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虫儿般蠢动（迈克谈《牡丹亭》）

似虫儿般蠢动（迈克谈《牡丹亭》）

       越剧《红楼梦》有一场〈读西厢〉，出自原著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偷偷摸摸在花园看禁书，被肩上担著花锄的林黛玉撞见。作贼心虚的宝哥哥迟疑了一阵，想想大家志同道合臭味相投，于是把「看了连饭也不想」的好文章递与林妹妹共享。两人分手后，黛玉经过私人戏班居住的梨花院，可巧女子十二乐坊正在演习《牡丹亭》。本来就伤春，也难怪她一听到戏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喟叹，不禁心动神摇如醉如痴，黯然还起眼泪债来。

       后一节其实更有味道，也为葬花铺下伏线，可惜搬运上舞台删掉了，只保留打情骂俏的「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不见斯人独憔悴的「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受过西方艺术薰陶的现代人改编，大概不会放过以戏中戏对衬的机会，让杜丽娘柳梦梅在时光隧道搭一程顺风车，现身说法替后辈闺秀吐吐苦水。

       黛玉听到的是〈皂罗袍〉和〈山桃红〉两首曲牌，也就是整出《牡丹亭》最脍炙人口的唱段。这折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游园惊梦〉，流传最广的梅兰芳电影版如此，其余各崑剧团公演的版本一般亦如此，除非翻开汤显祖的原作检视，否则不会晓得本来只是〈惊梦〉。〈山桃红〉朗朗唱下去，私闯少女梦的书生就要拖著心如鹿撞的女主角转过芍药栏，「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真个消魂去了。林姑娘如果听到这几句，就算芳心暗喜，以她的脾气不免要假装生气的──宝二爷将《西厢》的「倾国倾城貌」转赠给她，都令她「带腮连耳通红」，要是胆敢以「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冒犯，恐怕她会立即跳井谢世，不必劳烦高颚***回后还费煞心机安排什么毁诗焚稿。

       但凡提到中国传统戏剧描写情欲如何大胆，四百年前谱的这首曲是最常被文俗学经纪推介的示范单位。然而论露骨程度，我认为夹在〈山桃红〉中间的〈鲍老催〉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致近代搬演，往往改字换句，或者干脆把它删去，另外补上较含蓄的新曲。梦里的云雨虽然当不得真，但总不能不交代，又不能像芭蕾舞那样，任凭欲仙欲死的男女主角缠在一起，怵目惊心具体表演交配。汤显祖的处理，是让难分难舍的小情人暂时下场休息，由花神以第三者身份旁述：「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明明有种狗仔队伏在床下底现场直播春光的意味，口风忽地一转，俨然替天行道的道德使者：「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满足观众偷窥欲之余，也建搭了妥善的下台阶，为越礼的婚外性行为划上漂亮的句号。

       「虫儿」可想是两条肉虫。照说野合不一定需要剥光猪，局部脱衣即可成事，我们这对经验不足的男女倒好像是天体教信徒，要不然杜丽娘大概不会因此著凉，弄到一病不起──反爱滋宣传的名句「一次意外足以致命」，灵感不知是否来自这里。新近的崑剧，把它改为「看它春官值令把时序迁」──迁的当然不是时序，而是敏感的性描写。「淫邪展污了花台殿」改为「恰柳暗花明白日青天」，文义似乎有点问题，但「白日青天」引起人同此心的联想，沟通倒顺畅。原句把性视为肮脏行为，删掉也好。

       大部份崑剧版本之后加一段仙女载歌载舞的〈双声子〉，起一种巧妙的缓和作用，也有完全跳过〈鲍老催〉的，以〈双声子〉取代：「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杜丽娘，杜丽娘，勾引得香魂乱。两下里非偶然，梦里相逢，梦儿里合欢。」文采实在逊色，而且一样露骨，露骨得来还有股庸俗气。接上〈山桃红〉得趣的秀才唱「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优劣对比太强烈了。

       梅兰芳版本加的是另一段，「艳阳天」什么什么的，手头找不到，记忆中改得也不好。即将演出的青春版，听说跟的是这个版本。也无所谓罢──似虫儿般蠢动的是看好戏的心，可没有被淫邪展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