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书袅袅的故事

    今夜不知道为了什么，乱而满尘的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多年前友人送我的书来。

    这是一本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1982年第三次印刷的书。白底，但封面和侧页的颜色好半天拿不准。打开在电脑，找出收藏的《中国传统色彩名录》一文，把上面的色谱与扉页一一对照。开头觉得是“碧色”，但属于“碧绿”，还是“青碧”、“翡翠色”呢？拿不准！再往下比看，恰似“青色”、“玉色”，却又似“湖绿”？我原本色感差，加上还要考虑岁月之中新旧褪色的因素，就更加拿不准颜色。最后，凭着偏好与念想，姑且说这是一本“玉色扉页”的书吧！色谱上解释“玉色”是“玉的颜色，高雅的淡绿、淡青色”，这个修辞定义比较适合我此时看到这本小书的心意。

    打开玉色扉页，翻开书页中央，夹有一张褪了色的白色道林纸片。纸片裁得很整齐，四指宽，一看就知道是平常备好，用来写卡片或写便条的那种手边用纸。纸片上蓝黑墨水留言，笔迹纤细，笔力温婉，笔画有点懒，上边钢笔留言说：

  小弟：这本书你喜欢就送给你。你还给我的磁带我收下了。祝你四十岁成名。我的地址：□□□□□□□□□□□  邮编：□□□□□□

    “你喜欢就送给你。”送给我的“这本书”，眼下就搁在面前桌面上，是玉色盖住的一摞沉黄。书里面详细解读一一的判词、曲子、寓意、谶言。书名在今日很普通，叫《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作者是蔡义江。扉页右下角写了两个钢笔小字，是她的名字。名字开始陌生化，字体已经生疏了，因为和她不见面已经十几年过去了。那时，她从外单位调来。开会见面熟了，听我说在读《红楼梦》，便把大观园中的玄机、人物八十回以后的命运，用三言两语来品谈，谈得唇齿留香，听来也神奇又津津有味。后来，她说是有蔡义江这本书做法宝，便多次向她讨借。答应借，见面找她要时，又得到逃也似回答“对不起，又忘了”。一直到，听说我把收集一条两条的脂批，在往章回小说的空白处誊抄，似动了恻隐之心。终于，玉色扉页的《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从她依依不舍的手上接过来。回到家里得以静下来坐拥一般翻捡玉色扉页，一边东挑西拣赶好看的看、好读的读。上班的时候，怕打扰，找一条废弃人少的石阶坐下，掏出蔡义江来随手翻看度时光，去拼接十二金钗原来如此的命运故事，果真滋滋有味，令人遥想。时有杏子满枝的兴奋，更有哭向金陵的黯然。所以，到了要还这书的时候，便也就草蛇灰线，千里之外，托故不舍得了。以至于，这本《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在我手里摩挲了近一年之久。

    我那时尚不到而立之年，叫我“小弟”就是因为这个。记得与她走廊相遇，应笑我如此矫情：买一件米色棉夹克，拉链上吊着摆的塑料坠子，居然是粉红小白兔。但她也不是嘲笑，只是说我这个人不太一样地有意思。其实，那时是我人生中的工作、生活和心态相对进入宽松的一个阶段。社会在变：反崇高、反美学、反逻辑……，但“反”的背后，其实人们都在很稚拙地追求，朦胧中念想一种别开生面的深刻与精致。我那时在读书上，尤其是读小说，渐渐不再猎奇逐新，囫囵求饱。而是回过来馨香独享，一头坠入了“京城人人说红楼”的痴迷样态。这里既有文化上流风遗韵的时尚原因，更多是为了弥补遗憾。少小时大人不让读“淫词艳语”，后来崇尚西方名著经典，无心古典才子与佳人。这时回头，却读出“桃花潭水深千尺”，比如贾雨村一套阴阳两气滋生人的秉性说，比如曹雪芹“意淫”创新词；又比如周瑞家的挨户送花行曲笔，还比如宝黛二人“两山对峙，双水并流”的关系，读来如膜如隔，似曾相识。于是，从书店买了一些陆续上柜的红学小册子。有郭豫适编的《红楼梦研究文选》、刘梦溪编的《红学三十年论文选编》，还有胡适、俞平伯、张之、张毕来、王昌定和周汝昌，甚至还有梁归智的《石头记探轶》，包括后来邓云乡的《红楼风俗谭》、王蒙的《红楼启示录》等。加起来大约有三五十本，但偏偏没有看到蔡义江这一出。

    好在梁归智《石头记探轶》我很喜欢，大胆假设，浅显推论，自成蹊说，有如游戏。上班一本小薄书随身，既方便，读来也轻松不累。那一天，下午政治学习，低头看梁归智《“放风筝”的启示》。她凑过来看，浅笑盈盈说梁归智她认识，是她父亲带的一个学生的同学。放下书看她的瓜子儿脸，忘记了她有没有戴眼镜。在好奇而有趣中，听了一个下午拐了几道弯的同学逸事。当贾探春风筝放出一条草蛇灰线的时候，隔着报纸，借着她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的声音，小小碎碎中，引出了一条千里之外的煌煌大街衢。这真是个神奇而有趣的下午！聆听碎叨居然也这么有趣。她说她有一本谈判词谶语的书，预言了十二金钗全部的命运，并答应借给我看。

