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了,记得盖被子

同志看张彻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6-20 12:08:13 / 个人分类:偶像迈克的文字

同志看张彻

迈克


       许多评论老早指出,张彻作品里的女性地位微不足道,通常是聊备一格的点缀,并没有实惠的存在意义。假如男角们是精心烧制的上好瓷瓶,她们只是顺手拈来的小花,可有可无插著不会喧宾夺主,扔掉了也无损瓷瓶的可观和完整。表面似乎确实是这样,实№上她们在那个挤满须眉大汉的世界起著奇妙的作用——与其说是调剂或平衡,无宁比作不可或缺的画龙点睛。
       譬如说,很多时候她们是欣赏男人体能及气派的切入点,以娴熟的步伐导观众漫游男界风景线,尽忠职守指出可餐秀色的所在。谁也不会轻易忘记杜娟在《边城三侠》初遇郑雷那个芳心暗喜的表情——丈夫刚刚被杀的惨痛忽然被抛到九霄云外,贺尔蒙自把自为当家作主,新寡的心思一下子悉数移植在陌生人健硕的身躯上,恨不得立时三刻将肥肉吞进肚里。同一出影片里的秦萍和范丽,也肩负聚光灯的责任,分别照亮了王羽和罗烈迥异的男子气概。《刺马》的已婚妇人井莉面对光鲜俊朗的有为青年狄龙,虽然碍于礼教不敢长驱直入,却忍不住自言自语吐露心声∷「这才是真的男子汉。」《金燕子》的风尘女子赵心妍,承接她自己在《大刺客》未克完成的伟业,继续毫无怨言担任性服务员伺候倜傥侠士王羽,沉默寡言到接近木讷的后者要不是得到她慷慨协助宽衣解带,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缟素衣裳下藏著一具有催情效应的身体。
       这些出场时间短暂的女人触角十分敏锐,不但粗枝大叶的男主角忽略了她们惊人的洞察力,有时连心水清的旁观者也猜不透她们灵巧的头脑究竟盛载著多少智慧。长期被摒于局外,养成站在舞台左右两翼观颜察色的习惯,男人大动作底下的小骚动逃不出她们的法眼。在风调雨顺的时候,她们不介意饰演男人肚里蛔虫的角色,满足他们的索和要求。地母式的,对不合理的种种取用既姑息也原宥。水颜眼眉之№,她们往往在情急之下泄露囤积了大半辈子的知识,把一直当她们透明的无知者吓得肃然起敬。
       《刺马》的井莉,《新独臂刀》的李菁和《金燕子》的赵心妍,在要紧关头都显出对自我地位的焦虑。观众恍然大悟,她们原来一直明自己处于尴尬的三角关系,而且在拉锯战中置身弱势的一方,男主角们终于会为〓然的理由放弃她们。
       这种因生活的观察而构成的恐惧,《边城三侠》的范丽有最淋漓的发泄。惯性在她床上度夜的浪子罗烈偶尔失约,她神经质地高声喝问∷「你是不是另外有了人?」使人怵目的是她口中的假想情敌没有特定的性别,和遭质问者可能被当作默认的沉静反应。后来重伤弥留之№,她拼最后一口气握著他的手语重心长说∷「我不再拖累你了,你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罢。」口健不但暧昧并且 气阵阵,很难不怀疑她是否素来掌握可靠的线索和确凿的证据,知道枕边人瞒著她经营鸟语花香的秘密花园——简直是一个明男伴有「同好」的女人无可奈何的告别宣言。
       (《同志看张彻》之一》

