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

大苗兄到上海逛了一圈，在摩天高楼与东方明珠下怅然：感觉不到文化与历史的积淀。老实说，我一个老上海，也经常要事后才发现，刚吹过去的风，微微带着点历史遗响的叮咚呢。

一

八十年代初回上海，市中心的静安寺，又卖起了斋面，什锦的三角钱一碗，双菇的四角钱一碗，收三两粮票。滑的面，入味的浇头，吸引着我，也吸引着众多游人。一共只一个窗口供面，食客却坐满了深深的一堂，还总有人站着等位。于是，过一两年，往寺里扩张了一点，大约大了一倍吧，价也涨了点，可依旧满足不了需求，隔一年，又往里搭出一间，面仍是那两种，价钱也涨到了一元以上，但依旧吸引着我，哪怕有时仍要等一会位子。搬家后，路过时，还去吃过一回，不再要粮票了，双菇面涨到了六元，但依旧香滑爽口，到了家还在回味。

闲来读史，原来这静安寺始建于三国孙权赤乌十年，南宋时迁到现址，寺内素面，闻名多少代了。为开边上的佛教平民诊所，张大千，唐云等都来画画义卖，当时吃的想也是这样的素面吧？寺内的大殿，毁于太平天国的战火，是胡雪岩赞助重修的,那口著名的天下第六泉的古井，传说中仲依和尚行大法力，从里不断取出起佛殿的大木梁的井，是不是等着送面时，一直注意的那口井呢？

于是，我找机会又回去，想好好就着历史，再享用一次那斋面。可惜绕寺一周，不得见面，再一打听，原来已不做了。怅怅然离开，才觉得，不知不觉中，那面又已沉回进了历史。多少代办办停停的面，是劫，还是一种佛缘呢？

二

静安寺东面有一条小胡同，穿出去就是胶州路。那时胶州路有个大的自由市场，就是菜场啦，相对于不远处乌北路国营菜场来说的。胶州路菜场有鲜活的鱼虾，时令的菜蔬，最主要的是不象国营菜场那样只卖早市，需要四五点起来买菜，于是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买完菜向西，回家；向东看，是一幢大房子。买了十来年菜，那房子也在我眼前晃了十来年，最近才听说，那房挂了铭牌：张爱玲故居。张爱玲前后也在那儿住了十来年，不知买菜会去的哪个菜场呢？

我那时住在美丽园，那种很破败的新里房子。文革结束，知青返城，上海的房子紧张得要命，这种有卫生设备的就算上好的房子了。文革前，只知道《红岩》中齐晓轩烈士的遗孀住在美丽园七号里，因为那时的煤气，满足不了大家的需求，但革命领导的遗孀还是要照顾的，所以专门为她家安了根管道----直进七号。胡同里的路面，开挖过又胡乱修补的痕迹，证明了传言不虚。

前几年，张爱玲热起来了，才听说，胡兰成那时就住在美丽园，胡兰成拜访张爱玲不得见后的第二天，张爱玲到美丽园来看胡----那是他俩第一次见面，走的，是不是我买菜回来的这条路呢？

三

从胶州路菜场回家，第一个路口，是个电影院-----红都电影院，那时电影票价两角一张，我常在那儿消磨时光。现在回去看看，它已恢复了原来的名字------百乐门，那是三十年代最著名的舞厅歌厅啊，今年八月才去世的著名女演员，当时的四大天王黎莉莉曾在这儿歌唱。

老电影人说起来，要看过《小玩意》中阮玲玉与黎莉莉的对手戏，才知道什么叫演技派。黎莉莉的义父----可算是中国流行音乐之父的黎锦晖作的《桃花江》《毛毛雨》自然更是在百乐门传唱不衰。

黎莉莉的生父，是极具传奇色彩的中共特工之王钱壮飞，黎莉莉的第一部电影就是与父亲同台演出的《燕山侠影》-------十一岁的黎莉莉在电影里演了父亲的妹妹。特工当演员说怪也不奇怪，特工日常工作不就是演戏嘛。

黎锦晖专写些流行软性歌曲，底子却是北大的。他大哥黎锦熙更是对语言有极深的研究，中国语言学之父赵元任对音乐也极高明，三个人常常对汉字的简化，普通话的定音做深入地探讨。很可能现在我们用的某个字发的某个音，就是当年他们讨论的结果呢。

