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飞来的时候  一哆嗦打了一个110

 

    柳絮飞来的时候，人在大街上，骨子里觉得天下很闲适一个太平世界。

    星期天享受太平盛世，香车宝马街面上，人流车流随柔媚春风描红口唇一样滋润在唇线边缘。人行道上，林荫是正宗的灰色。时尚一街的灰色流丽在店铺橱窗玻璃上反射。反射的摩擦系数小于和等于0.618，光滑的感觉犹如时装冰面广告上悠游的冰刀。刀形的J字霓光彩虹闪闪如昨，流利划过眉睫如削如切。纤细手指渲染锋利的冷蓝，银色火机一样随意划出嫣红锐火。上色的指甲，拈出水冷冷白如凝脂的餐巾纸香。阳光很好，心情也跟着风中的阳光流转，旋转的电镀车铃上，阳光的七炫色俊俏地冷冷反射。七炫色的铃声言情剧情一般地灿烂如华。风中的广玉兰也跟着灿烂绽开又纷纷寂寞死去，步行街的林荫下血色了一路的大理朱红石地坪。地坪几何画图小心折叠出长裙的花边，逗来天外来客缤纷坠落一地的珍珠项链，漫想如白底中带血色，花瓣一样杂沓落雪的颗粒。一粒一粒是镶在低领胸口上碎碎的钻石。玉腿裸髁滑行出华尔兹如歌慢板一样的旋律，台阶下漫想的落英与飞鸽自行车轮偷偷亲昵，亲昵是一张张白玉兰花齿边的名片。名片大写的O字母画了一个优雅的地球海岸线。人流车流小心翼翼绕过，拐角巷口的港湾，停泊玻璃钢游艇几艘，徐徐靠岸的小船，在波尖冰缝里滑行。真是一个香车宝马的繁华商业大街，叮铃铃的飞鸽自行车也一帧十二格地印画为卡通游侠历险记。

    闲游中，肚子被时针突然刺破，泄露出叽里咕噜一串串水泡。感觉犹如船儿咔嚓一声触礁断了底板，船板开了裂肚里灌凉水。一个哆嗦，悠游的心性便跟着断了气。人要好兴致风要凭借力，肚子饿了一切都没有了精神。收拾起一地失落的魂魄装进口袋，出门的兴冲冲转向回家的急切，要赶回家里吃午饭。提到吃饭就更想吃饭，吃饭的车轱辘便开始饿疯了一般地飞转。无视中南路口红绿灯，飞车直下四十五度丁字桥如滑翔于空气，一个急煞猛拐过街道口，精尽气绝时不得不艰难蹬踏在漫长的广埠屯。

    广埠屯的地名很古老，据说老至三国时期。旁有一寺庙，院中一泉水井名卓刀泉，传说关羽行军至此，无水救渴，山冈着刀而出泉。不像中南路的街名起在解放之后。广埠屯早先可是一个河埠，是一头抵靠桂子山脚的老屯子，一头伸出河道向东湖。东湖原先是野湖，早年也是荷池柳岸，荷花成片，湖柳成线，湖湖相通，泊泊贯连。通联向晴光潋滟、水波不兴的浩瀚梁子湖。梁子湖芦苇如墙，芦苇墙里墙外墙脚下可是出产天下美名扬的鳊鱼的故乡。鳊鱼是武昌城的特产，梁子湖是武昌城的鱼仓。成语有“鱼米之乡”，鱼与米相连，所以鱼仓也是米粮仓。“湖广熟天下足”，湖广的米粮就是沿着这河道湖泊，舻声吱哑，大湖穿小湖，小湖进湖汊，沉沉甸甸运进湖汊的。湖汊里徐徐跟进，尽头是船埠。船埠头还很大，桅杆林立，故称其为“广埠”。有埠必有人户，聚户为屯，故为“广埠屯”。

    遥想当年桅杆小旗一片风帆，装的都是江汉平原的大米，源源不断，开进武昌城粮道署衙的河运码头。既然广埠屯是一个趸船码头，想必是两湖粮道衙门运米送谷的诺大码头。想来悠久的历史故地，如今湖淤水断，沿路竖起钢精水泥，成为一片柴油机器夯土掘地的工地。正想着，路过时，轰隆声忽然停了消息。一群民工、纷纷路人、来往大小汽车涌向工地，堵塞了路面。原来，是工地挖出一个大抗，大坑泥水中浮起一处棺椁，周遭已经挖掘出一个诺大的墓地。柳絮飞来的时候，收起了胡思乱想，停下自行车，徒步脚踏黄汤稀泥，涌向前打探。联想起曾经看到过大都督黎元洪的墓茔，文革中被胡乱挖开，露天曝弃。情急之下向周围人大叫：随意挖掘处置古墓是要犯法的！