    看了就舍不得还。中间，她有意无意催问了几次，我都拖着压着找借口。找借口并无贪图的意思，一是因为这类书不是小说故事，看了就完了。而是要放在手边作资料、细琢磨，需要时能随手翻用才好。打算等到新华书店有这书售卖了，买到了再马上归还她。所以，拖延并不意味着贪图。加上她又比我大几岁，视如大姐，就有了一点心安理得去耍赖也无妨的意思含在里边。二是因为读她的书，跟她谈迷语、谈谶语有共同话题，后来谈着谈走了题。她渐渐谈放松了，谈了一些我当时听来如同天方夜谭的故事。比如，讲到有一回，家里只剩下她跟她爸的研究生看电视，那研究生在等她爸回来，爸没回来，一条手臂什么时候悄悄伸过来搭在她肩上。但她就是坚持不动，看手臂的反应，什么时候手臂又悄悄收回去了。又比如，讲到她的一个追求者送她一张晚会的票。晚上她问丈夫，自己去还是不去？丈夫说：你说你去不去呢？她说她终于还是没有去，结果收到一封信，满是空等的凄艾，于是心里对不住地难受。还比如，她说她有一天晚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流泪，丈夫看见了，过来安慰她，说你这样伤心，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是不要让我看见就行！这些故事听得我一惊一诈，觉得三十岁的女人真是一本书，而那丈夫更是令人乍舌地佩服。所以，她的心思与苦恼似乎全放在了那些“云想衣裳花想容”事情上，这本书就淡出话题之外了。

    借给我这本玉色扉页的书的时候，她掏出它来递给我，我刚捏住，她有一瞬间的往回拽、不放手，手指捏在玉色扉页上叮嘱了一声：记得还我呀！有点不舍的样子，后来我总猜想，这玉色扉页的书一定也有什么关于三十岁女人的一段故事。后来，她遇见我就问：我的书看得怎么样啦？！那时电视剧《红楼梦》也开播了。又一次，掏出一盒磁带，说是晚上没有事情干，挑录了一盘《红楼梦》的插曲，问我听不听。作为文字的东西我喜欢，但哀怨的女声并不喜欢。嘴里却答应，说听——听！回去听了，插曲有，也有轻音乐，还有一个女声有如对命运发誓的独唱。回头问她时，说是弄错了，弄错了不要了，送把你吧。那时日本索尼磁带价格不菲，也属于稀罕物件，觉得毕竟与书不可同日而语，便找机会去还。还的时候才知到，她已经调到2号楼去上班了，磁带也就搁下来了。时间大概过了半年，有两次下班的时候，在大门口巧遇。头一次遇到，她笑笑地提醒我说：我的书明天别忘了带来还啊！听了顿时非常抱歉，其实真不是不想还，街上已经有卖的了。但为什么，还起来就是那么不凑巧地难呢！第二次遇到，她果真不提还书了，说正好同一段路，一起走吧，走着聊着，居然聊到了一条两家都不靠的路上，醒神过来时一阵嬉笑，又笑得不太自然。

    “你还给我的磁带我收下了”，书跟着磁带后来自然是还了。再后来，一晃几年过去了，楼与楼之间的过道上，偶尔见面，仍也言笑晏晏地客气，话只是明显不多了。即便开口说话，已经知道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不开口说的，自然也知道无须再说。毕竟，在送还她那玉色扉页的蔡义江的时候，热读《红楼梦》的光阴，也早已随琐碎的日子蒙没了影子。自然不如不说，不说就淡了，更也就谈不到一起了。好在时间过得快，预料之外的东西则比时间来的更快。来年秋季开学时，表面忙进忙出，大家伙儿其实心里闲得无聊。去2号楼办事情，走廊里相会，科研处主任叫住我：有人转给你一本书，你来拿吧！跟着去拿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她的桌子空了，空得光光溜溜，面上蒙了一层旧报纸。再看自己手上接过来的书，是她那一本玉色扉页的蔡义江。曾经那样小心追着要还，担心搞丢了，我依然猜那玉色扉页的书对她有某种纪念意义。打开书，里面还夹有一张便笺。看完了又追着问，才知道这个夏天，她随先生带着儿子，一家人搬去了更南方的城市。

    “祝你四十岁成名”，这话真是成了谶语。今天晚上，四十岁离我早已经远去，现在来看这话，实际上成为了一缕“根并荷花一茎香”的梦语。以至于接下来这真实的地址和邮编，由于没有机会曾经使用，而成为一段此时用来虚想的提示符号。正将要阖上《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书上架时，注意到插入道林纸便笺的这一页，是薛宝琴的一首诗。诗中分裂出“夜”、“梦”、“月”、“汉”几个字，便决意抄录整诗置此文末尾，虽诗与文看似无干，仍可算是不辜负玉色扉页之忆的一缕书香——

  昨夜朱楼梦 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 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 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 焉得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