黎锦熙曾在湖南第一师范教历史，并主编《湖南公报》等刊物。有时候就让自己的学生帮助抄稿，挣点外快。有一个学生是见了不合己意的文章，一定要提了意见才肯抄，另一个则见了不合己意的文章干脆不抄，第一个学生叫田汉，第二个学生叫毛泽东。那时的毛对黎是很佩服的。49年毛得了天下，还经常一个人跑到黎家聊天。

黎锦熙黎锦晖兄弟八人，都有出息，人称黎家八骏。子侄当然一大帮。七十年代初，林彪提出要大搞晶体管，各单位都成立晶体管试制小组，家父荣任本单位试制小组副组长。我刚满十四岁，失学在家。家父便想出个义务劳动的名目，将我管束在身边。组里有个组员，便是这子侄中的一个，叫黎泽遂，不知是八骏中哪一位的后人，只知是写《毛毛雨》的黎锦晖的侄子，属于不得重用的人。当时也只是认识，并无交往，几个月后，林彪摔死了，晶体管小组草草收场，黎泽遂也调离了我们单位。

二三年后，当地肝炎大流行，我父母不在，弟弟不幸染疾，卧病不起。当地医院病床住满，药物用完，一片恐慌。我天天在外奔走，寻找葡萄糖挂液，每天需用的四瓶，常常是两三个地方搞来的。晚上求医生到家挂针，总是看着药水一点点滴，心里操心着明天的四瓶药在什么地方。那天忽然在街上碰到黎泽遂，说是听说了情况，主动要帮忙，两天里帮着找来了八瓶药，让弟弟坚持到了外地药物调来。义气如此，三十年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四

百乐门边上只差十几个门牌，就是康有为的住处，现在的愚园新村。往西是愚谷村---一条新里弄堂，因为两头通，是我买菜回家必走的。周旋与严华新婚时就定居在这儿，可惜如今再也听不见她倚着窗儿唱：患难之交恩爱深--------奥，周旋也是黎锦晖带出来的，从唱歌转向影坛的。

愚谷村对面是市西中学，前身是中西女塾，大名鼎鼎。当然，同是就读中西女塾的宋氏三姐妹其实并不曾在这儿上过课，但搬到这儿后的中西女塾，才真正成了上海以至中国最时尚女性的摇篮。当时要了解时尚，就在周末等着看那些女学生吧。那些不靠珠宝服饰只靠受的教育养成气质成为顶尖的淑女-------哈，珠宝带进校是要做捐献的。

愚谷村边上是涌泉坊，上海著名建筑。其中24号是大烟草商陈楚湘的寓所，其实整个涌泉坊都是他建的，其他部分出租了。

我回沪的时候，外婆已小中风过两次，平时不出门。那天有长者做寿，我陪她去吃饭，回来时走过愚谷村，她偏要到旁边绕一绕。说是有个一起打拳的瞎子老太，住在某号的亭子间里，很要好的。于是陪着她，进了涌泉坊，澎澎地敲着某号的门，叫着“谢家姆妈”。许久，终于没有回音，也不知是她记错了，还是老太不在了。从此，别人提到著名的涌泉坊，我的印象就是夏日午后寂静的胡同，和一扇不肯开启的门。

五

美丽园房子的格局叫两上两下三层楼，三层的房，每层有两大间，一个亭子间。我回沪的时候，抄没的房子还没有还，我们那层也成了合住，邻居是政府安排进来的一家工人------章家。邻里关系还不错。那时落实政策已成定局，他们那间房早晚是要还给我们的，我们希望早些，章家也希望早些--------他家五个孩子，大儿大女，七个户口。搬出去，起码分三套，还就等着分个房好找对象结婚呢。所以一到有落实政策消息，章家阿姨比我还起劲，总叫我抓紧去催催，还会追到楼梯口强调一下：就说我们两家关系不好啊，一直吵架，要赶我们出去，不要怕难为情啊，就那么说好了……后面是她家那几个女孩子吃吃的笑声。

章家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女儿刚出嫁，丈夫在外地还没调回来，她不愿天天在家对着公婆，宁可回娘家来与妹妹们挤着；二女儿曾是我邻班的同学，考上了业余工大，正用功读书呢；三女儿是个有名的美人，追求者不断，张家阿姨规矩很大，不许她这个，不许她那个，总把她管束在家里；老四是宝贝儿子，读了个钻石加工的技校；小女儿读高中，嘻嘻哈哈没心事的样子，考起试来红灯不断，也是不让张家阿姨省心的，放暑假还有个读初中的侄女住过来，这一大屋子还真亏得章家阿姨退休了，才照顾得过来。-------章家爷叔嗓门虽大，却是不管事的。