      
       迈克:萧然一剑分桃路
       张彻晚年写回忆录,特别提出男性情谊的疑案,为「由于西方潮流的波及」而惨遭拖下水「与同性恋混为一谈」的东方「男性间友谊」辩白,相当劳气地举出不少例子,在自己作品里尊贵的兄弟义气和同志「歪风」之间划清界线。如此坦荡荡以文字于性场割蓆,不但对张导演来说是破题儿第一遭,华人电影界似乎也史无前例。
       在一定程度上,他的理论不是说不通的--中国历史的确有渊远流长的男性友谊纪录,而且在近代西方文化入侵以前,的确不曾被冠以「同性恋」这般唐突的名衔。然而就此否定两者有血缘关系,则未免过于专横武断罢?
       纵使在性态度较开明的西方社会,「同性恋」也是一个新名词,频密于大众唇间出入不过是新近的事,倒没有人贸贸然宣称,远古时代那不敢说出名字的爱不是同性恋尚未对号入座的先驱。
       为同性恋定位是个教人头痛的大课题,被写下的真相本来扑朔迷离,躯体磨擦一方面可以是无伤大雅的体能较量,一方面可以是欲仙欲死的性行为,高尚曼妙的情谊狐步舞有没有跨越地盘跳进爱欲的舞池,作壁上观的评判就算是经验老到的过来人也很难下判断。
       许多学者专家不辞劳苦做著这方面的学问,也尚且处于同志仍需努力的阶段,未有皆大欢喜的定论--看来大概永远不可能会有。我顶多是个不学无术的好事之徒,当然不敢妄想加入门禁森严的论坛,甚至连仗义替张彻电影里衣柜同志翻案的意愿也没有。只企图从观众席上旁侧的角度,阅读六、七十年代这批阳刚影片引发的男同志启示——既不是恶形恶状的声讨,更非对创作人性取向死缠烂打的穿凿附会,而是获得无穷夹缝乐趣后,衷心的感激和致谢。
       最直接的层面不需要经过大脑:张彻是影史上第一个大规模展示中国男性胴体的导演。如果精神上的启蒙属于心灵鸡汤类,视觉上的刺激无疑应该归纳进冰淇淋科--凉浸浸的养料带来心照不宣的效果,肌肉的线条为欲望朦胧的目标勾画出分明的蓝图。
       香港银幕几曾出现过如此灿烂的肉光?同期活跃的当红男演员,关山稳重、赵雷老成、乔庄脂粉气、陈厚油滑--他们或者填补了好些观众「梦中情人」的空位,然而统统欠缺动物的原始味道,也就对在身份迷宫中摸索的男同志施展不出磁石般的擒拿功。
       把世界历史铺平看,那是同志发展史的前石墙时期,距离一九六九年掀起的同志平权运动还有至少三、四年,原则上现代定义的同性恋者还没有正式诞生。为邵氏「武侠新世纪」揭幕的张彻作品《边城三侠》,经典的片头设计只见三个男主角骄傲地从嫣红天幕慢步正面走向观众,青春焕发朝气勃勃的新面孔,宣告一种新活力的降临。
       豪迈的短短数秒钟不但将武侠片导向康庄大道,也分花拂柳为男同志辟出幽香蹊径--这些大侠都被赋予活生生的身体,单单因为磊落的存在,仿佛已经有鼓舞的作用,既挑引起未成型的欲念,也微妙地增添了身份认同的信心。
       (《同志看张彻》之二)

