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苦难的故事之六：吃草的孩子

      小宝初中一年级，在所有的同学中很文静，有一双牛眼一样的大眼睛。

      放学回来，小宝很快洗了澡换了干净整齐衣裳，早早来到代销店前边高台上站下了。一棵大苦楝子树带着三两棵小苦楝子树静静立着，沉沉暮霭缘着树身一点一点望树梢攀爬。树梢上，几串小小黄色苦楝果壳还是去年的，在夏风中沙沙摇动，像一群被风拨弄的闷声小沙锤。小宝有那么一点点感觉在心里涌动，只是一个同学也没有，没人欣赏他。

      户户人家都在这个时候忙，在忙烧柴焖饭。

      小宝生活的村子叫陈家河，陈家河村子建在湖区诺大一座夯土台子上，居屋密密匝匝，一字排开。土台脚下的自留菜地里，各家各户在浇水，很多都是小宝的同学。水浇得很急，因为家里还等着浇完水，带菜回去下晚饭。尽管自留地菜的种类很单调，但回去的路上，顺便把一篮菜叶在湖里抖一抖，到屋可以直接上大铁锅炒了吃，晚饭就解决了。小宝肚子不觉得饿，透过紫白色薄霭望去，沟渠中你一瓢我一瓢往上掀水，水珠在空气中泛开扇形的银光。

      小宝上边有五个姐姐，家里的事情从来轮不到他。傍晚是村子里家家户户最忙的时候，无事可干的小宝，一身单衫迎风孤立，扇形的分头很光滑。光滑的扇形软发开始反射银色的月光的时候，小宝整个人跟着夜色一起跌入迷茫了。二姐屋檐下唤小宝吃饭，小宝说肚子不饿。天色彻底黑了的时候，小宝摆着双手还在守着。

      在陈家河村中央，在代销店前边的高台上，在几株苦楝子树下，一件白色的衬衣影子，现在回想起来，这影子一片孤单。

      有同学出来玩了，小宝有一句没一句搭理。芬芬出来乘凉的时候，小宝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小宝人长得很白，身材很好，不像当地农村的一般同学那样又黑又瘦的样子。就连白衬衣胸前别的红色“为人民服务”纪念章，都是谷场上《新闻报道》电影中周总理别的那种，很时尚。芬芬总说他不像一个农村伢，像一个城里伢。小宝听了不作声，心里很高兴。

      芬芬问小宝：吃了晚饭没有？

      小宝说：不想吃饭，吃饭花时间呀！

      芬芬惊叹：噎呀……！不吃饭要得胃病奈。芬芬说自己的爸爸下放前住过院，胃出血很吓人的。

      小宝从裤袋里摸出一把青草，朝芬芬面前挥一挥，说道：我吃这个……。

      青草是长在湖滩上的，很嫩很短。天很黑，芬芬什么也看不见，自然芬芬不信。小宝把手递过来，伸在芬芬鼻子尖下，心里想像着芬芬小葫芦似的鼻尖嗅青草，一定是个虔诚的样子。小巧葫芦形的鼻子，是小宝早就观察芬芬的脸侧面得出来的印象。

      芬芬说：好香呀！果然，小葫芦鼻腔里立马充满了青草味，有点甜。

      芬芬说香的时候，小宝把手臂弯向自己，一把青草填进嘴里嚼起来。

      芬芬看不见，不知道有没有绿汁从嘴角流出，只听见牙齿磨动草茎的声音像牛反诌一样。

      黑暗中芬芬探摸着小宝的腮帮子问：真能吃呀？好吃吗？

      小宝大口地摇动腮帮子嚼：好……吃。

      芬芬引起兴趣了，说：小宝带我去看是什么草，吃得这样香。她只知道香椿树嫩叶可以吃，但要炒熟了吃，这里却没有。

      小宝心里很高兴，故意矜持地说：好吧。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满眼的绿色，学校淹没在十多里麦地尽头。小宝望着一垄一垄的抽穗麦地，大声感叹道：“要是人也像牛一样吃草，那该多好！”

      大家听了都笑他，他说这话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宝又问芬芬：想吃草吗？可以给你找最好吃的草，你从来没有见过。

      芬芬说：我愿意看你吃草，但我不想吃草。又说：最好吃的草到底还是草。

      小宝问：不想草，那你想什么呢？

      芬芬说：我想出国！

      小宝听了一惊：出国只看到电影上周总理出国，乖乖！小宝原本心里觉得自己有一个吃草的创见，以为芬芬听了会欣赏。但芬芬说出了吃草与出国的差别，小宝听了心里着实一惊：出国？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一步呀。这个来自城市的漂亮女同学，芬芬已经够令人稀罕了。居然她还有这么多的想，想的是些什么呀？前边有一次，她说要做空姐。那次天上有一架飞机的影子，距离太远，大家原本没有看见一样。芬芬大叫，说当空姐。大家听了炸了坩锅一样：一起想象，眼前的芬芬站在头顶的飞机上是一个什么样子，飞机正在头顶的天上，丝毫没有降落到陈家河湖滩的可能。现在呢？现在居然说出要出国！小宝心里随之沉到湖底里去了：人跟人的念想差别太大了，狗日的！

