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能消几番风雨
收拾起大地山河

咪咪在1967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0-08 00:07:16 / 个人分类:散文

 

 

 

那个晚上,一时冲动,我把咪咪带回了家.

 

,应该是八岁.

 

咪咪是只黄斑小猫, 好像出生还不到八天.

 

那天我放学回家,见她坐在小胡同中央,仰头望着彤云密布的黄昏.我蹲下身向她打招呼,她用极细弱稚嫩的声音,咪咪咪咪地自我介绍.我摸了摸她的脑袋,站起来走人,她就起身跟上了我,我停下,她也停下,拿头颈来回蹭我的裤脚管,我再走,她又跟着,跟到了后门口.我停下,转身向她跺脚,阻吓她进门,她退后一步,坐下,咪咪地叫着,象是抱怨,又有点希冀.后门进去是几家人合用的厨房,正在做晚饭的邻居贾家姆妈就鼓励:抱她回去,抱她回去.我一个冲动,将她抱了起来,她在我手掌里,微微颤抖,不知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

 

外婆对咪咪的到来并不欢迎:”人都快养不活了,还养一只猫!等你妈回来,听她的吧.”

 

咪咪感觉到自己的不受欢迎,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响.

 

妈妈回家很晚,那时侯机关每周工作六天,还有三个晚上要政治学习.那天学习完了回家,就听外婆叨叨地告状.我惴惴不安地在一旁等待判决.妈妈就问:喂过了吗?我吞吞吐吐地说没有------其实我悄悄试着喂了她一点米饭,可她轻声咪咪了两下,表示拒绝,她又不说要吃什么,我只知道猫眯都爱吃鱼,可鱼要凌晨两三点排队,凭票才能买到,这是我力所不及的,她得跟外婆商量-----妈妈就找了个小碟子,倒了半盏牛奶,放在楼梯角落,咪咪地召唤她过来用餐.她小心地走近,咪咪地朝妈妈叫唤了几声,象是问清楚确实是她的配额,才凑近碟子,小口舔噬起来.我从没想到小猫舌头可以这么灵巧,一会儿碟子就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犹不足地仰着头,朝我咪咪地叫唤.我向妈妈申请再给她一点奶,妈妈说,那你今晚就没有奶喝了.我赶紧答应不喝了,一直不喝,都省给她喝,然后不顾外婆在一旁心疼的眼神,给咪咪添了半盏奶.

 

牛奶那时是计划供应商品,也是奢侈品.这个计划供应还不是人人有份那种,而是产后无奶,甚或得了肺病,根据医嘱才能订到每天一瓶两瓶;可它又确实属于奢侈品:一瓶半磅的甲级牛奶一角三,特级的一角四,订一瓶一个月大约需要四元,当时社会救济线是八元,也就是说,一天一瓶奶,穷人半月粮,不是每家人家都吃得起的.这样有时候就有计划份额转让出来----在亲戚,邻居,同事之间,我们家那瓶来历不知何方,反正一直由我和弟弟临睡前一人一半.我把我自己那份贡献给咪咪,很是心安理得,反觉得外婆的心疼好没来由.

 

咪咪很快断了奶,跟大家一样吃饭。不知哪来的规矩,说是狗儿才吃剩饭,猫儿要吃开锅饭,所以饭做好了,咪咪总是第一个享受。外婆一敲碟子,咪咪就从不知什么角落蹦了出来,飞快地赶来,咪咪咪咪地叫唤着,等着外婆给她伴上肉汁;要是碰上有鱼,那她就不会躲在角落里了:鱼一下锅,味道一传开,她就早早等在灶边,咪咪叫着,等着她那一份。

 

那时鱼都是配给的,小黄鱼带鱼居多。大黄鱼要节日才有配给.不像现在,卖鱼的还管杀鱼洗鱼,那时一般是排队买好了鱼,另找摆摊卖葱姜的老太免费刮鳞剥肚剪头,那些鱼头,就是老太的报酬放在葱姜摊上,一两分钱一个卖给养猫的人家。有了咪咪,外婆买了鱼,就拿回来自己洗,好省下这个鱼头;时不时还花小钱买个鱼头回来给咪咪开开荤。照说咪咪的起居饮食都是外婆照料,可咪咪待她总是淡淡的,只要我在家,她总是绕在我身边。我坐下做功课,她就跳上我的膝盖,团成一团,眯细眼睛,满意地打呼噜。

