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称谓——论“老婆”

女人有很多称谓，我在这里不想罗列，只就已婚中年女人的称谓发点议论。

先说自己的事。我结婚不久，有一次来了客人，我介绍说，这是我老婆。我老婆听了芳容失色。又有一次，我在电话里聊天，言及老婆二字，我老婆在旁赫然作色，说一个人粗俗还不够？差点把电话给压了。更有一次，我写文章，自以为得意，请她欣赏。她看了勃然变色，说你竟然把老婆叫到文章里去了，这叫自甘堕落！她绝对不能容忍丈夫她叫老婆。二十多岁的小媳妇，怎么就成了老婆呢？“难道我一结婚就老了吗？”她如此义正词严，问得我面有愧色，把那篇文章中的老婆统统给灭了，以示决心改口。她一脸愠色说，这是我的原则，不能叫老婆。

但我却面露难色——不叫老婆叫什么？爱人？把爱字挂在嘴上，肯定不舒服。而且，我认为叫爱人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仍把媳妇叫爱人，就如同还把陌生人叫同志一样，有一种渗透着冷漠的黏糊感。就在我们结婚前不久，有位晚婚的过来人，给我们谈他成功的婚姻经验。这位朋友历来以正人君子自居，他一脸严肃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们谈了两年恋爱，结婚前我连我爱人的手都没有摸过，绝对没有。”旧时父母包办婚姻，夫妻结婚前不见面，摸手当然无从谈起。现在的他们谈了两年恋爱，却手也不摸，那我自然要问他们在谈什么。结果他的回答不出所料，“谈工作来着！”恋爱时谈工作？我断然认为，他的爱人并不可爱。不可爱而叫爱人，这不是虚伪么？我对爱人一词感到恐怖，实源于此事。

贱内？拙荆？肯定不行，除非你打定了离婚的主意。说不定妇联都有可能帮你媳妇也就是她们的姐妹，打一场名誉侵害官司，女人怎么就拙了，贱了，这不是污蔑是什么？！

内子？这好象是给有古典修养的文人在著作的后记跋语里专用的：“拙著的完成，离不开内子的帮助，没有她的校对誊抄，本书的完成是不可想象的”云云。近几年，我还看见一些风雅的商人，也有把老婆叫内子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儒商应有的标志之一罢。这个词的不可取，在于“女主内”这一古老的家庭分工规则已然消亡了。事实上，根据流行意见，上海男人现在倒应该叫内子。前两年，我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准内子呢！

那么就叫妻子？但妻子给人感觉，好象保持着一点很客气的距离感，不够亲切。而且这个妻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两个成语：妻离子散，妻妾成群。长期两地分居，造成的家庭破裂的事例很多，这种婚姻关系中，丈夫最容易把老婆叫妻子。现在不少人有婚外恋，有二奶，有小蜜，这是现代化的新式的妻妾成群方式。这些跟多名女子有染的人，特别是那些勾引女孩子的高手，最喜欢和勾引对象谈他妻子——而不是老婆或太太——如何令人失望绝望，因为老是妻子妻子地说，容易给人这样的暗示：她让你的日子过得凄凄惨惨，七上八下，受尽了欺侮欺负，真正是岂有此理！

太太？太太的基本含义，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有足够钱供养她享受上等生活，有个保姆伺候，在家悠闲而且幽雅，出门打打麻将，陪同丈夫出席社交活动……总而言之，太太基本上就是成功人士的老媳妇。这个字眼要花不少钱才能打造出来，一般人是用不起的。港台深沪一带的大小白领喜欢用这个词，虽然他们不一定个个有钱。所以当有穷爷们说他太太如何的时候，我总有种感觉，他要不是选错了词，就是娶错了媳妇。

夫人？过于庄严了罢！这个词是政客外交官和总统元首以及社会名流耆宿专用的。夫人的丈夫对夫人一般得尊敬客气；两人走路要保持在一米以外的距离，但散步可以手拉手——只给记者照相用；宴会上不能坐在一起，中间得坐一个同等级的人，好象要让这个人分享这对高贵夫妻的一点什么东西；睡觉不但分床，而且分房，以免鼾声互相干扰；谈到对方时表情要端庄神圣，但又要隐含一种凡夫俗子不易觉察的幸福甜蜜感。

那么一般已婚女人，丈夫到底叫她什么好？

再讲我的故事。且说我被禁用老婆一词多年后，突然有一天，我老婆——谢天谢地，这下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罢——很开心地说，“其实叫老婆，也挺好。”

我的嘴巴就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如今肯定是把老婆叫老婆了。你能想象出比老婆更合适的对媳妇的称呼吗？不能。我老婆怎么突然开悟，改变对老婆这个词的态度，我至今没有细究。但就在这个从禁止到开放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好处。

喊老婆很亲切甚至有点亲昵，但又不肉麻，更不虚伪。尤其要紧的是，这个老字一喊，境界全出，即使再年轻的夫妻，这边厢一叫老婆，那边厢答应一声，听的人一定觉得这是久经考验的老夫老妻。什么叫老夫老妻？其实就是夫妻关系在各个方面都达到了老实，老成，老到，老练，老辣的水准。可以迎接任何质询，批评，调侃，谩骂，攻击挑战，挑拨离间，都会稳如磐石，不受影响。而且，你跟别人谈自己家的事，倘若你说我夫人如何如何，人家大概只能聆听教诲；说我太太如何，人家只宜敬而远之；说我爱人如何，人家需要板起面孔。唯有一说到老婆，那你就瞧罢，说者跟听者立马就有一家人的感觉，放松而且放肆，开放而且开明。胸无城府，心无芥蒂，腹无算计，坦坦荡荡，最合乎新世纪全球化时代改革开放的潮流精神。
从语言上说，老婆一词，有特殊的美感。婆与娑相连，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叠韵词，其含义是摇曳多姿，清朗舒展，委婉曲折，若隐若现，虚实变化，总而言之韵味无穷。老婆老婆，女人要是老处在这样一个婆婆娑娑的美妙状态，岂不正是我等爷们所期望的么？宋玉《神女赋》形容神女的美妙姿态，就有“婆娑乎人间”的名句。再进而说这个婆字。婆由波女二字组成，意思是水边或水中有女。这让我们想到了什么？“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爰。”这是屈原的《湘夫人》；“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是曹子建的《洛神赋》。中国古代最优美的诗，很多就是写水边水中的女子的。历史传说中最美好最性感的西施浣纱，贵妃出浴，更是美女与水不可分离的经典境界。如此看来，这个婆字非但不俗，简直就是最最雅致优美的一个字眼了。婆而且老，你想想，这不是把女人抬到天上去的最高待遇么？！

             2001，6，21

转自《闲话女人》作者单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