      小宝的成绩在学校属于中上等。这个学校只有初中一年级三个班，关在三间有框无窗的教室里。教室里雨天漏水，晴天漏阳光。门口老是挂一个小黑板，小黑板是木板拼的。上边贴一张大纸，大纸上是小宝的纯蓝墨水的钢笔笔迹。小宝的楷书硬笔书法全校皎然出众，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办了一个作文报，都是由小宝抄写，一笔一划往硬白纸上誊清，小宝感到很享受，折弯处都要顿笔给出棱角。作文都是班上每次作文中的最好的一篇。芬芬上作文报最多，写的都是《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毛主席的好学生》、《记一个永远不忘阶级斗争的人》。

      班主任有一次为了照顾小宝的辛苦，叫他抄一篇自己的作文。

      结果小宝抄了一篇的作文题目是《人要是吃草该多好呀》。作文写：吃草可以不稀罕粮食了；大家都吃草，鱼呀肉呀也不稀罕了，也没有吃肉吃白饭的差别了；人们也无须扳命去算计了，谋算一个好位置，比如队长呀，大队书记呀，城里呀，乡下呀……还有外国呀，都还不是吃草？！这些东西大家都不在乎了：反正草是自己长的，地里有的是，大家想吃可以任意吃就是了。

      班主任看了苦笑不得，又不好打击这个白白净净的抄写帮手。可是，背地里说他写的莫名其妙不说，还尽自造些不通新词。比如，草的道理，他叫“草道”；去吃遍各种草的理想，他叫“吃想”。于是作文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我要做的就是吃想，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草道”。

      老师的怪罪不在乎，小宝倒是很充实，他每天都有一个节目，有一个电影明星王芳那样可心的忠实观众。在操场草垛后边，小宝表演吃草给芬芬看。

      计算起来，小宝先后吃过的有脆绿的地菜、土红的马齿苋、白边的灰灰菜、锯齿状的车前草、黑色的如意菜……。都是大把大把地吃，其中地菜也叫清明草，荠菜，房前屋后田埂上顶多。但再多也经不住天天吃，只好开始吃庄稼。小宝吃的时候，芬芬坚持要帮他捋干净，排整齐后给他吃。后来，干脆亲手喂小宝吃，像喂一只兔子一样。只是小宝这只兔子不豁嘴，却比豁嘴的兔子吃得更投入。一个吃的吱吱有味，一个看的目瞪口呆。因为野菜不好找了，也为了更刺激，小宝还吃了麦苗、黄豆苗、禾苗、高粱苗、玉米苗，甚至还吃到了荨麻叶子，绕了一口的乱麻。以至于，吃到后来湖里的荷叶、菱角叶、芦苇叶，还有水下散发鱼腥的各种水生植物，都吃遍了。

      后来小宝的姐姐发现问题，半年来，小宝吃饭原本不香，现在居然吃了饭就呕吐不止，直到把饭吐得干干净净。

      但小宝依然白里透红不像一个乡里伢，精神更比以前要滋润的样子。班主任发现小宝的眼睛看黑板的时候少了，看窗外田头地垄多了。有一次还看到小宝爬上学校屋檐采石竹，把一束紫色别在腰里。同学们看到小宝放学放单飞了，到荒地野坡找植物。小宝成天在心里琢磨，今天该吃什么给芬芬看呢，好让芬芬欢呼。

      班主任知道了小宝的怪癖，上课开始不点名批评了，说：“有的人怎么如此好吃懒做，人都不想做了，要吃草作牛马。人活着是干什么的？就是吃饭的吗！”

      回到家里，小宝的二姐给小宝脱衣服拿去洗，发现小宝胸口皮肤上像被绿色染料染过一样，从里到外浸出绿团。再仔细看，小宝除了脸蛋白里透红丰盈的样子，身上瘦骨嶙峋，白皮肤下浅浅有一层泛泛的绿光。

      五个姐姐吓坏了，商量着对这个幺弟怎么办。最后决定采取陪读的方式，堵死小宝吃草的自由。五个姐姐轮流，结果从学校陪到家里，二姐仍能从书包、裤袋，乃至嘴里，找出没有吃净吞尽的青草。五个姐姐哭了，最后决定把小宝反锁在家里。

      小宝早上起床发现房门反锁了，撞门哭喊着要出去。姐姐说出去不准吃草。小宝说要吃草，非要吃，不吃饭。

      芬芬被五个姐姐叫来，看到小宝光溜的前胸后背哭了，哭得很惊慌。她小声说：“小宝你也不能光吃草呀？你不吃了罢，我也不看了。......我要走了，我要跟爸爸妈妈返城了。反正我不看了，你就不要吃草了吧”。

      小宝听了，不闹再要草吃了，平静地问芬芬说：“你看来真的要走了喔？！我们这里不好是吧？啊？那就走吧！”回头一个人嘤嘤哭了，小宝一边哭一边说：“如果人也像牛一样吃草了，那多好，我们这里的草长的多好呀......。”

     
      芬芬后来没有如愿当上空姐，但果真有了去美国的机会。跟一个马来人结了婚，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直坚决不吃牛排，甚至牛肉也很少吃。每次想起那个吃草的孩子，想到他在自己床头上吊死了......。想到这些芬芬就非常难过！芬芬猜想小宝转世一定会投胎变成牛，自己如果不小心的话，不定哪天把转世的小宝送进嘴里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