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就像一只野兽

——我读周实《思念》


    古往今来关于“思念”的诗文有一个共同点，都呈现圆润自然的典雅风格，矢志载德的理性精神和花好月圆的诗画意境。在手法上，它们都是把流动的生命感受凝固在不变的自然物体之上，以便于把握，获得永恒。然而，读《思念》（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7/archives/2006/8286.html），明显感到周实先生的思念与前世皆不然兮。

   思念就像一只野兽，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趴在某个角落里，无声地颤抖着，轻轻地抽搐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这情景句读来令人惊悚。忍不住一遍两遍反复读，生出了很多联想与想象。读“思念就像一只野兽”，便读得血脉暴涨，感觉到了以往“思念”不曾有过的一种狼奔彘突、叫啸乖戾的原始蛮力；接着读“思念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又读得脊背冰凉，又感觉到了从前“思念”不曾有过的一种濒死挣扎、奄奄一息的困境绝地。心中想下雨，马上就下雨，约定了一样。“思念”原本是一种人情人心，却因“像一只野兽”而这般充盈着动物性和原始力；“思念”原本也是一件人事人行，也因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而嗅到了如此绞杀逼近的恐惧感、尸体的腐味，或烹锅的肉香。

    所以，我读“思念就像一只野兽，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联想与想象不是聚焦，而是发散。如同读到“野兽”的历史与现实，也从而读到“思念”的历史与现实。一会儿是白天，阳光明媚。一会儿是夜晚，黑咕隆咚。当说“思念就像一只野兽”，意味着思念在历史上曾有的霸蛮、彪悍、灵动、机敏；思念曾经游刃有余，思念可以一箭穿心。这思念之唯我独尊，正犹如野兽做世界主宰之唯我独大。当说到“思念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则意味着野兽的没落、野性的没落，及其野欲为标志的强大思念的没落；意味着犹如野兽陷入了无安全感和被集体屠杀的可能性一样。思念也由此丧失了自由，也有被消灭的可能。

    这样，如果思念真像一只野兽，思念会如同野兽一样存世数量越来越少，野兽一样的思念能力会距离我们越来越遥远。空气似乎很坚硬又好像极柔软多情。《写给phoebe的繁星之夜》是周实先生去年出的一本随笔散文集，里边涉及到许多野兽，就像集子中论及到的思念一样多。这许多野兽，就有狗、老虎、狮子、大熊、蟑螂、蚂蚁、小蚯蚓、小虾、草鱼、甲虫、麻雀、苍蝇、白鹤、鹰、鸡、黑猫、白鸽……。但正面写到的只有三种：老虎、蟑螂和蚂蚁。《条纹在动，随着夜风》写一只老虎的思念——

   原与草丛融为一体/如今，铁栏成了树林/段子般的黑黄条纹//两只眼睛登着栏外/栏外却五月落日升/甚至没有一颗星辰//星辰全都坠落草丛/早晚露重，雾气深沉/你们在吗——父亲母亲/他们好吗——姐妹弟兄//眼前拂过一抹山林/条纹在动，随着野风

    这是今天的“一只野兽”的思念，严格说，只是一只动物的思念。囚笼划开了野兽和动物的区别。但动物在囚笼仍作着野兽的思念，所以它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但细分下来，这本集子中的野兽们，已经被各种形制的囚笼集毁销骨，已经算不得真正的野兽，只能算是动物。它们许多已经驯化成为家禽，只是长着一副动物的模样。它们中又有许多不能算动物，只能算昆虫。这样看来，当野兽们被围追堵截消亡殆尽之后，曾经英雄的战袍和哲学王的桂冠，只好、也只有让丑陋、更低级的昆虫出头、来担当。《已经无需再隐藏了》就写了这样一只昆虫蟑螂——

   见过吃药的蟑螂吗/知道它们怎么死的/总是死在地板中央/它们为何不像生前/死在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在向生活告别/已经无须再隐藏了 

