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

人生有很多尴尬，鼾声是较为突出的一种。

画家尚扬先生讲了一则小笑话：两个画家投宿酒店。甲有打鼾的毛病，属于重量级，一般人不能忍受；临睡前一再说明，预表歉意。乙非常大度，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放心睡，放心睡。次日早上，乙醒来发现，甲床上是空的，枕头床单也不见了，赶紧出门一看，甲睡在楼道里！

其实乙的鼾声还不是最厉害的，毕竟甲在楼道里还能入睡。我的一次经历比这厉害。1991年春天，陪父母游览北京，住在沙滩文化部招待所，那个防空洞改成的旅馆总是人满为患。我们在外边跑了一天，按说很累了，一般的鼾声不足以影响入眠。但那天根本睡不着，老觉得打鼾者就在身边。没办法，出去看看，走道里站满人，大家都睡不了。你根本不必了解鼾声从哪里发出，宏大厚重、平稳而富有节奏的鼾雷，在整个地洞里滚动轰鸣，彻夜不休。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去干涉鼾者，大家都忍着。有个山西汉子还调侃说，幸亏北京的防空洞结实，要在我们山西，窑洞都要让这家伙震塌了。

对鼾声的态度，最能体现一个人的忍耐力和胸怀大小。前不久外出开会，同屋的朋友打鼾水平虽不甚高，也足以让我不得安眠。三天下来，眼睛成了猴子屁股，情绪也因此大受影响。陈教授很同情：“这就是你考虑不周，你干嘛不带安眠药？”他说，“我每次开会，都和老张同屋，不吃安眠药根本不行。”他的境界果然高出我许多。我想这就叫“反求诸己”罢。

最大的尴尬在于，埋怨别人者自己也打呼噜，所以你不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我敢肯定，和我同一房间住过的人，也有恐怖的记忆，虽然我自认不是重量级鼾者。
鼾声让人无法入眠，无法入眠就听得深入仔细，时间长了，能把人训练成鼾声鉴赏家。尚扬对各种鼾声有过非常生动的模仿，可惜我当时没有录音机，否则记下来能成为一则绝妙音乐素材，提供给现在的前卫音乐家制作一番，获个国际大奖我看不是什么难事。我还是想尽量回忆，用文字把尚扬的表演记录下来一点，再胡乱发挥一通。

鼾声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是平稳型，也可以叫“如歌的行板”。这种鼾声的高低长短轻重缓急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永远是呼噜——，呼噜——，一个节奏能持续一夜，跟中国古典宫廷音乐差不多，回环往复总是一个调子。如果听者神经衰弱而且相当疲惫，这种鼾声可以成为催眠曲。一般人对这样的打鼾者比较能够忍受。但也要看鼾声的力度。要是声音巨大，节奏再稳健匀称，你也无法入眠。

第二种是恐怖型，或者叫“生命盛衰进行曲”。这种鼾声好像给一个皮球打气，又像拉风箱，或者像西北风猛吹破窗上一块老牛皮，呼——耷耷，呼——嗒嗒，呼——啪啪，由弱转强，由低到高，越来越猛烈，直至突然停止，像汽车刹车踩得太猛，一下子死火了，有那么五六秒的死寂。然后就像气球漏了，突然吹出一口长气，把胸腔里的压力全部释放出来，一个回合就结束了。稍微停息一两秒，又开始聚集力量，像天边的滚雷，或钱塘江潮，隐隐而至，渐近渐强，直至撼天动地，风狂雨暴，最后轰然而歇，悄无声息。每个回合到达高潮时，你总觉得鼾者这一次大概要憋死了，因此有点紧张，又有点恶毒的幸灾乐祸，他也许……但就在似乎要断气的一刹那，他又会活过来。你总要跟着他紧张得大喘气。

第三种是混合型，也可以叫“酸辣苦甜交响乐”。这类鼾者弄出的声响实在太多太复杂，比恐怖型更让人难以接受。一般是这样：不大不小的随便呼噜几声，然后开始磨牙，咯吱——咯吱——，像是旷野荒坟间鬣狗嚼骨头，恐怖电影里杀手撬铁门，让你牙根发酸，头发上指。紧接着是说胡话：骂人，说脏话，窃窃私语，大呼小叫，长吁短叹，俨然一个人在演戏。也可能是演累了，饿了，他又开始咂嘴嘬舌头。你必然想象他是梦中吃饭吃到了快感高潮，舒坦得不嘬嘬嘴简直就对不起那一顿美餐。这还没完。他的嘴巴刚安稳下来，又开始翻身，好像总是找不到适合的位置安放自己的身体，侧仰卧爬都要试一试。这一套睡觉体操折腾下来，也得个几分钟，你想这下该完了吧？且慢，更惨的在后头。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大放其屁。室内二氧化碳浓度迅速升高，熏得你头昏脑胀。气排完了，一个回合就结束了，他安然睡去。你如果不是神经过于衰弱，一定要被他折腾得昏死过去，彻底睡着。你要是不幸还睡不着，下个回合又开始了。这么折腾到第三个回合，我肯定不能忍受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他杀了。他不死，你是没有安稳觉好睡的。显然，人不是随便想杀就杀的。这么一想，你的气能略消一点，就想大吵大闹，把他赶走，至少喊醒他。但又觉得很不礼貌。 有句老话说，管天管地，管不了百姓拉屎放屁。当然打鼾就更管不了了。用现今流行的话说，打鼾乃我辈中年人的最基本人权，不能侵犯。想到这些，你就只好忍着点，要不就像前面说的那个画家乙，干脆拎了枕头床单躲到外边去。

第四种是——哎呀，我还是打住罢。不能再往下说了。

报上总有治疗打鼾的新办法和新药物问世的消息，但迄今我还没有见到根本性的解决办法。打鼾即便是一种病，也不能算特别严重，所以医学界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要是打鼾比癌症还可怕，也许早都有医治办法了。听鼾者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是远离打鼾者。现在外出旅行，一个人住单间已经很普遍了，以后要是穷酸的文人教师开会也能达到住单间的水平，鼾声的危害基本上就消除了。

打鼾固然让人烦恼，但要是大家都不打了，这个世界的夜晚也许会宁静得过头，到了死寂状态。凡事不能极端，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夜至静则无生命气息。造物恐怕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给高等动物比如猫和人之类，赋予了打鼾的本事。一个老太太听惯了自己老头子的鼾声，有一天老头子死了，鼾声突然没有了，她还睡不着。可见没有鼾声未必是好事。鼾声，实际是我们活着的一种物理声学证明。为什么人越到老年就越能打鼾？你固然可以从生理上作出清楚的解释，但从心理上看，我以为也有原因。那就是人越老越怕死，尤其害怕在睡眠中不知不觉告别人世，他在潜意识里甚至害怕别人把他的睡着当死亡看待。所以他同样是在潜意识里命令自己一定要发出声响，告诉世界，我是活着的！从生命发育的角度看，打鼾可能还有警告侵犯者的意义：听见了吗？我还活着，胆敢侵犯，小心你性命！

感谢上帝，打鼾让我们安然入眠。

200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