 

等我做好功课,她就兴奋了起来:跳下地,站直了身子,够着我的腿,要我抱;又或者蹑手蹑脚悄悄上楼,那个时间,外婆总是坐在沙发上边打着毛线边打瞌睡,咪咪就悄悄去把毛线球扒拉下来,嘟嘟地滚着下楼梯,然后在外婆跺着脚骂她时,开心得追着自己尾巴转起圈来,表示庆贺。

 

只是这样开心的日子不长,很快,咪咪长成了只漂亮的虎皮黄猫。有了社交活动,不再粘在我的膝盖上。楼下有猫朋友一叫,她就咪咪咪咪地磨着我给她开门。外婆说她交野猫朋友,回来就要带回虱子,不许她出门,她就蹲在门边,可怜兮兮一个劲地叫。急了还人立起来,拨弄斯柏林锁,想自己开门。这当然难度太高了点。我就于心不忍,示意她避开,然后我假作有事开门出去,只要门开条缝,就见她门缝里一溜烟窜出去,转眼一蹦一跳下楼跑得没影了。

 

第二天早上,打开二楼半的腰门,总看见她老老实实趴在门边,细声咪咪叫着发嗲,要求进来,我察言观色,大人都意不在此,就作主让她悄悄进了家门。

 

那些天,大人们在忙着破四旧,没空理她。每天晚上,爸爸妈妈悄悄清理旧信件旧照片,然后拿个脸盆在房间里烧毁,冲进马桶;烧掉的还有所有的民国邮票,信封上的民国邮票也都仔细剪下销毁,烧掉的还有各种面值的法币金圆券-------外公从前在银行工作,每有新钞发行就给妈妈一张。不知为什么,这些都要烧掉,那些天,房间里总是烟烟的..

 

 

该来不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抄家的队伍进来了。

 

很奇怪,来的不是学校的红卫兵,而是银行的造反派,显然,是针对着外公来的。可外公解放后就从未在任何一家银行工作过,解放前也不过是旧银行一介职员,不知造反造得兵荒马乱权威尽失之下,何以仍然能定点打击,准确有序?

 

外公虽然在抄家名单上,我父母却是机关干部,本不在抄家之列,只因住在外公楼下,为防财产转移,也得陪抄。妈妈怕有暴力行为,打电话叫来了自己单位的干部,带着红袖箍在旁监督,抄家就这样有条不紊,楼上楼下两边进行着。楼梯上,房门口,都是看热闹的邻居。跑上跑下两头忙的是我,跟着我不停窜上窜下的是咪咪。

 

我楼上楼下的跑,是寻找一枚硬币,一个袁大头,也就是一块银元.

 

银行的造反派,抄家也规矩,抄检完了,还将抄走的物品列了清单,让妈妈签字.妈妈就提意见了:刚才搜走的银元明明是九块,清单上怎么列的只有八块?负责记账的女造反派,坚持说原本就只有八块,妈妈表示自己不可能记错-----这银元是祖母给我的压岁钱,每年给一块,妈妈给存着的,既然我九岁没错,那银元九块也不会错------可能妈妈心里还觉得这钱还有还回来的希望,很顶真,造反派不肯认这个账,双方就争执起来.

 

很多年后,落实政策,这钱还真还了.当然没有还银元,而是折成了人民币-------每块银元折一元人民币,首饰也折了价,每克黄金折二元多,三元不到吧;最幽默的是钻石照黄金称重折价,一克拉的钻近万元,楞给折成了五毛钱.

 

根据后来的中央文件,这个月里全国抄得黄金一百一十八万两,占如今黄金储备五分之一强.上海抄家84222,进账银元二百四十万枚…..抄家也是条强国之路啊.

 

在楼梯上上下跑着的我,想不到那么远,想的只是一块银元.我的逻辑简单明了:革命造反派该不会贪这块银元,妈妈当然也不会记错------我确实是九岁,我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那这一块银元就只有可能是搬运中掉在楼梯上了,我要找到它,交给造反派,结束妈妈对抗革命,对抗造反的危险举动.

 

楼上楼下都是邻居和里弄里进来看热闹的,没人知道我跑上跑下忙的啥,也没人在意;只有咪咪在我脚边,跟上跟下,很兴奋地参与了这次史无前例的革命行动.