    难说这蟑螂之死是悲剧，是喜剧，还是沉闷的闹剧。天上什么也没有呀！或者只有几朵白云，或者只有几片乌云。终于，开始怀念那种越来越少、越来越远“像一只野兽”的“思念”。那思念可能曾是一只阴鸷的鬣狗，一回又一回悻悻逼近，等待撕咬的时机。尽管它很阴鸷，但至少还意味着那思念还拥有以智慧决斗狡猾的选择！那思念也可能曾是一只老虎，一圈又一圈怏怏眺望，步步为退，避开繁密的人烟，直到退无可退。尽管它很孤独，但那孤独是云中漫步，是曲高和寡，意味着思念的品味等级和穿透腐朽的闪电力量。它还可能是一只狮子，一步又一步懒懒消遁，远离人迹、远远绕开城市的气味。尽管它很傲气，但傲气意味着思念的尊贵。据说狮子很敏感，当预感生命的大限来临，会默默走开消失。那狮子一般的思念，即便结束也保持着死亡的尊严。

   思念就像一只野兽，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趴在某个角落里，无声地颤抖着，轻轻地抽搐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然而，在今天，思念毕竟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所有那些高贵的、大型的、爱出头的、惹人注目的野兽灭绝的灭绝，囚笼的囚笼，还有极少容易驯服的，被代表性地赶入保护地圈起来之后，这“受了伤的”思念极有可能是一只野兔。一只灰色、弱小、机敏，却容易落入陷阱或枪口，受伤并死亡的野兔。野兔处于社会底层，它是一个捣乱分子。哪条街来着？好像是老街。野兔可以在街面上飞窜、乱窜、无遮无拦地跳窜，也可以在东西南北厢房里四下里打洞欢窜。然后迅速窜入田野、树林和草丛。于是思念由于这一只野兔便有了自由的意义。于是，猎人由追杀野兔，便有了追杀自由的快感；由挖设陷阱，便有了构陷自由的乐趣；由处死野兔，便有了裁决自由的享受。

    所以，处于社会底层的野兔在今天是唯一不受保护的野兽，因而是唯一真正自由的野兽。自然，野兔也是一只很容易、很容易受伤的野兽。

    前面提到周实的那本集子中涉及到的许多野兽，其实是动物，更实在是昆虫。除了蟑螂是像哲学王一样死去之外，其它的都没有主动到达死亡，更不是死亡的意义；而是频临死亡，等待死亡，在苟活，在磨蹭死亡。所以，周实笔下的动物们都不涉及它们美丽的表象，不像“斯蒂芬斯写贝壳，写鸟，写山羊。写了很多。还有雏菊和云雀。利齿、长尾、弯曲的喙、斑斓的皮毛和强健的羽翼，行走在热的和兴奋的语言中”（http://ziqu.netsh.com/bbs/665366/13/14203.html），没有。周实笔下的动物们都不涉及它们美丽的表象，而是关联它们体现的生存表征。比如《一只蚂蚁》，就是周实笔下的野兽的图景、意象和美学。

   小小一只蚂蚁/生活在这大街/避开无数车轮/又遇无数皮鞋/整天躲躲闪闪/难有一口气歇 

    这小小一只蚂蚁居然没有被碾碎成泥，行进就是逃命，生活就是歇气，没完没了、苟延喘息……所以，故事很压抑，事件很累人，心情也沉重，叙述离不开走不脱到不了终点，比喻摆不掉飞不起，想象这么拖着，精神跟着累、苦，跟着受压抑，乃至烦……。为什么不踩死呢？其实，死亡总是很有意义的。死亡不是“死”。死亡是变化的终结，色彩的凝固，心理的定式，意义的论点，崭新的开始。死亡了，叙述也就结束，一个行动作了一个了结，可以放下心来展望开始，瞻望远景前途。心由死亡而松动了，想象可以为死亡之后开辟新的道路，安装新的色彩。比如在那个历史性的划时代，一个人死亡了，思念可以用比喻升华，使之化为一座高高的犹如纪念碑的山峰，山峰上有一颗预示生命永恒的不老松；可以化为围绕集体头顶上的一缕和风和一道阳光，还有那滋养我们的空气。这就是把思念的对象比喻为物质体的好处，这物质体有自然性和思辨性。周实在《那个雨季过去之后》中回忆年轻时的思念，那时的思念对象就是这么一个首先是自然性，其次是思辨性的东西。比如“一缕霞云”和“风吹树叶”，比如一堆“钢钎、镐头、风钻、斧子”。那时代思念的对象即或是人，也要喻为“欢乐的化身”小石头。小石头是一个人，但年轻的周实把他比喻为欢乐的“小石头”。这就方便固定，便于把握，好用来定质定性。

