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陷入事业与情感的困惑 一

1998年的某一天下午。
下班时，杞谷柳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说，晚餐不回家吃了。电话是女儿杞荷接的，吃吃一笑，然后说了一句让杞谷柳摸不着头脑的话，她说，祝老爸喝得温馨如意。
 要是在平日里，杞谷柳肯定会教训女儿几句。杞荷虽然是独生女儿，却总不逗人喜爱。读书时，不好好读书，上班了不好好上班，岗位换了好几个最后连拜拜也不说一声就不干了，跑去给一位舞厅老板打工唱歌陪舞什么的反倒干得挺欢。今日杞谷柳心情极好，没在电话里教训杞荷，搁下电话便去搭公共汽车。吃请与请吃，对于杞谷柳来说是极平常的事。今天似乎有一种不同往常的感觉，因为请吃的是韦华玉。一听到韦华玉在电话里说请吃，杞谷柳就显得格外来劲，二话没说就答应 了。
 韦华玉是公司的纪委书记，论级别是处级干部。她是随丈夫从部队转业到这个城市来的。丈夫叫李一明，在市工商局上班，具体管发放营业执照之类，是现时很吃香的一个工作。韦华玉进杞谷柳所在的S市发动机制造有限公司，很费了一点劲。当时，发动机制造有限公司是S市效益最好的大企业，想进的人极多。杞谷柳是厂人事部调配科科长，是他亲自为韦华玉办的接收手续。说服人事部长的理由，就是韦华玉是政法学院毕业的，日后企业很需要。人事部长觉得很有道理，就签了字。其实，韦华玉并没有找过他也与他没一点瓜葛，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给她找了个这样的理由。要找理由，谁都可以找，但他没给别人找。后来人事部长把这事透露给韦华玉，韦华玉对杞谷柳便有了感激之情，说过几次感谢的话。杞谷柳原本没想到要得到她的感谢，便用开玩笑的话挡了回去，说，你长得漂亮，手续才办得快。笑话归笑话，杞谷柳见了韦华玉确实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欢悦感觉。所以，韦华玉请吃，心里格外来劲。
到了憩园酒家，韦华玉早已在2号包房里等着。见杞谷柳到了，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杞谷柳说，纪委书记请吃，用不着担心作检讨，还能不来？坐下后，发现桌上只摆了两副杯具，不觉有点诧异，问，怎么，只请我一个？韦华玉点点头。怎么会只请我一个呢？杞谷柳问。韦华玉笑了笑，说，请你一个不行吗？那一次你不是也只请了我一个吗？杞谷柳这才记起，过生日那天是请了她，也是这个地方这间包房。杞谷柳说，所以，你也就在这个老地方请我？是不是也是你生日？韦华玉摇摇头，说，进厂已经5年了，早就想请你，一直没机会。杞谷柳说，其实没必要的，脸上却露出很高兴的神色。没想到韦华玉竟在老地方请他，杞谷柳不觉有了一种温馨之感。韦华玉说，客随主便，你就只管吃吧。
 上菜的时候，杞谷柳又觉诧异，她点的菜怎么尽是我喜欢吃的呢？除了几个素菜，主菜全是螃蟹。一盘清蒸，一盘油炸，一盘红烧。红艳艳的，十分惹人。杞谷柳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螃蟹？韦华玉说，一只螃蟹一壶酒，厂里谁不知道？杞谷柳想，也是，厂里谁不知道我这一爱好？
 大凡喝酒的人，一开始总是斯文尔雅的。杞谷柳也一样，一开始，慢慢地饮酒，慢慢地吃螃蟹，慢慢地边吃边说话。韦华玉吃的很少，主要精力用来看杞谷柳吃螃蟹。杞谷柳吃螃蟹，确有独到之处。先吃蟹黄，再吃蟹肉。吃蟹黄时，一次只吃一丁点，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味够了才喝一口酒送下肚去。蟹肉吃得更是精细，不留一丝一点。一般人吃螃蟹，小腿是摘下扔到一边不管的，杞谷柳不同，小腿里的肉也一丝一丝地剔着吃。吃完蟹黄蟹肉，杞谷柳更有惊人之举——嚼蟹壳。嚼蟹壳时，斯文相全无。大口大口地咀嚼，嘴里的没嚼碎咽下去，手又抓起来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这副吃相，把韦华玉看得呆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吃螃蟹的，韦华玉说。
 没见过吧？要不然，哪能一只螃蟹下一壶酒？杞谷柳笑笑，用餐巾纸擦擦手然后喝一口酒，美美地一咂嘴。你不知道，这螃蟹全身是宝。蟹黄蟹肉不说，这蟹壳，含钙量特高。钙是人体生命之源，占人体体重的1·5%到2%。缺钙，可以引起许多疾病。韦华玉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该当干部调配科长，应该去管销售，作广告。杞谷柳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在吹牛，连忙说，不骗你，一点不假。你看我这口牙齿，48岁的人了，还这么白还这么齐这么能嚼硬东西，就是证明。牙好胃口就好，吃饭就香。
还真作广告了，别忘了喝酒！
 杞谷柳便说，你也喝酒。说着去给韦华玉斟酒，发现一瓶郎酒早已见了底，不由得一乐，说，这这这就喝光了？
 韦华玉也乐了，说，要不，怎么叫一只螃蟹一壶酒？她一边说一边让服务小姐再上一瓶郎酒。等小姐拿来酒，她吩咐小姐退下去，亲自为杞谷柳斟上满满一杯酒，然后又将自己的酒杯斟上。杞谷柳一见，觉察出自己刚才太放肆，没顾得上给韦华玉劝酒。心想，她单独请我喝酒，大概有什么事情要说，我怎么只顾自己喝酒吃螃蟹呢？虽然喝了一瓶郎酒，杞谷柳心里还是极明白的。他拿眼去看韦华玉，发现韦华玉也在看他，边忙把头低下。
