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蒋兴哥投诉罗拉快跑》

  话说罗拉快跑是新上任的湖广襄阳府枣阳县胜业坊花园小区居委会主任，工作从来兢兢业业，腿勤嘴快，办事利落，干练决断，曾经留学古希腊，专修美狄亚人生美学，“罗拉快跑”是他的法语名字。中国名字跟着丈夫姓，大家叫她罗拉主任。

  胜业坊花园小区是市里的精神文明小区，罗拉主任今年刚刚被委以重任，下派到胜业坊花园小区，原因是这小区住的居民都是进入了联合国教科文遗产名录的人物，非罗拉主任这样具有的国际性资历，则不可胜任。前几任比如傅永新顾主任，余小虎余主任都是上任不到半年就被赶跑了。原因是小区女人们投诉，说傅主任为人太刚烈，见了女人们的面从来一个死板脸。俗话说“水至清无鱼”，弄的小区一点温馨和谐气氛都没有。而余小虎性格又太曩，见了女人们无论是谁都缠缠绵绵，弄的小区起矛盾不利于安定团结。最后市政府派来了罗拉主任，见过世面，有涵养有性格，不怕女人们不服服帖帖。

  罗拉主任上任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落实今年三八节市妇联的宣传工作大纲，评选胜业坊花园小区幸福指数最高的女人。罗拉主任跑前跑后，终于召集小区大妈大婶大姐们开大会，传达了上级精神。罗拉主任开了一个居委会委员办公会议，会上决定评选分两步走，先海选，再集中。通过不记名投票，海选了小区幸福指数最高的女人。罗拉主任统计发现，幸福指数最高的女人的票数，集中在小区一十二个女人的身上。这十二个人分别是，应天府教坊司前年搬来的杜十娘、长安城古寺曲住过的霍小玉、珍珠贸易总公司老总蒋兴哥的元配二房王三巧、北京沙滩大丰公寓搬来的林道静、山东青州府清河县人氏潘金莲、南边来的尤三姐、彼得堡官僚的妻子安娜·卡列宁那、顿河岸边葛利高里的情人阿克西妮娅、山西刘家村三仙姑的女儿小芹、从日本横须贺搬来的山口百惠、四川辣妹子刘晓庆、广东梅州性体验作家木子美。

  我们党的工作方法从来是先民主，后集中。考虑种族、时代和气候种种因素，也为了主流媒体宣传工作的需要，经过删选，罗拉主任最后运用了拍板权，定下了评选王三巧为胜业坊花园小区幸福指数最高的女人。连夜电话通知王三巧本人写一组先进性幸福女人的材料，大会发言稿的题目都给定下了，就叫：《嫁汉就嫁蒋兴哥》。

   据最新2005年版枣阳县志介绍，这王三巧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
    天下妇人多
    王家美色寡
    有人娶着他
    胜似为驸马。

  又据县委宣传部移风易俗文明办《学习资料》登载：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
   傅永新、余小虎两位前居委会主任在任时写的《关于申报胜业坊文明花园小区汇报材料》中曾就此提到：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取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比他两姐儿加倍标致。正是：
    吴宫西子不如
    楚国南威难赛
    若比水月观音
    一样烧香礼拜

  现主任罗拉快跑的电话不是王三巧接的，接电话的是乃是年长三巧儿一岁的正房平氏，平氏正和蒋兴哥说到“珍珠衫”。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道：“是呀，我还说这衫儿来得跷蹊。”
   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
   平氏道：“正是。”
  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
  平氏听罢，毛骨竦然，情不自禁念了一首诗，诗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二人从此恩情愈笃。

   平氏听了是找三巧儿，便递给电话蒋兴哥接了，兴哥电话筒里说道：“哎呀，巧儿现在玩野了。自从遇到陈大郎那厮后就变了，后来搬进了这胜业坊花园小区，知道自个上了联合国科教文遗产名录，巧儿就天天更加不管家务活、夫妻事了。这不，吃完饭筷子一甩，带小阿姨晴云、暖雪就早早出去了。说是跟霍小玉、潘金莲上孔子文化夜校，学写“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的诗歌去了，呜呜咽咽地写些大雁、笛子、月光、征夫，很悲凉的样子。……或者跟杜十娘、刘晓庆谈拍电影，谈“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有钱的名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去了。……再不是就跟林道静、小芹正在听保持先进性的党课吧。……也可能跟安娜、尤三姐和木子美在练身房里瘦身呢。……不过，最大可能是到小区棋牌乐麻将室跟薛婆、张七嫂搓麻搬砖砌长城去了……”