   思念就像一只野兽，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趴在某个角落里，无声地颤抖着，轻轻地抽搐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今天则不同，这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趴在某个角落里，无声地颤抖着，轻轻地抽搐着”的思念，其结果原本就是死亡。但这受伤的野兽“没完没了”地永远在抽搐进行中，这不死不活、不即不离，油抹布一样，打不湿拧不干的频死的活，真是纠缠人。其实，古典时代的思念，总是意识到“死亡总是很有意义的”。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思念，比如卡门的思念，比如梅里美和司汤达的思念，无不绚烂夺目、光辉灿烂，死亡总被光艳一闪的理性精神照亮。但今天的思念这一只野兽，残喘着，似乎一直到了老了爬不动了，还有很长很长的气息。思念的生命就是这样不光辉不灿烂、无光艳无灵动、没完没了、一地鸡毛……说到底，这是周实先生对存在的美学表达。

    伟大的人物才够资格采用纪念，只有那些平凡的人才使用思念。思念是无声无息地进行的，在老百姓中，像田野自生自灭的野兽一样，流窜在生命的大地。如果说思念是一只狮子或老虎，那一定是一个大人物，只要下一个律令，思念就可以变为现实出现在眼前；如果说思念是一只河马或犀牛，那一定是一个有钱人，只要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思念的东西就可以买来，占有它，拥有它，让它永远属于自己。但如果思念是一个穷人，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那他的思念就只能是一只孱弱的野兔，东躲西藏；而如果他是一个失败者，悲观主义的人，一个可怜人，那么这思念不仅是一只胆颤心惊的野兔，还是一只跑不动又要躲藏的受了伤的野兔，它的命运，当然只有“趴在某个角落里”，而且是躲得越隐蔽、藏得越深越好，越安全，才能保有余息尚存的弱小的思念。

    猎手们在收割干净了历史上那些大体形的野兽之后，已经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捕捉野兔的工作。这个世界的主人和占有者，试图消灭一切野性的思念。他们要用养家了的家禽，要用他们制造的思念，来安排一个人工的景观世界。

   人是没有不变的。不变的，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呢？……或者是野兽？一只什么野兽呢？…… 

    是的，“思念就像一只野兽”，是难以驾驭的，即或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哪怕外在自然界的野兽全部清剿干净了，人心、人的意识这个内在自然的野兽正处在东方欲晓时期。天幕刚刚拉开，意识的海平面下是一座巨大的思念冰山。思念无形无状，思念锋利无比。今天，与身体从生理学进入日常生活美学一样，思念也会从心理学进入社会政治学。这是由于思念生来就拥有一股抵抗约束的张力，所以，思念——野兽的思念——也就意味对现实的抗争。

    这抗争就如同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思念奥茨特里次；恐龙化石思念白垩纪；废战舰思念海洋；刺刀思念鲜血；坟场思念新的墓冢；雷电思念黑夜；飞鱼思念天空；鳄鱼思念眼泪；垂死的狮子思念新鲜羚羊；输徒思念轮盘赌；被遗弃的失败者思念情场作戏；钻戒思念芊手；张生思念崔莺莺……如许的“思念”，它们纠缠着生命与意志，凭着生存本能，也凭着艺术直觉，永远不会变。周实先生在《趟着眼泪之路》中有一段话，我以为可以作为这“就像一只野兽，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之“思念”的最好注释：

    你想真正写作，恐怕真的就要怀着一种盲目勇敢的精神。……由此，想到那些叛徒。背叛时，那感觉，一定非常的刺激——既忐忑，又不安，同时怀有一种向往，一种背叛后的向往，一种向往后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