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代性格留此存照

——简评周泽雄新著《性格词典》

　　谈论人的性格，似乎是欧洲人文主义智者的老爱好。１９世纪实证科学兴起之后，源自古希腊的性格气质说，逐渐让位于遗传理论。左拉把遗传学说应用于创作，最终使他的小说几乎成了遗传学的形象化说明书，却又缺乏科学的说服力。这情形后来被无数作家模仿。不过他们皈依尊奉的对象变成了精神分析学说。将近一个世纪以来，无数文学理论家和作家程度不同地都相信这么两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人类力比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弗洛伊德主义。

　　外国的不说了，举两个上海作家的例子。施蛰存写于上世纪３０年代的小说《石秀》，是根据精神分析学说重写《水浒》片段的成功之作。五十年后，王安忆的“三恋”、《岗上的世纪》等小说，比施先生走得更远：小说中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男女，让人觉得好像都读过弗洛伊德。

　　这个潮流一直盛行不衰，结果在作家和批评家的眼中，人的性格几乎都成了性欲的定格和变形：嫉妒是性占有的嫉妒，残忍是性变态的残忍，骄傲是性能力的骄傲，自卑是性能力的自卑，自尊当然是性能力低下而又不愿承认的一种曲折表现……总之，本书列举的６５种人的性格特征，如果你愿意，都可以使之与性联系起来，而且越是牵强，就越能显示思想深度和学术高度。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只要我们承认人是群居的、受自然和社会环境双重制约的、具有精神性的高级动物，那么在文学创作和批评中对精神分析方法的使用就要非常谨慎；它太容易产生误导，太容易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至少，即使为了纠偏，现在也应该对精神分析在文学中的泛滥给予抵制。从这个意义上说，周泽雄的这本《性格词典》，具有还原、再现人类性格现象的作用和意义。

　　说这本书是一种普通而又特殊的文学社会学著作，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普通，是说书中分析的６５种性格特征，都是我们每天要思及、言及的人生常态，没有任何可以让读者拍案惊奇的异常现象。特殊，是说它没有对人的性格进行社会学式的问卷调查、模型分析和理论归纳，而是从自己的观察和经验出发，参照文学作品和哲学著作中的大量定见和通行说法，加以比较而提出自己的见解。

　　读此书我们可以发现，圣贤哲人对人的看法未必就对，或未必一直就对；因为洋圣人不一定能洞悉中国人心理，古圣人也未必理解现代人的心思。人的性格固然有恒定性，但也有民族性、时代性。这话虽然平庸得让人脸红，却是真理。秦始皇的残忍显然与希特勒的残忍不同，袁世凯的奸诈也有异于曹操。诚如作者所言：“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种性格，说得极端些，任何人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地点，都可能同时浮现两种以上的性格或情感，人的完整性或复杂性，决定了这一点。说一个人只是狡猾，只是嫉妒，只是温柔，都是由于观察力不够或理解、叙述上的偷懒所致。”

　　既如此，对一个人做性格的定性或定位就是一件极危险的事。而要在小说中把一个人性格的多面性和复杂性完全写出来也是不可能的。聪明的作家之所以聪明，就在于他给人物留出性格构成上的空白，让读者去联想，去填充；即便如此，成百上千年的成千上万读者，也不可能通过阅读解释使一个文学人物的性格最终完成。对文学经典的解释不可穷尽，很大程度上正是指此而言。

　　一般说来，小说就是写人物的；而人物既可以是典型化的，也可以是类型化的。如果此言不谬，那么《性格词典》未尝不是一本特殊的小说。这个小说中的６５种性格特征，其实就是６５个类型化的人物；只不过这些类型是静止的，孤立的，无名无姓，而且彼此间没有故事情节串联罢了。如果我们把各种流行期刊上对性格的时尚化探讨（比如星座与性格的挂钩之类）跟周泽雄的描写作个比较，相信读者会发现，周泽雄的分析极具个人色彩，见解高明；其叙述描写之生动机智，绝非一般时尚文字写手所能望其项背。

　　本书的副标题很好地揭示了主题——“我们时代的心灵与道德”。我略作归纳发现，在作者所描写的６５种性格特征中，具有正面价值的只有２２种，刚好三分之一；其余的４３种都是负面的。这个数量对比体现了作者对人的心灵和道德现状的价值判断：哀莫大于心死，而今离死不远；道德未全沦丧，却也不容乐观。

　　相关链接：《性格词典》周泽雄 著 何立伟 图 海南出版社２００３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