声音浅吟低唱。
  音乐如水，游走在小巷的深处。巷子的深处有几棵泡桐树，树下坐着那唱歌的人。随着他的歌声，树上落下泡桐的最后的几朵花，落在歌手的脚边。
  这是一种极朴实的花，白里带点淡淡的蓝，花形绝对算不得优雅。在下落的过程中，花好几次碰在树枝上。
  这是很可能发生过的事——歌声，花。但我们无从证实，即使确有一个歌手在树下唱过歌，树上也未必有花曾落下来；而地上的几朵落花，究竟又能证明什么呢？

      所谓故事只是一个展示叙述的借口；所谓不是你（即意图、主题或对象）弹琴（即文字），而是琴弹你（文字的活动产生非指称性的意义）；所谓“存在”是自己显现出来的；所谓“存”而不“在”（事件、对象描摹、叙述很清楚，但文学艺术不见了！），仅有“存”，那是说明书和操作指南；没有“在”便没有灵性、没有精神和人文。一切艺术活动都是“人”及其“超越精神”的异体表达式，而“人”和“人的意义”都是生成的，而不是自然属性规定的。所谓艺术，就是向现实性挑战，就是不断还原可能性和潜在性，或者说实现可能性和潜在性的活动（不是运动，运动是必然性概念）。艺术就是呈现意图——禅意、现代性、存在性、人性和诗性等等精神性——的活动。千万不要以为是指事说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庄子说：言不尽意。故事情节和事理逻辑才是艺术中的“言”，庄子的言是卮言、寓言和重言，而“意”却在如此情节和逻辑之中，却在如此卮言、寓言和重言之上。指事说理只是“言”，只是手段和工具乃至借口……就如同挖树是恋爱的手段和工具乃至借口一样。





附一：满山《老屋草木志——梅树》
（http://www.zmw.cn/bbs/dispbbs.asp?boardID=12&ID=60507&page=2）

  梅树长在正对大门的竹丛中，有一尺多粗。但主干是横着向坡下伸出去的，所以可推想，当初它原是直立着生长的，只是由于某种原因，长到比较大的时候，它才横倒了。从我记事起，它就是那样横着的。后来在根部长出一棵小树，慢慢地长大，从竹丛中显露出来。我为了梅树的采光，每年都要删伐一些竹子，所以梅树开起花来也一年比一年更盛了。
  小时候，常常顺着梅树的横着的主干爬过去，一直爬到小枝上，然后溜到坡下。 
  开花的时节， 远远就能闻到香味，但有时即使在近处使劲闻也闻不到香味，只好走过去，攀下树枝来，凑过鼻子去。虽然唐突名花，却是实实在在地闻到了这种在所有的诗歌辞赋中受到盛赞的名花的香味。从远处看过去，确也象一树的雪，落花撒在地上，依旧那么洁白，让人不忍心踏上去。有些粘在竹叶上，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花谢以后的大部分日子里，梅树在竹丛中变得不起眼了。心形的叶子变得渐渐浓密起来。我有时会站在树下，眯起眼仔细地看那些为数不多的大如蚕豆的梅子。 
  在后来的漫长的日子里，由于在家的时间不多，梅树的历史变得只剩下三言两语。先是，梅树的主干被虫蛀了，死掉了。爸爸就锯掉它，只剩下那年轻的从树根上长出来的新树。再后来，这新树也遇到了灭顶之灾。土坡坍塌了，小树也倒了下去。这次它想横着生长也不行了。树根露出来了，又得不到照料，很快死掉了。在我现在的家门口，有老梅树的两个子孙。一棵是爸爸种的，长势还好，只是由于遮荫，爸爸常常要砍去一些过高的枝条，所以一直长不到很高大。我种的一棵却不成才，十几年了，仍然只有一截细弱的树桩子。去年，小舅舅来玩，把它挖走了。 
  关于老梅树，我还想起一件事来。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或秋天，天色正要完全变黑的时候，我站在大门里，百无聊赖地向外看。冷不防看到树下有个人，不禁大吃一惊。马上认出那是小爷爷。在那黑夜即将来临时，一个孤独的老头子，站在那样的地方，在想什么呢？ 


附二：满山《老物草木志——芭蕉》
（http://www.zmw.cn/bbs/dispbbs.asp?boardID=12&ID=60660&page=2）

  那丛芭蕉由于有常年不断的流水的滋润，长势一直很好。树干粗大而直立，宽大的叶子一直伸到柳树的枝叶中去。
  芭蕉是诗人词客常常吟咏的雅物。我们可以设想，在一个夏日的午时，骄阳似火，连蝉鸣也沉寂下去，。诗人袒胸露腹，在芭蕉的阴影里打着瞌睡。芭蕉被晒得腾起一股淡淡的青烟。红楼梦里贾宝玉因为想不起绿蜡的典故，被宝钗讥笑，说他简直要把赵钱孙李都忘了。而在我的童年，这无限风雅之物似乎只有两样用处。一是代替箬叶用来蒸荞麦糕。由于蒸好的荞麦糕底上会染上芭蕉的绿色汁液，吃的时候我就老是想：替代品就是替代品，总归是不如箬叶好。第二种用处是在玩打仗的时候，可以用芭蕉叶很方便地做成一面旗子。只要砍下一大片叶子，撕去多余的部分，只留下叶柄顶端的一个方形就行了。
  有一个夏天，伯父探亲回家，常常在柳树下洗冷水澡。这在我们小孩子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在夏天，山泉是冰凉的。我们兄弟几个就去柳树底下看伯父洗澡。每当他端起一盆水当头浇下来，我们就大声叫好。伯父忽然来了兴致，他端起满满一盆水，猛力一挥，将水向柳树下的芭蕉浇过去，水打在芭蕉叶子上发出一阵打鼓一样的声响。我们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了。如果这时伯母恰好经过，她多半会笑骂一声：没出息的！
  有一个夏天，伯父探亲回家，常常在柳树下洗冷水澡。这在我们小孩子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在夏天，山泉是冰凉的。我们兄弟几个就去柳树底下看伯父洗澡。每当他端起一盆水当头浇下来，我们就大声叫好。伯父忽然来了兴致，他端起满满一盆水，猛力一挥，将水向柳树下的芭蕉浇过去，水打在芭蕉叶子上发出一阵打鼓一样的声响。我们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了。如果这时伯母恰好经过，她多半会笑骂一声：没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