  王三巧被评为胜业坊花园小区幸福指数最高的女人，这个消息传出后，众女人都不服。

   霍小玉说她不会音律，无有“发声清亮，曲度精奇”的文化修养；杜十娘说她没有“永远立在了珠光宝气的江头船上，保持着她控诉的姿势”的铮铮骨气；林道静说她不追求进步，积极向组织靠拢，连牢都没有坐过；小芹说她不爱劳动、不敢跟坏人坏事作斗争；潘金莲说她嫁的又不是风流倜傥家资万贯的阳谷县十大杰出青年；尤三姐说她没有侠骨柔肠，没有鸳鸯剑，不是儿女英雄；安娜说她没有贵族血缘，连沙龙舞会是什么都不知道；阿克西妮娅说她爱男人不像爱一匹野马，不疯狂；山口说她不贤妻良母、也不相夫教子；刘晓庆说她没有表演天赋，居然不晓得写自传出书；木子美说她好一个闺中怀春的少妇“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但藏着腋着，不拿来变钱出名，是个苕货。

  罗拉主任到底性格好，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娓娓动情地劝说道：你们自夸个什么？讲报复，即使是这样不幸、这样激烈的霍小玉，比较起古希腊那位杀死儿女、情敌来报复负心丈夫的美狄亚，那可算是非常的温情了。何况，时代变了，现在什么朝代了？商品社会了，消费社会了，幸福女人的标准都变了。没有听说这样的流行词吗？——审美的日常生活化。这些意味什么你们懂不懂？三巧儿就跟你们不一样，在国际接轨的背景下，他是最有中国特色的女人。她可能不太识字，既不是贵族，也不懂青楼，她来自民间，做着民间柔弱小女子的梦，如果命运眷顾了她，她便好好地过了平实富足恩爱的一生，如果命运播弄了她，她也就换种方式，带着普通的情感，普通的眼泪，默默地过着她不完美的一辈子。

  说着说着，罗拉主任动了感情，几乎流出泪来：女人们啦！蒋兴哥的扁担，能挑起小妇人三巧儿的幸福，而实话说来，蒋兴哥又是生活中多么匮乏的资源！再想想，三巧儿，本是香闺幼稚，人孰无过，作者也并不责难，让她半心半意地寻死觅活一番（当然要被救下了），便从容改嫁，竟然还能报恩还巢。

  别的先不表，单说兴哥听到这里便嘤嘤地哭了，老婆闹得我这样，我容易吗我？忍不住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的麻将室里，再一次打得她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高叫：“我冤枉，我要投诉罗那！”一听到蒋兴哥这番恨话，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一边千恩万谢，一边回头对着小区居委会办公室大喊：
  “罗拉快跑......”



附：罗拉快跑：《[试水]嫁汉就嫁蒋兴哥》
（http://www.unicornbbs.cn/dispbbs.asp?boardID=21&ID=3616&page=1）
说起前朝人看的传奇故事，一直流传到今天的，是永巷月光下K歌厅里怪怪的对唱曲目《杜十娘》，而我并不明白这些中年男女倾诉些什么——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如果你饿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给你做面汤，十足的粘连，一半的暧昧，这还是那个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么？每次我望着昏暗灯光下款款对视又对唱的男女，不禁想到自幼看过的电影《杜十娘》，那一举手投足的凛然高贵气度，当年的海上名伶潘虹。

流连章台日久，李甲已然困顿，十娘怜其痴情，设小小考验，居然天与玉成，聪慧的十娘赎回自由，收拾经年细软随李甲水路还乡，竟然中途为徽州富商孙富觊觎而说动李甲转让，十娘听得李甲诉说，冷笑道：
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
又吩咐那个昏了头的书生：
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天明十娘刻意装扮一新，“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亲自验收千两卖身白银，再后头就是惊人之举，百宝箱启，天地变色，尽投江水，十娘怒斥孙富：
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馋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
李甲抱持十娘只有恸哭，十娘道：
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于是云暗江心，波涛滚滚，香消玉陨。

演绎了这样激烈的悲情故事的年代，小说里说是万历二十年间，也就是死气沉沉的《万历十五年》左右的事，朝廷黯淡，而民间的悲欢一如既往，小女子的刚烈，也一如既往，任何年代，人的心思，大致相仿。而较十娘更为极端的爱和恨，或许是同为青楼人的霍小玉吧。

