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从人身边走过......

——我读周实《奇迹》


  “生活真是太平淡了，这辈子没有遇到奇迹，也看不到奇迹了。”一个人感叹说。

  我小时候走在马路上，常生一个愿望：希望有一个陌生人把我领走，带我到没有去过的地方。四周的一切都看得稔熟了，笔直的一条青石板路，白墙黑瓦沿街的板房，一扇大门后边是教室，关在里边还不许讲话。放学回到大院子，一幢红房子，进出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还有大哥……闷头忙自个的事。所以喜欢上街闲逛，逛到一处打围，见有热闹往人堆上贴，贴近人缝钻进去看。看人脱光了膀子用细白沙在地面上写字念咒语，打场子，然后吞钉子、吃玻璃，最后插剑入喉。练功卖药的胸脯拍得彤红红，然后收讫地摊而去，离去背影遥遥晃晃。去哪里呢？！一定从陌生地方来，到陌生地方去……心升起羡慕！跟奶奶说要出远门干一番奇迹。绵厚的老手握紧硬邦邦吹火筒，敲我的小脑袋，骂：你个小东西，只看到强盗吃肉，冇看到强盗挨打。

  中学把注意力放到小说故事中，夜深人静在小房间里，灯光下看木匠家的小子于连面色苍白，疯狂崇拜拿破仑，背诵拉丁文，渴望建功立业，结果把市长夫人德·雷纳尔夫人的手，从而把整个人征服了。接着又搭梯翻窗，征服了浪漫主义爱情，从而征服了侯爵的女儿——玛蒂尔德小姐。靠着聪明、勇敢和机遇，于连可以穿神父的黑氅，但更愿意着红色的华装。死亡也是那样飙扬，一只头颅枕在侯爵女儿的膝上，另一个城市还有市长夫人为之恸殇……心想到陌生的地方去，到陌生的房间去，到陌生的后花园去！只是，因为所居的城市太平庸，所居的大院人情神态太阴贽，所交的同学男女太肉球，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我猜想浪漫和神奇是需要时空的，浪漫一定是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面才能生长，神奇一定是在斑驳花纹的窗台后边，沿着蜿蜒的走廊才能出现。还要有阴森如伞的古树，生长一株芭蕉的后院，一两件小红衫挂在一根弯曲的绳头上，在蔷薇跟月季之间。

  到后来，一直到跟风赶浪似的，别人结婚自己也该结婚了；上班下班抱起一摞练习本在上边打勾，绞尽脑汁写完一堆无聊的评语。人累心累哪儿也不想去了，爬上床的时候，偶尔瞟见立柜镜子中的自己：正如狗熊一样愚笨地往床上攀爬！心里便意识了，早先那种仗剑远游、王子奇遇、玉树临风，还有风流倜傥……一直系挂于心留连于怀的东西，其实从来没有摸到过一丝温度，半根指尖。都像“落难书生遇到福家小姐”、“灰姑娘遇上白马王子”、“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样，只是出现在书本上的套语，大众心底集体梦想。于是，知道了“奇迹”这个东西，其实不过是居家过日子的老百姓的一个妄想。借着这个妄想来排遣无聊的生活，来给与重复生活中继续下去的动力和理由。回头看司汤达，忽然发现一个现象：越是穷困囿拘于社会底层的书生，越是痴迷于连，越是醉生梦死于连的奇遇。文学大师司汤达用《红与黑》，给万千的穷生活富想象的读书人，画了一张盖上“奇迹”印戳带富丽花边的纸上小甜饼！

  用“奇迹”画小甜饼不仅止于司汤达的幻想，说到底是这一个“翻身”的时代。在西方是平民阶层要从贵族阶层那里翻身；在中国是穷人阶级要从富人阶级那里翻身。翻来翻去把世界翻乱了，却把在一个旧世界上制造“奇迹”的思路翻顺了。推翻了“三座大山”是奇迹，“遍地英雄下夕烟”是奇迹，蘑菇云把赫鲁晓夫旋翻在地是奇迹，第一座中国人制造的长江大桥是奇迹，东方红在天上唱响是奇迹……那个年代“奇迹”可真多。只可惜生活中的准于连们连拉丁文的装饰都不要了，痞子和暴力就是征服德•雷纳尔夫人、玛蒂尔德小姐的资本。只是在中国，原本就是一个用细白沙在地面上写字念咒语，打场子，吞钉子，胸脯拍得彤红红，练功卖狗皮膏药的这么一个地方，何曾有过德•雷纳尔夫人、玛蒂尔德小姐呢？！

