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逛商店

一
我什么时候第一次进商店，现在已记不清了。三十多年前的中国商店和商店里的营业员，那个牛皮劲，绝对要超过现在最牛皮的衙门和最牛皮的明星若干倍。衙门，你不想当官，也不犯事，自然可以不怕不理；明星，太牛了你更可以不理，不看他们的电影电视和场外表演就完了。但当年的售货员再怎么牛，你也得对他们必恭必敬，连巴带结，除非你是有特权的领导。你要是不恭敬不巴结，你就得饿肚子，就得有后果极其严重的生活上的麻烦。说到饿肚子，我终于想起，我最早进商店的故事，其实是冬天半夜在商店外面排队，买按人口配给的一把腌洋白菜。
准确说，那时的商店，常常根本不让你进去。你要站在门外让人家把东西甩给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卖货的可是了不得的人！我对他们敬畏有加。这些卖货的对我的心理有什么样的影响，可以从下面的情形看出来。
市场经济若干年了，现在我进了商店，特别是那种比较辉煌的大商店，还是不敢问价；即使勉强地怯怯地问了价，也不敢还价；当然，更不敢轻易说，我试试这个；万一要是试了，即使再不合适，也得硬着头皮买下来。买下来出门立即扔掉都可以，试了不买，绝对不可以。我内心深处还是很怕卖货的，哪怕她是个黄毛丫头。
我进了商店，总觉得是去接受赏赐，你有再多的钱，那东西还是人家的，要是不卖给你，你不就没得用了么？你一点辙都没有是不是？所以我在商店里，总有低人一头的谦卑感。我对那些在商店里挑三拣四，挑肥拣瘦，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不但不予认同，而且极为反感；对那些敢于狠狠杀价的购物高手，从不表示敬佩。我甚至从来没有因为买了假冒伪劣而生气，当然更不曾去找商家的麻烦。我在商场外肯定是赞同王海的，但要在商场内，绝对不能接受王海。他竟敢不当孙子，在商场里？！
我进了商店，常常觉得好象在参加群众大会，或进了某个黑脸领导的办公室。无论喧嚣的人声，还是柔媚的音乐，也无论友好主动的询问，还是委婉热情的推荐，都令我极不自在，主子突然给奴才下跪，那奴才十有**是不堪忍受的，是不是？相反，要是哪个售货员一脸黑霜，满嘴冷气，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我必须买什么或不得买什么，允许我摸摸看看或者不许乱摸乱动甚至以罚款相威胁，我倒乐于从命，而且心情愉快，乃至有点激动，甚至产生崇高感——购物而听人安排摆布掏钞票，与士兵在战场上服从命令准备牺牲的悲壮情怀有相通之处。
我偶尔进超市，总会觉得别人在怀疑我要作贼。所以出来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要做几个动作：尽量要把可能被怀疑的部位，比如裤子口袋、上衣衣襟显露展开，甚至刻意要敞胸露怀，衣服肥大就更得如此。报上常有商场人员强行对顾客搜身之类的报道，我每次看到都会想，要是我碰上这种事会怎么办？而每次自己的结论都是，我会心平气和甚至心存感激地让他们仔细搜查！我不在乎自己的尊严被侵犯，我在乎的是，经过搜查，我终将被证明是清白的，道德的，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一个结论！
要是搁三十年前，我不会有这种带反省意味的自我意识，那时进商店再难受，我也不觉得。糟糕的是，我现在多多少少觉得这样的心理有点不对劲，所以出了商店就对自己的窝囊懦弱胆小苟且生闷气；但到下一次去，依然故我。如此一再反复，进商店对我来说，就成了一次次的心理灾难。

二

前不久，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美国有社会学家研究，男人进商店的感受和女性明显不同，有更多的痛苦体验，而且生理上确有明显变化，可以检测出来。我相信这种研究绝对是科学真理。我一进商店，立即就脑子发蒙，双眼迷蒙，两耳轰鸣，呼吸急促，嗓子眼发干，脊梁骨发软，尾巴骨下坠，小腿肚转筋，脚底板出汗。即使在心情最好的状态下，只要进了商店，特别是那种大商店，不出五分钟，我立即就会有这种种恶劣反应，沮丧悲苦得几乎想自杀——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嘛！
干什么？当然是买东西，或者是陪人买东西。我老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商店搞得这么大，这么富丽堂皇，这么无所不包？事实上，我不跑这么远的路，不必衣帽整齐，短裤拖鞋，随便走进街头小杂货铺，照样能买到我需要的任何东西，而且在那种狭小、杂乱、低级、廉价的小档口，我的心理压力最小，我所走的路最少，买卖的程序最简单，跟店主人的交流最多，享受的服务其实是最多最完善的，我甚至可以赊帐。这种特权，你在上海一百，北京王府井，天津劝业场能获得吗？当然不能。话好象扯远了。
商店就跟医院一样，规模越大，顾客的麻烦就越多。看货，开票，交钱，提货，很可能是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售货员开了票，你却找不到交钱的地方；交了钱该提货了吧，人家告诉你这里是样品，还要到库房里去。买大件的东西，比如洗衣机电冰箱之类，大多如此办理。所以，一般说来，我进商店的痛苦，和由这痛苦引起的对商店的仇恨，是跟商店的规模成正比的。我干脆这么说罢，现在大都市里最让我憎恶的，就是那些最大的商场。这种商场不但让我多掏钱，而且要多跑路，尤其让我难以忍受的，是里面那种让人窒息的“人气”。
说到“人气”，这可是大商场里的特产。人气就是人体发出的气息。事实上，商场里的人气，比最肮脏厕所里的味道，还要难闻。东西南北各处来的男女老幼，嘴脸相对，摩肩接踵，甚至摩胸脯接屁股，那味道显然是百科全书式的：口臭、狐臭、脚气臭，当然还有屁臭；幼儿的奶腥，爷们的汗腥，妇女的血腥，当然还有南方人鱼虾的海腥，北方人牛羊肉的膻腥；河北的茴香韭菜味，山东的大葱大蒜味，东北的酸菜味，山西的陈醋味，四川云南贵州的腊味和辣味，湖南湖北安徽等地的臭豆腐或者臭干子味……如果光是这些味儿倒也罢了，要命的是还有更厉害的各种香水花露水，肥皂香皂樟脑，白酒啤酒葡萄酒，以及苹果芒果之类过分成熟接近腐烂发酵所发出的甜臭和烟草残存物的香辣——这两种气息混合能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冠冕堂皇的贪官污吏。而所有这些香味与上面那些臭腥味相中和，相混合，由此产生的复合气体，我相信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一种气体，它使你迷糊，焦躁，昏昏欲睡，丧失正常的判断力，有点类似旧时巫师作法时放出的蛊气。顾客被这种气体蛊惑，才能不断掏钱采购，我认为这才是大商场生意兴隆的最根本原因。所谓人气旺，就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由此，我倒有个建议，凡举行最重要的外交谈判，应该把对手请到商场里边逛边谈。去年要是石广生和巴尔舍夫斯集的谈判场所设在王府井或者西单百货商场，美国肯定能多做出点让步，这些地方的人气是多么地旺啊。