 

外公银行家出身,自己家几十年的账通通记得清清楚楚.保险箱钥匙加七大本的账一交.所有的财物其实都摊在了桌上,造反派满屋子翻检,据说是在找手枪.外公说自己从来没有过枪-----干银行的备枪无非是防抢,要是不会用,或者不敢用,那没枪时不过是破财,有枪了反可能要送命.造反派凶声凶气表示不信,逐箱翻检后,将细软贴上封条,拿走了账本存折和首饰,很政策地留下了两百元现款给外公外婆,大概算作晚年的生活费.

 

这比外地就算好多了:二舅在北京,算反动学术权威吧?也是这天抄的家,全家连丈人丈母老头老太太一起关进厕所,等放出来,连床上的褥子也卷走了,可谓抄得干净彻底,所幸人还没事;大舅在大学当教务主任,就没那么幸运,他办事认真,得罪人不少,学校又是文化革命的风口浪尖,那才叫整得惨.上海,到底文明一点.

 

不过这只仅仅是开始,很快又来了第二波,这回来抄的是红卫兵,正规部队-------不知道该怎么叫,反正比比后面来的那些红卫兵就明白什么意思了---------他们更彻底地抄检一番,将所有的箱子,不管前面的造反派贴没贴封条,一概贴上他们自己的封条.再后来的红卫兵就懒得抄了,他们在楼下我父母住的房门上贴上通告,勒令三天里搬出,三天后,楼下房间就成了反到底兵团的造反司令部.这司令部进进出出好像也就是五六个人,男男女女,带着红箍,门打开的时候,可以看见手摇印刷机转啊转地印着传单.

 

有人说,狗儿是认主人的,猫儿是认地界,认房子的.咪咪倒是很明戏,楼下的那房间,她再也没进去过,不但不进去,连走过那门口,都轻声轻气,脚步飞快,不过好像那些天,她到哪都轻声轻气,脚步飞快的.

 

 

第二次抄家,我并不在场-------那些天白天我通常不在家,家里不想呆,学校也不想去:学校门口早晨总拦着几个高年级同学,大声喝问进校的学生:什么成分!我硬着头皮回答:革命干部!就有希望安全通过,可妈妈太顶真,专门关照过,象我这样成分不该僭越报干部,因为技术人员区别与工人编制称干部,却不是领导干部那个意义的干部,所以我的家庭成分该称职员或群众,可我不敢-----我们班长.我心仪的那个女孩,就为回答成分------职员,挨了他们每人一头挞,进了教室躲在角落里哭;要是报家庭成分资本家,那就不是挨头挞,是挨耳光了.这样的学校我不要去,去哪呢?哪儿抄家我去哪儿,街上传说哪家又抄了,家里好大,摆设如何如何,我就找了去,那儿没人在意你是谁,大把看热闹的人,谁都可以在那家穿堂过室,评头论足,就象在我们家一样.

 

当然我家没那么大,实际上,这时的我家已经变得非常小了,只剩了一间半---------三楼一间正房和一个亭子间,三楼最大那间房也被占了,那时俗称抢房子..

 

这间房被红卫兵贴了封条,却没有及时进驻,第二天就有消息灵通人士,邀亲唤友,从落水管爬上三楼,翻窗强行进入,打开门,搬入家具宣布占领,这叫抢房子.这些是住房紧张成分过硬的工人,照他们的逻辑,这房既已被查封,就不算我们的,居住权纠纷只发生在他们与红卫兵之间.果然工人阶级力量大,红卫兵搞不过他们,另找防地去了.

 

这家人家住了没几个月,无政府状态一结束,房管局接管了这房子,很快让他家搬了出去,给没给什么条件不知道,只知道房管局立刻安排进了新的房客-------一个七口之家.

 

二十年后,也就是文革结束十年后,落实政策,房子终于还了回来.房管局宣布这些年他是替我们出租房屋,这些年的房钱他要还给我们,不过期间他大修了房屋,这钱当然该我们出,两者相抵,我们正好欠他一万元.要房子?给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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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zeikzfs   /   2012-03-26 08:2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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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林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杨林   /   2009-12-28 22:52:39
挺真实的。
一张肚皮 引用 删除 一张肚皮   /   2009-10-18 01:52:00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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