    所有的人群都坚信没有我这个人，人缝中只有一个小娃回头哂我。眼看密集人墙围得像兴奋的蚂蚁，坑中绛色底子锗黄云纹的棺木，泥水中闷声如无助的陌生人。几个民工铁铣洋镐戳来戳去，欢快的翘动发出沉沉断裂声。想到古墓马上被破坏，大腿肚子一个哆嗦，情急之中跳上马路。百米冲刺扑向一个无动于衷的中年胖妇，胖妇冷若冰霜坚决不搭理我，原因是没有交出打电话的一圆人民币。我说我打110应当不要钱！她哼哼道我没有收到这样的通知规定。守着电话亭不能电话向政府报告，只好损失个人望外掏钱。掏着掏着，全身上下里外翻遍，总共才翻出了五角八分钱。这才发现装钱的工作证刚才什么时候丢失了。钱包是小事，古墓保护才是正经。集体的逻辑忽然满脑子自个涌现，一道为人民的利益牺牲一切的宏大光环，顿时笼罩了全身。心里充盈了好容易骄傲一回的激情，激情之下，也开始义正词严。胖妇只好一脸不高兴收下了五角八分。喂喂喂喂喂，拨开110就话如冰雹倾泻。倾泻完了，110说，前边说的都不算，非要跟着回答三个问题才能接下来报案。问问题的110电话是一个男声，不慌不忙的冷漠叫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一个不受欢迎、令人讨厌的人。

——你的姓名！？
——再说一遍：你的姓名。报案要报姓名。那个“货”？
——工作单位！？对，你的工作单位。
——家庭住址！？……慢一点……那个字？……你怎么不到你们自己单位保卫部门报案……好了，知道了……
——等一下，好。你说吧，打电话有什么事？!
——喔，前边已经有人报案了！挖古坟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你打文物部门电话吧！……号码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好吧好吧，我通知街道口派出所派两个人去看一下……你在那里等着……
——他们肯定要去的。什么时候不会很久，好啦，你在那里等着吧……

    打完110，很兴奋。回到泥泞工地墓坑坡顶上，棺盖已经撬开，空气弥漫一阵难闻的臭气。又跟周围宣传口味地说：随意挖掘处置古墓是要犯法的！大家依然不理我，那个回头哂我的小娃不见了。我又对围观的一圈后背脊梁说，我已经打电话给110，马上就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年青人回头看我。我望这个唯一听众，又说：已经打电话给110啦，马上就来！这个比我小的小年轻很冷静，冷静中传递来淡然的神色。我坚持说：只可惜我不知道文物部门电话，不然……。

——我就是文物部门的！
——对呀，专门来看看的，……我是武汉市文物局的！
——制止他们干什么？文物人员不会来，这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墓，只是接到电话，对，是的，是这工地大院打来的……领导叫我来这里现场看看。
——嚯，算不了什么。文物的标准：古墓是要在康熙乾隆以前的才是古墓，……晚清的太多了，遍地都是。
——这是个民国的。你问为什么？……你难道没有闻到什么？……古尸是没有臭气的！……还有，墓墙使用了水泥，……棺木的形制也不对，内椁盖板脸部挖一个大圆洞，这是老百姓的做法。是一个平民的墓。
——民国的墓不什么值钱的了。现代人不时兴厚葬……，你看这棺材很薄，木材很差，即便不是老百姓，也不是一个有价值的官宦大户……

    糟了！糟了！！把一个民国的穷人墓当成一个古墓，还闻着臭气蛮以为三国在此！脸上搁不住心里无知的愧疚，心里打鼓了：自个报了一个外行不能再外行的假案！忽然想到警车马上要来了，公安会人堆里上来问：谁报的案！？谁报的案？！谁报的烂案？！一个一个盘查，查出来被责怪随便报案，弄不好还要受到警告或训斥。想着时，就感到警车真来了，公安也不远。赶紧回头望马路，一时还没来警车和公安。忽然又想到：来者或许是便衣，不定就在身前身后寻找报假案的人。想到这些，心里一紧，掉头跳上马路，双脚泥泞骑上车，蹬蹬蹬，避难似地飞驰，逃离假案现场。回到家里还不安心，担心公安找到家里，甚至找到了单位。胆战心惊好几天，直到回来的路上，有一天，墓地终于建成了一座富丽豪华的公寓，没有人来找我，心才彻底放下来。

    柳絮飞来的时候，我保证：下次再不敢这么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