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只狗

14只狗

迈克

       墓碑非常简单，上面刻着“我亲爱的宝贝在此安息”，下面列出十四个名字，一行一个，尾随生年和卒年。她生前爱现代艺术和狗，死后住家成为私人藏品美术馆，狗葬在后花园，她自己葬在狗旁边。
       在钱多么好。
       站在墓碑前的游客，十个有八个都如此盖棺定论。有一位中年妇人，以不可置信的语调问：“都是她的狗？这位富家女真是的！”搂着女友的男人瞄瞄那堆数目字，高声发表心得：“五三年一年之间她死了三只狗，哈哈哈。”穿姑池(Gucci)套装的师奶嘀咕：“她没有生儿育女吗？这么多时间玩狗。”
       墓碑对过有张石凳，我坐了很久，以致闲言闲语一字不漏录在耳朵里。桃红色的法兰斯．培根（Francts Bacon），泼墨期之前的积臣．波勒(Jackson Pollock)，纤瘦的布朗顾西 (Brancusi)，我同样凝视良久，但每一次来，最令我徘徊不去的，总是花园这个角落。今天天气暖和，抢着绽放的不知道是什么花，盛意拳拳要人记得它的气味。这样的一天，更加任何地方都不想去。
       当然漫漫的岁月也有男人，也有亲生骨肉，也有红颜知己和酒肉朋友，然而她选择和十四只宠物长眠地下。不屑的评语老围绕着她的财富发挥，也不怕被人指是酸葡萄：“千金小姐的脾气，简直不可理喻。”何必理喻？它们摇头摆尾跳上跳下的时候，不管是撒娇还是撒尿，她总是满怀高兴的罢？做人得啖笑，夫复何求？
       移居威尼斯之前也养狗，不过不是哈巴狗——墙上挂了一帧她风华正茂的照片，伴在身旁的是只鼻尖面长的贵族猎狗。迁入这所二楼永远不曾建成的豪宅，她已经年过半百。第一入土为安的宠物叫卡普奇奴，大概有咖啡色的毛——卡普奇奴只加奶不加糖。时维一九五年，同年去世的孔雀只得一岁，另一只碧根也不过两岁。不会是失足跌落运河一齐淹死的罢？不对，多会游水。我真是不可救药的“猫人”，一不留神就表错情。
       四五年出生的爱美丽和白天使都在六零年以十五岁高龄逝世，那诚然是狗界的笑丧了。同样活到古稀之年的有沙白，吉普赛，香港和纪利达，后者的卒年是一九七九，和主人一样，不知道谁送谁的终。
       也不知道为什么香港叫香港，或者是旅行期间在东方之珠收入麾下的？美术馆附设的小书店有她的传记，可能有记载，不过英文原版绝版了，只剩下意大利文译本，查无可查。另有一册图文并茂的咖啡桌书，我拒绝绝——图牌说明只列人名不列狗名，太煞风景。
       公牛和荷柏爵士同时存在，假若狗如其名，一定是贴错门神永无宁日的一对。然而也说不准，性格各走极端的个体往往阴差阳错成对成双，旁观者美其名曰“欢喜冤家”，当事人听了苦笑。科莉亚意大利文可是“花”的意思？这么娇滴滴，说不定与蝴蝶夫人争风吃醋，各展奇谋攫取主人欢心。不过无谓争，恐怕双双败在宝贝手下——最得宠的天之娇狗通常没有别致的名字，情迷意乱的主人搂在怀中只会得心肝宝贝糖甜心呼叫，叫顺了口懒得另外以名。
       她墓碑也很简单：“碧姬．顾根咸（Peggy Guggenheim）一***八至一九七九年”，在她亲爱的宝贝旁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