霍小玉恋上的是诗人李益。小时候看《唐诗三百首》，觉得他老是呜呜咽咽地写些大雁、笛子、月光、征夫，很悲凉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大约是有些意境，但意境是生造的，重复的，无怪乎他能惹起情思，为征人怨怼，也能在诗不断地把逐客送往边疆。
霍小玉因是庶出，出身贵族，沦落倡门，慕恋风雅，又恐捐弃，还在欢爱之中，便对未来充满了忧虑：
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      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生。
李生信誓旦旦，但看惯春风秋月、人间嘴脸的霍小玉，自知难谐，乃退求八年之好：
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幸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读《霍小玉传》至此，宛然见到一个哀伤的妇人，于极幸福的时刻，预见了极悲哀的结局，而卑微地想多留一段的欢爱，不敢奢望一生的恩爱，仿佛张爱玲的句子——“见了他,她变的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慕恋风雅，而确知此风雅必然蜕变到龌龊，而依然眷恋不已，人的情感世界原是毫无理性深不可测的。
结局当然是悲剧，但这悲剧却完全出乎霍小玉意料，不是八年，而是几乎一转身就变卦了，她苦苦守候，遂成沉疴。在豪士诱迫下，李益才与霍小玉最后相见，惨淡豪宴，她掷杯于地：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衔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象要抓住对人间最后的期望握着李生的臂膀，哀哀地恸哭，终于带着无尽的怨恨，撒手而去。霍小玉仍然留下对李生的深情，李生仅仅在她生命终结时撒下几行眼泪，她就认为“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而她奇怪的报复是，专门骚扰李生的妻妾，三娶而不成，令李生无辜的妻妾终日不安。即使是这样不幸、这样激烈的霍小玉，比较起古希腊那位杀死儿女、情敌来报复负心丈夫的美狄亚，那可算是非常的温情了。

所以，当我读到“三言”中《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节，便觉得所谓士子，知书达理，真连商人也不如了。
故事也简单，蒋兴哥是商人子弟，娶下王氏三巧儿，十分恩爱，却不免要坐吃山空，于是洒泪而别，要操起父业，外出经商，临别，三巧儿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
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
既然是商人妇，本来是要愁水复愁风的，经年未归也是寻常，谁知徽州新安商人陈大郎（和孙富一个地儿出的商人）看上三巧儿，设下计策骗奸了三巧儿，陈大郎还乡，三巧儿赠送他蒋家的宝贝——贴身珍珠衫，不意这珍珠衫给蒋兴哥撞见，把话语来向陈大郎套出故事，急急回乡，望见家门，坠下泪来，直怪自己“贪着蝇头小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把三巧儿带回娘家，下了一纸休书。三巧儿顾念：
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载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
没奈何，寻死觅活之后也只好改嫁了。蒋兴哥却把家中钱财细软十六箱笼尽数送与陪嫁，不知那妇人睹物将作何想，即便按国朝的婚姻大法，蒋兴哥也是无过错方呢。后来，陈大郎遇惊病死，其妻平氏改嫁了蒋兴哥，蒋兴哥继续经商，却被赖上个过失杀人的官司，恰好判案的县令便是三巧儿的后夫，三巧儿知道了，称是亲兄，哀求道：
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结案之后，两个相见，“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县令终是知道了实情，便将三巧儿还交蒋兴哥，果然破镜重圆，结末微微有些扫兴，平氏作了正室，三巧儿倒作了偏房，蒋兴哥享了齐人之福，故事到此结束，否则不知该如何编下去。
当时读到蒋兴哥望家门而踌躇，尽数赠送陪嫁家私，觉到这个当年软弱沉浸温柔乡中的小男人，也有决断，也有情义，并不管“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这才是真的“发乎情，止乎礼”啊。小女子若要嫁汉，当然要嫁给蒋兴哥这样实在有情的好男儿了。再想想，三巧儿，本是香闺幼稚，人孰无过，作者也并不责难，让她半心半意地寻死觅活一番（当然要被救下了），便从容改嫁，竟然还能报恩还巢，人生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奇遇，但人生便须有这样的宽容实在，“三言”的读者们也喜欢这样平凡有人味的结局，我们需要不完美的安慰，否则如何面对时光的飞镰不断剥蚀着岁月？

杜十娘永远立在了珠光宝气的江头船上，保持着她控诉的姿势，她冰雪聪明，却出身于不完美，于是太渴求完美的结局，一个李甲足以击溃她所有的梦想。霍小玉一出场就明白自己的悲剧意味，不断降身以求短暂的欢乐，仍不免宿命地完全失败，她到最后一刻才被煅烧成永恒的复仇女神。三巧儿不一样，她可能不太识字，既不是贵族，也不懂青楼，她来自民间，做着民间柔弱小女子的梦，如果命运眷顾了她，她便好好地过了平实富足恩爱的一生，如果命运播弄了她，她也就换种方式，带着普通的情感，普通的眼泪，默默地过着她不完美的一辈子。蒋兴哥的扁担，能挑起小妇人三巧儿的幸福，而实话说来，蒋兴哥又是生活中多么匮乏的资源。

（唐 蒋防：《霍小玉传》明 冯梦龙《警世通言》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喻世明言》之《蒋兴哥重会珍珠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