  今天据说是一个犬儒主义盛行的时代，其中的原因无非是亢奋之后的疲软，疯狂之后的喘息间歇。做那文学的、社会政治学的“奇迹”梦呓的，还有没有呢？答案是肯定的。区别只在于从英雄的口号置换到了美女的嚎叫，从政治宏图转变成为经济奇迹。人总是要醉生梦死的，从古至今都是各种同构异形的神话“奇迹”来哄骗着自己。只是近现代史上的这一次奇迹玩的太大，奇迹过后一切毁坏殆尽，仅剩废墟上。在这个废墟上，终于有了贴近一己生命的叹息。

  什么是奇迹呢？奇迹又在哪里呢？
  一条看不见的黑狗在那黑色的夜里嚎叫。算不算得是奇迹？
  一片可怜的小小的乌云遮住了大而明亮的太阳。算不算得是奇迹？
  早上突然下起了冰雹——在南方。算不算得是奇迹？
  晚上，月亮刚才还在，转眼间就电光闪闪。算不算得是奇迹？
  ……
  会上人人抢着发言。算不算得是奇迹？
  会上没有人在发言。算不算得是奇迹？

  周实先生的《奇迹》读下来，便从中意会到对“奇迹”嘲讽，也对“奇迹”的疲惫和无奈。曾经的奇迹那么伟大，荡平了我们的毛细血管，物化了我们生生的感觉。叫人成为工具，成为一块砖头。从司汤达时代开始，就把生命的感受，物化为思维的模式。所以，周实先生《奇迹》中间的感悟就不是理性对理性的怀疑，而是一己生命的表征。表征里面贯穿了对历史与理性的“批判”；当然，“批判”是置于感叹，感叹建立在一己感同身受而来的存在上边。正是在这感觉上边，周实先生的《奇迹》就不仅有破坏，还潜含着一个建设。

 “什么是奇迹呢？奇迹又在哪里呢？”
   的确，从历史和理性的角度看，周实先生《奇迹》中，所罗列的感觉太表象，太庸常。这些似乎算不得奇迹。其实，说到“奇迹”，就原本不是人之所为的东西，人之所为的都算不得奇迹。大凡人工制造的奇迹，反而有被权力、利益集团利用的危险，成为意识形态的魔咒。或者说“人间奇迹”本来就是权力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权力。我以为，所谓奇迹，只有一个东西能够制造，它就是神，是上帝，是宇宙的全能。想一想，在银河系，唯独地球有生命，有人类，有山有水有阳光雨露。仅此一点，不服从伟大的造物者，人自己还蹦跶什么？！

  尊重造物者的“奇迹”，从而尊重生命，尊重存在的安排。而存在安排的，就没有高低贵贱，就没有价值无价值、意义无意义。“刚刚吃过饭，肚子就饿了。算不算得是奇迹？饿了，却又不想吃。算不算得是奇迹？”周实先生吹沙见金，吃饭喝茶都是悟性。人生就是度过，像造物主那样安排地度过。这才是敬重和敬畏。“‘柳树发芽了！’有人惊讶道。算不算得是奇迹？‘池塘死掉了，绿得化脓了！’算不算得是奇迹？”常说平凡中见新奇，柳树池塘见到周实先生的童趣、童心。既有享受，还有责任与服从。服从于谁？！请看那一个造物者的影子：“奇迹从人身边走过，悄然无声，笑了一下，看了一下这个世界。”

  它才是真正的奇迹，奇迹寓于平淡之中。只是人不安静下来是看不见的，人再争斗起来，它就会走开……



附：周实《奇迹》
（http://www.zmw.cn/bbs/dispbbs.asp?BoardID=12&replyID=311107&id=60008&skin=0）

“生活真是太平淡了，这辈子没有遇到奇迹，也看不到奇迹了。”一个人感叹说。
那么，什么是奇迹呢？奇迹又在哪里呢？
一条看不见的黑狗在那黑色的夜里嚎叫。算不算得是奇迹？
一片可怜的小小的乌云遮住了大而明亮的太阳。算不算得是奇迹？
早上突然下起了冰雹——在南方。算不算得是奇迹？
晚上，月亮刚才还在，转眼间就电光闪闪。算不算得是奇迹？
刚刚吃过饭，肚子就饿了。算不算得是奇迹？
饿了，却又不想吃。算不算得是奇迹？
“柳树发芽了！”有人惊讶道。算不算得是奇迹？
“池塘死掉了，绿得化脓了！”算不算得是奇迹？
会上人人抢着发言。算不算得是奇迹？
会上没有人在发言。算不算得是奇迹？
奇迹从人身边走过，悄然无声，笑了一下，看了一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