常常夏天的午后，章家阿姨就悄声来对我说：到你家叉叉麻将啊？于是我出去，找个图书馆看书，张家阿姨爷叔与我外婆加上我家的老保姆------闵家婆婆到我家，凑成一桌输赢一分两分的麻将，这是章家阿姨的疏散计划------自己房间可以放下帘子午睡，睡醒了的女儿们便坐过来看牌，不时坐上去代一把，小女儿则心痒痒地坐在我家阳台上做作业。

我外婆爱打麻将，不过常常抓错牌，不时多一张少一张。章家阿姨正好边打着牌边安排家务，叫唤着女儿挨个烧水洗澡，准备晚餐的饭菜。黄昏时我回家，麻将常常还没结束，便招呼我来打几把---------闵家婆婆与章家阿姨要烧菜了。章家阿姨一下去，女儿们便嘻嘻哈哈翻了天，小女儿总是第一个腻着章家爷叔让位，三女儿便哄着我外婆让她歇歇眼睛，于是抢班夺权，一下子成了桌年轻人的麻将。满屋子叽叽喳喳，莺莺燕燕。

闵家婆婆是我家的老保姆，七十过了，在我家做的时间却不算长------原来也不是做保姆的。她四岁没了父母，跟着叔叔婶婶长大，26岁时让叔叔婶婶嫁给了52岁的一个银行科长----闵先生，过得虽还算可以，但是没有自己的孩子。闵先生过世后跟着闵家前妻的女儿，过得就很不顺心了。那二女儿是她从小带大的，还照应她一点；等二女儿去了美国，跟着从无感情的大女儿一家，未免有寄人篱下之慨。她又是个要强的，想想一样要干这么些家务活，还不如到别人家里干，省得在家受气，便出来做起了保姆，开头在李鸿章的一个什么孙女家，做了十来年，后来那老太太出国了，她经人介绍，就来帮着照顾我外婆。

俗话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闵家婆婆从小与堂弟堂妹们斗智斗出来的，还有点文化，对付我那天性懦弱，还中过风的外婆，是有一点点优势的。渐渐的，这家大半就由她说了算。我回沪，自然小心维持原来的政治格局不变-------伴老伴老，谁也离不开谁不是？

一天，闵家婆婆笑嘻嘻来请假，她那老东家-------李鸿章的孙女回国探亲，老太太说是在美国就想着吃她烧的家乡菜--------闵家婆婆烧菜挺不错，这次回来一定要请她去烧几天菜，我说：那就去吧，几天嘛，我们这边好对付。白天在那家烧饭，晚上还住回来，那家就在延安路江苏路，也不远。

出去烧了一天菜，晚上回来闵家婆婆话可就多了，老太太如何如何，小兰兰------当年她在那家带过的孙女，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老太太大概给了她点钱，她又琢磨要这老太太到美国给她打听她那二女儿的地址，反正是兴奋极了。

两天后的下午，我正陪着外婆打麻将呢-------闵家婆婆不在，我提前上场了，几个女孩站在我外婆边上，该打这张，该打那张地乱闹，闵家婆婆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姑娘，清清秀秀的，也不做声。闵家婆婆就介绍说叫兰兰，又说李老太太已经走了，今晚的饭可以由她来烧了，我正被一屋子的人搞得头晕，又怕抓错了牌让大家笑，便随口应付过去了。

晚上静下来，想想有点奇怪，便问闵家婆婆：那女孩干什么来的？闵家婆婆笑起来：来看你的呀！这两天我把你吹得天花乱坠，人家想来认识认识你--------这么回事，我的表现大概很糟糕吧？不过也无所谓，这样也好，本来我也不需要让谁介绍女朋友，更何况是闵家婆婆介绍的呢？我可不愿意她在我的生活中越来越重要，不过这女孩到底长什么样呢，为什么一点想不起来了呢?

几年后，外婆去世了，闵家婆婆住进了养老院，章家搬走了。我也娶妻生女，搬到了别处。外面满城说起了张爱玲，我偶尔翻翻，也渐渐上瘾。突然想起：李鸿章孙女不是张家亲戚嘛，李家不就是张爱玲笔下的那群形象的原型吗？曹七巧之类的?李家还出来指责过张爱玲瞎写的？

回来忙忙的查资料：确实不错，李鸿章孙女儿就住在延安路江苏路，一切都对。那个小兰兰呢？如今又在什么地方？本来我可以为张迷们开到多大的一座富矿啊？瞧吧，咱给历史踩了下脚跟，愣没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