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了十几个小时,大巴怀着兴奋的鸣笛下高速,迂入夜色朦胧的磁都景德镇。
吃了饭已经华灯高挂,众人诧异街道两边的的橱窗薄纱粉黛,曼歌轻纱,银扣吊腰裤,春风洋溢,比较所来的大都市都更洋派,所以众人自叹绋如。欣欣然进“翠园酒店”办入住手续时,看到服务台墙上伦敦、巴黎、北京、东京、纽约一排世界时间,感受到世界村。定睛却发现东京与北京竟然时差七小时四十分。问前台服务小姐,忙得连个整脸也不给,杨扬下巴,回了一个应付的浅笑。
果然,半夜被恶臭熏醒,不知是呕吐还是死耗子。倒吸拖鞋顺着臭味寻过去,寻到盥洗间的马桶。马桶是景德镇最好的瓷器,乳白透亮。但里边悠悠恶气弥散了整个房间,打开窗,又打开门散风,冷飕飕寒风中夜半不能休息。拥被兀想,必是装修马桶没有接弯道,房间与阴沟直通。又想到前台的一排镀金闪亮的世界时钟,才发现这星级酒店原来是一个与国际接轨的摆设。
第二天清晨出发,上高速一路直奔婺源。在高速公路上看车窗外的田舍竹林、白墙黑瓦,人如在飞行器上疾行,下望一闪而过的村舍田园、溪涧杂树、山间古驿道……,一车人满是优越感和惬意的谈笑。
第一站是晓起村,晓起村分上晓起和下晓起。下晓起的小路是早在公路修起之前的进村小路,绵延了几百年,依然还保留着。逶迤而上,游人顿时置身绿树浓阴之中;下到下晓起村,空气被浓阴冷气包裹,天阴沉沉了一大半。青苔、青石、青山、青雾,青翠欲滴地簇拥而来。
小路右边的青菜地里,一树桃花差池殷红。桃花绽开像一个小姑娘在调笑,叫人想起后来打交道的卖茶叶女孩。女孩化了黛妆,白嫩纤指拨弄茶桌上的茶艺器皿。茶壶里注出的是小溪秾俨的茗香,茗香绕梁三匝,沿墙体下倒溪面。溪面暗香浮动,溪流轻柔似绸。溪岸上阴盖十亩的樟树缄默无言,又叫人想起“进士第”门内瞌睡昏昏的老人。老宅子摇摇欲坠的高墙,墙体裸露,方砖破碎,砖体里的红土簌簌流出。一根细铁丝把窗棂跟门楣绑在一起,铁锈令人不安。门内的老人被山里的冷风冷雨浇淋过似的,身体蜷缩在古桐色竹椅靠背上。
下晓起村口“嵩年桥”旁的古樟树,枝叶缝隙隐隐透出村子黑瓦白墙。白墙上一道道挂满是剥落裂缝的雨痕,这是墙体的血。还有黑瓦上恣意生长的野蕨草,簇拥屋顶上镀钢的广告,朱红大字,淫浸出古村落里大红大绿商业开发的肤浅和淫荡。历史上的晓起村,乃至古徽州村落,从来是白墙黑瓦,眼下已被五色杂彩噎得没了呼吸。下晓起的老屋奄奄一息,没人打理;钢筋水泥楼房布满了上晓起村。还有一家,正在兴高采烈地装修落地玻璃,整整两面墙壁,吊顶上便宜的水晶灯,晶片塑料制成,灯杆泛着庸俗的镀金亮光。
嘻嘻哈哈的游人在“嵩年桥”上照相,一队队红男绿女打破了古村的寂静。“嵩年桥”下三三两两村里人家,婆媳姑嫂,沿小溪口的古濯台依次排开濯洗忙碌。她们不见游人,只见手上的桌布、菜蔬、清蒸荷包金鱼的原料——市场上买来的,一般大小的人工喂养的红鱼,还有木盆和畚箕。她们不见游人,只见顾客。
在上晓起村,游人在残砖断瓦颓梁下边,一间一间老屋的厅堂打探,好奇地上下张望。导游带着众人意淫:这危栏是美人靠。那游廊隔扇的幽暗里是大家闺秀的绣楼。空地上的古戏台大红灯笼高高挂,富家小姐曾在这里抛过绣球。“大夫第”大门石鼓前的花轿里有一面盆,这是出嫁新娘途中用来解溲的用具,因为自古脚夫只管抬轿,不管新娘方便。在念想观看中,如同观看电影里边迷蒙的江南故事,只是故事的主角,男男女女依照着仅有的常识和偏好自己塑造。
临出门,又拭一拭床第、摸一摸阁楼的扶梯,似乎眼前电影中的古代淑女,正款款下梯,玉腿绽露出旗袍。
走在小街背巷,看见的好东西,都如看见了商品。问卖不卖,问多少钱;不买不问的便忙着拍照,不让拍也要偷一张,偷到了逃也似地窃喜,好像嫖了一个不花钱的江南美女一般。
来往晓起村的游人,在潜意识里仿佛进到了电影院,在习惯上仿佛进到了商场,还在骨子里仿佛进到了红灯区一般。
这都是商业开发的过错。在去古樟树群上山的道上,不透气的水泥路代替了透气的青石板。在山顶百年千年古樟树的拦腰处,婺源的晓起村已经被高速公路粗暴切去了一角。古樟树生长的空间,满是强暴的累累淤伤。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像四脚八叉的白骨架子一样,深深插入了青山之中,割裂了嫩绿的皮肤,已经把婺源四分五裂地肢解。高速公路带来的游客像吸血蚂蟥一样,渐渐吸尽了徽州村落耕读生活的精气,吸干了渔樵古风的神韵。
从后来游历的景点看,汪口愈氏宗祠门外凋敝的老街,原是徽商兴盛的旧迹,老街并行河埠码头沿河绵延了一公里,现在街面如同河面一样冷冷清清。往日繁华的商铺货仓客栈的字号还依稀在墙上,却只剩下孤叟老妪蹲在屋里,瞥一眼望进去,发现孤老正在堂屋里吊斜眼,枯看街上,看到零星游人自己。
李坑北宋的中书桥下,小溪溷浊,并不是历史上曾经的十八名进士的笔墨纸砚洗黑,涧底岸边都是城市带来的生活垃圾。清华古镇彩虹廊桥外古驿道断断续续,天边外再没有读书赶考人的身影。
在大红灯笼下,游人如织的婺源,再也没有了古徽州的精致。而晓起村,只是今天患上现代病的婺源一个缩影。
回到车里,人们互鉴买品,比较数码照片。旅游成了借口,车里的人相互嘻谑调笑、探古寻幽不是目的,放松精神、施虐过剩精力成了主要内容。
车往景德镇疾回的时候,翻开一本买来的小册子。上边写道:
光绪《婺源乡土志》记载:“婺之女红,西南乡间有能纺织绩者;东北妇女治蔬圃、操井臼及针刺等事,亦多不能。”当年晓起的妇女,出门三步,就有仆人打伞。
可叹,回忆晓起村,乃至整个婺源之行,从未见到过这样幽雅雍容的当年晓起女子,更无论诚朴忠实的打伞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