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妆卸妆戏里戏外--《霸王别姬》和张国荣

    1993和1994年，内地影坛的哼哈二将陈凯歌和张艺谋相继当起了编年体史学家，分别端出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和余华的《活着》，雄心勃勃的盘点20世纪中国的痉挛史，同时也攀上了他们导演生涯的最高峰。张艺谋掐掉了小说《活着》的不留情面地绝望到底的尾巴，添上了一个虽不甚光明但还留有期待的结局。陈凯歌下手则狠得多，从程蝶衣少年时的磨难开始，经历抗日和内战的惊心动魄血光汹涌，在文革的歇斯底里中达到疯癫和峰巅，随后，让程蝶衣的抖抖缩缩的生命，在波平浪静中嘎然而止。

    加盟《霸王别姬》的大牌明星比比皆是，巩俐、葛优和张丰毅，都是华语影坛的重量级人物，但最光彩照人的，无疑是张国荣。

    张国荣红透天的时候，我对他几乎是陌生的。唯一的印象是，他经常光临不干胶帖纸。那时侯，我的偶像是黄日华、周润发、苗乔伟、刘松仁、梁朝伟、刘德华，这些在荧屏里出勤率极高的电视剧劳模，年复一年地培育着我对“香港”的朴素畅想。香港是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叫“香港”？这些幼稚的问题久久盘旋，伴着我在不识愁滋味中茁壮成长。很多年之后，在看了一堆张国荣的电影之后，我才发现，提到香港，怎么能少了这样一个香艳的男人呢。这个人，在一个轻松愉快的愚人节，和世人开了个沉重的玩笑，然后，凋谢了。

    张国荣的演艺史上，饰演的角色多以悲剧收场，《英雄本色》里冲动的阿杰，《新上海滩》里的革命志士许文强，《风月》里的小白脸忠良，《红色恋人》里的地下党员靳，《阿飞正传》里的旭仔，《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枪王》里的杀手，《白发魔女》中的卓一航，《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都义无返顾地沿着悲剧惯性走向了墓碑。而《胭脂抠》里的十二少，也是生不如死。香港的男演员中，除了反派专业户和跑龙套的职业敢死队之外，很少有象张国荣这般对死亡乐此不疲的演员。

    据江湖传闻，张国荣拍《异度空间》时，深陷角色之中，不可自拔。人和戏，骨肉相连。很难说，这对演员是好事还是坏事。站在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之间的独木桥上，反复咀嚼着上妆时的浮华和卸妆后的惨淡。《霸王别姬》好似现实张国荣的一部样板戏，倒影着人和戏的纠缠不清。程蝶衣挥剑的决然一抹，完成了对2003年4月1日那纵身一跃的一次惟妙惟肖的临摹。

    全心祭献艺术，亦或是在现实的泥泞中烂滚，这种分别并不能作为艺术人格的高下之判。有的人在现实面前柔弱无能，只有在艺术世界里才能展翅高飞。久而久之，他们自然而然地躲开纷扰不安的现实，在艺术世界里寻求心灵的安宁。逃避现实，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程蝶衣就是一个现实的梦游症患者，他沉入自己的角色中，仿佛一个披发的巫，在烈烈篝火的掩映下，迎着漫天乱舞的乌鸦，象啼血的夜莺，作迷离凄绝的歌舞。

    虽然精神上投靠了艺术，肉体和现实却是藕断丝连。程蝶衣需要一个感情的寄托者，作为他和现实世界的纽带。这一角色，由“母亲”和段小楼先后出演，客串的则有戏剧骨灰级玩家袁四爷。

    先说说葛优扮演的袁四爷，这是个奇特的角色，很难简单的把他定位成正或者邪。他既是狡诈欺世的投机者，又是赏识庇护程蝶衣的文艺中年。但是，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最不可容忍的可能是他的“商男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软硬兼施地占有了程蝶衣的初夜。程蝶衣对他，更多的只是知遇的感激，没有真正的依恋。

    母亲的怀抱是一个孩子最初的避风港。戒毒瘾的一段，瑟瑟发抖孤独无助的程蝶衣，梦呓般呼唤着娘亲。年幼时，他象个无主孤魂，被母亲亲手推入茫茫的人世间，独自置身于凄风苦雨的荒野。幸好，他遇上了大师兄小石头，也就是后来的段小楼。
  
    段小楼的专业方向是霸王，西楚霸王项羽。戏里，霸王是虞姬的守护神。戏外，段小楼是程蝶衣的精神港湾。然而，当菊仙以女儿身，理直气壮地强行入港，她和程蝶衣的停泊权之争迅速白热化。程蝶衣的劣势是显而易见的，虽然他自认为是段小楼的师妹，但段小楼却一直当他是个师弟。在段小楼看来，戏就是戏，没有了戏，日子照样过。活在戏里的程蝶衣只能徒劳地看着段小楼在戏里戏外自由出入，不带瓜葛地渐行渐远。

    程蝶衣和段小楼的裂痕始自抗日时期，段小楼被日军抓住，程蝶衣以献技取悦青木，救出段小楼。既惹怒了刚直的段小楼，也为日后的灾难埋下伏笔。虽然战乱频仍的时代不停地戏弄着程蝶衣，毕竟还给他留下一丝苟延残喘的空隙。在和菊仙的拉锯战中，他的阵地还没被完全夺去。他和段小楼虽偶有隔膜，但并未反目成仇。

    最彻底的打击还在后头。文革到来了，一幕史无前例全民参演的荒诞戏如火如荼地开演了。革命的红旗一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由红卫兵鞍前开路，“全民揭发”马后殿军，热火朝天地清理封建时代遗留的库存。干掉〈霸王别姬〉、灭掉〈思凡〉，革风花雪月的命，破儿女情长的旧。此时的程蝶衣，连隐身于戏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无处藏身，被迫赤裸裸的面对惊恐莫名的世界。变态的社会必然造就变态的人性，面对来势汹汹的“革命”大潮，象大多数人一样，段小楼崩溃了，他出卖了程蝶衣。凄凄惶惶的程蝶衣失去了最后一根柱杖，也崩溃了。

    垂老的程蝶衣和段小楼再次相遇，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活在戏中，死于戏中，不是霸王别姬，是姬别霸王。

    程蝶衣自杀了，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戏中，终结于虞姬，终结于霸王。

    张国荣自杀了，他想把生命终结于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