      
       张彻那个义薄云天的世界,常常笼罩著挥之不散的杀嫂情意结,在如此阴霾的气候下拖著「淫妇」的沉重影子穿街过巷,绝对不是轻松的工作。翻查张彻作品年表,赫然发现他执导演筒之前当编剧的影片,包括周诗禄导演的《潘金莲》——中国民间最令人咬牙切齿磨拳擦掌的名牌淫妇。这枝伸展在集体意识的出墙红杏,可想是他心头一根年月久远的刺,甚至是潜意识里深沉底色的组成元素。
       不守妇道的女人三番四次在他影片成为男性情谊的破坏者,兄弟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都好,和谐美好的生活一而再因「嫂嫂」的攀越礼教而呈现不可收拾的混乱。发人深省的是,许多时候头戴绿帽的当事人似乎不很在意,反而与他勾肩搭背的好朋友看不过眼,庸人自扰两胁自动插刀——或者可以解释为热血男儿的义气,但同时无可否认吹播著三角恋爱中惯见的醋雨酸风,而且弟弟钟情的不是大嫂而是大哥。最滑稽的例子大概是《水浒传》:潘金莲阴魂不散,附体在卢夫人贾氏身上。她和管家李固趁卢俊义沉迷练武冷落闺房的便当私通,不但把好好一头家搞得满天神佛,还间接令梁山泊好汉们鸡毛鸭血。最后真相大白,万恶的淫妇被义气团押到卢大人面前任剁任斩,他居然心大心细犹疑不决,站在旁边的心腹燕青怒火中烧,手起刀落代他完成杀妻任务。这种拍手称快的结局表扬的是男子间的互爱互助,失节妇人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一上场就被编导打成平面人物,没有血没有肉,只有一颗迟早被斩掉的头颅。
       正因为单薄的身躯不能容纳立体性,《报仇》才逼不得已将女角切成黑白分明的两个:反派的嫂嫂花正芬老早从容就「义」,被为兄雪恨的弟弟杀死,接下来进入虎穴色诱敌人的艰险特务工作,只好有劳她妹妹花正芳接手。《红楼梦》黛玉宝钗灵欲分家的割切连体婴手术,被借过来活学活用。可惜芬芳经过刀锯美人的魔术后,香气荡然无存,祸水既不能贯彻始终填满分隔兄弟的鸿沟,也就欠缺三角关系里的紧张。
       正面描写兄弟情仇的《刺马》,则把兄/弟/嫂的等边三角,扩充成更复杂的四角。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恨交缠,清末刘关张遇上的再世潘金莲虽然较她的祖师奶奶知书识礼,局面却出人意表复杂尴尬,桃园结义的桃,暗地里似乎调换了断袖分桃的桃。张彻在《回忆录》写道:「桃园结义是中国男性讲义气的典范,关羽因此被神化,其中并无同性恋的因素;更大『规模』的男性友谊集团是《水浒》梁山一百零八将,要说宋江、武松、林冲、鲁智深是同性恋,似乎很难想象。」大有既戴上「义气典范」的安全套,便不可能感染同性恋的涵义。偏偏他影片里栽植的桃园,倒开出了五光十色的奇花异果任人采摘,几乎成为同志留连忘返的功德林。
       《刺马》原则上是部第一人称的影片,透过三弟姜大卫的倒叙,陈述他行刺大哥狄龙的始末。自己说自己的故事,不中听和不想讲的当然略过不提——起码疑心重的观众不会不这么推断。替他寻觅失落的欲望七巧板,在画外音的提示下填补人物间暧昧的虚线,不啻是观看这部相对来说较严肃的张彻作品最大的乐趣。三弟和二哥陈观泰老早相识,难兄难弟结伴当山贼,当时虽然二嫂井莉已经以贤内助的姿态周旋于身旁,三人的关系非常融洽——二哥显然精通平衡「女色」和「义气」之道,二嫂和三弟之间也绝不存在性的张力。两兄弟变成三兄弟后,问题才陆续出现:新加入的大哥气度不凡智勇双全,不但旋即令二哥和三弟倾倒,沉睡的偶像崇拜因子一发不可收拾无穷发酵,二嫂暗藏的「淫妇」种籽也突然获得灌溉,如沐春风地生根萌芽。
       第一个觉察她的蠢蠢欲动的不是与她同衾共枕的二哥,而是向来不解风情的三弟——因为她情不自禁爱上大哥的同时,三弟也暗渡陈仓把投注在二哥身上的朦胧爱意转押在大哥这一边,「情敌」还没有看见火光,敏感的鼻子已经闻到烟味。为二哥维护体面的理由,在传统观念里是通往杀嫂行为的红地毡,义无反顾踏上去的都被视为英雄好汉,可是这位心情七上八落的三弟并没有挑选方便的捷径,澎湃的醋意把他头脑冲昏了,他刺杀的目标是大哥。王尔德的名句「每个人杀他爱的东西」无可避免浮现上来,三弟勇往直前非置大哥于死地不可的决绝带著斩草除根式的悲壮,他要毁灭的是自己脱缰的心魔。
       (《同志看张彻》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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