三

我以前说过，男人一进商店，智商立马下降至少三十点。智商下降的原因，一是上面所说的人气，把人弄懵了。另一个是，现在商品所涉及、体现的知识之复杂，之广博，之新颖，已经绝非一般男人的智力所能应付得了。你可能读得懂哲学著作，能弄明白深奥的物理学问题，但你就是不会操纵那些花花绿绿似乎很简单的电动玩具！       
     社会学家周晓虹教授前年主持了一个大型的社会调查，得出的主要结论是，现在的家长在作出重大家庭决策时，很多问题上要听从子女的意见，比如在添置新式家用电器时，尤其要听黄口小儿和黄毛丫头的。我的经验是，不要说复杂的电器，就是最常用的东西，我都常常不知如何决定。比如说衬衣鞋袜的尺码，我就搞不懂，到底是按厘米还是按英寸计算。
我进了商店，看见许多新奇玩意，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途，问售货员吧，人家眼睛睁得老大，不开口意思已经很明白，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于是只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到处快快走一圈，给人的印象，似乎什么也看不上眼；其实是，根本看不懂！我敢下这样的断语：最自信的男人，进了商店，面对繁杂得令人目眩的商品，也会像刚进大学校门的少男少女，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图书中间看见满头白发的大教授，十有**要心虚发毛；不一定肃然起敬，却必然诚惶诚恐。当然，由敬畏而自卑，而产生抵触乃至反感情绪，也是极正常的反应。我仇恨大商场和二十郎当岁的博士贬斥钱钟书陈寅恪，可能都基于上述同一心理。
如果从正面来美化自己，拔高自己，我在商店里的痛苦，也可以说是一种很正义的有点宗教感的具有传统美德的痛苦：我觉得现在商店里的商品实在是太多了，太奢侈了，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实际需要。地球的资源如何被挥霍和浪费，商店就能以最形象最具体的方式告诉我们。这让我痛苦，甚至有点愤怒。但这种感觉显然和大多数人特别是女性的感觉完全相反，而且会遭到她们的反对。商品种类繁多，才能满足各阶层不同经济条件、不同个性、不同需求、不同爱好的人的需要。奢侈的商品有人买，正是重新分配社会财富的最佳途径。女性，当然也包括很多男性，会对我的愤怒表示质疑：难道要我们再回到过去那种全国人民穿同一种服装，抹同一种化妆品的年代？！对此我无力反驳。我似乎历来不反对个性化的服装妆饰，不反对资本主义的商业生产和流通方式。但我也知道，资本主义天生就和简朴节俭是死对头。如果全世界的女士们每人一年只穿一双鞋，中国的制鞋业岂不要破产？如果家长们都不在给小孩买玩具，中国的玩具业岂不要玩完儿？这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情形。
那么很矛盾的情况就是，从发展经济的角度看，商店里的东西当然越多越好，卖得越贵越好；但从生态的角度，从人的欲望膨胀造成很大危害这种伦理角度来看，大型豪华商场似乎就应该关门歇业才对。按照现在时髦的批判话语，这种大型豪华商场
与其说是在销售商品，不如说是在制造欲望。人进入这样的欲望魔窟里转一圈，似乎就不由自主的要疯狂采购一番，以满足高人一等的虚荣心，满足基本需求之外的对物质的占有欲。所以，当我在这里产生这些批判性联想的同时，我立即又意识到，我是不是又有可能成为禁欲主义的鼓吹者，走向历来笃信不疑的人道主义的反面？
商场让我困惑得有点痛苦。我想这也是很多人特别是男人的共同感受。我们都免不了要和商场打交道，因此也就不能免除这种生命尚能够承受的微痛。为什么能够承受这种微痛？因为我们在商场里呆的时间毕竟是短暂的，一回到家里，我们就把商场给忘了，也就不痛苦了。如果你还是忘不了，根据我的经验，最好的解决办法，就像戒毒者要远离毒品一样，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比如半年或者一年，不要去商场，特别是那些大型豪华商业设施，尤其要躲得远远的。
我印象中有很长时间没有去商场了。最近的商场变成什么样也不清楚，所以我的痛苦，可能已经过时，古老得有点像出土文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