好一阵，韦华玉缓缓地举起酒杯，说，老杞，我敬你一杯。杞谷柳说，别说敬，一块喝吧。韦华玉说，不，这一杯你别喝，我一定要敬你！
 杞谷柳说，好吧，心想她大概要说一说单独请吃的原因了。
 杞谷柳没猜测错，韦华玉仰口一杯，说，这一杯，感谢你把我接进公司。说罢，斟满一杯又端了起来，说，这第二杯酒，感谢你扶了我一把。说罢，要往嘴里灌。
杞谷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说那算什么，免了吧。他用手压住韦华玉的酒杯。
 韦华玉动了感情，说，不，这杯酒一定要敬。
 令韦华玉动了感情的，是她当上纪委书记的事。当时，纪委老书记退休，厂党委准备将杞谷柳提一提。在科级干部中，杞谷柳资格最老口碑最好，提他是没人有意见的。没想到杞谷柳坚决不干，反而推荐了才来公司不久的韦华玉。韦华玉当时任纪委副书记，也是科级干部。杞谷柳推荐韦华玉的理由，除了她为人正派业务熟悉之类，又用了当初接收她进厂时的那一条，学法律的，政策观念强。
还提那事干吗？杞谷柳说。
 不！我钦佩你的为人！你参加工作25年，当调配科长当了也有15年，该上去不肯上，把机会给了我，我会忘记吗？这杯酒，我能不喝吗？
 当初那样做，是我的为人好吗？杞谷柳问自己。此刻，他确实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韦华玉。这件事传出去以后，有人说他为人正派，评议党员时还特意提了一条，说他没有官瘾，用风正派。也有人说他纯粹是傻冒一个，该上不上。就连女儿杞荷，也骂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当一个处级干部，家里就可以安装直拨电话，就可以住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什么不好？人家梁梅梅，家里有直拨电话，逢人就炫耀，了不得哩！杞荷说的梁梅梅，是厂党委书记梁竞生的女儿。也有人开他和韦华玉的玩笑，说，你与她是不是有一手？要不把这么大的好处让给她？杞谷柳一概不作答复，笑笑而已。他也反省过，却总找不出当初那么做的充分理由。要说理由，有两条似乎挂得上钩。一是觉得当调配科长挺好的，求上门来的多得很，要是想得好处只怕家里早已载不下了；二是对韦华玉有一种没来由的喜欢，让她当，心里挺高兴的。要是让给别人当，说不定要掂量掂量呢。这两条理由，其实很虚，不实在，当然也是不充分的。可是，理由不充分的事却干了，而且没丝毫的后悔。人呀，就这么怪。
想不出理由就去他娘的！杞谷柳心中冒出这么一句脏话，不由得好笑。平日里，他是极文明的，从不说脏话，没想到潜意识里还有他娘的之类。韦华玉见他发笑，便问他笑什么。杞谷柳只好以别的话题来掩饰，说，我在想，这么一点事也谈得上感谢，那该感谢我的人多着呢。韦华玉说，别人感谢不感谢你，你要不要别人感谢，我不管。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懂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所以，我非得敬你一杯。
那就一块喝吧！杞谷柳也端起酒杯。
 这杯酒下了肚，韦华玉有点不胜酒力了。她两腮透红，轻轻地说，老杞，你是好人。
 杞谷柳听人说他是好人听得多，此刻听韦华玉说出，心头却不觉一热。是的，杞谷柳在厂里极有人缘。上至厂长书记，下至车间工人，只要知道杞谷柳的没人不说他是个好人。好多人说，杞谷柳要是办什么事，肯定是路路通。就说女儿杞荷换工作岗位的事吧，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次，杞谷柳开始都不知道，还不是冲杞谷柳的面子来的？杞谷柳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正派而不古板，随和却不失原则。譬如女儿换岗的事，被他知道之后，把几个做好事的给狠狠地说了一顿，要不只怕还在没完没了地在换呢，也不会去舞厅打工了。韦华玉是从不当面这么说的，今天又是单独请吃又当面说这种话，自然使杞谷柳觉得有点异样。
到底有什么异样，杞谷柳心中又揣摸不透，只好默默以对。
 韦华玉缓缓地把头抬起，刚才还是双腮红透的脸已经是红光满面了。她拿起酒瓶，手有点发抖。杞谷柳见她这副模样，有点不忍，说，别喝了吧。韦华玉说，不，还有一杯是非喝不可的。她先给杞谷柳斟上，再给自己斟时怎么也倒不到杯子里了。杞谷柳说，这一杯免了吧，你醉了。韦华玉说，我心里没醉，这一杯酒一定要喝。到了这一地步，杞谷柳知道是拦不住她的，便说，那好，我给你斟吧。他把酒瓶拿过来，趁韦华玉不留意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她面前。
韦华玉端起杯子，将杯内的茶水倒掉，说，老杞，我告诉你了，我心里没醉，你别拿茶水糊弄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杞，给我斟上，这杯酒可以值千杯呢！
杞谷柳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韦华玉眶含泪花，盯住杞谷柳，一副欲说还罢的样子。手中的酒杯，微微有点颤抖。
 杞谷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不免有点惊讶和犹豫，斟也不是，不斟也不是。
老杞，给我斟酒！
 你会醉倒的。
 人生难得几回醉，醉也要喝了这一杯酒！
 杞谷柳没办法，只好给她把酒斟上。
 老杞，今天，你别把我当纪委书记，我们是朋友聚会。韦华玉把酒杯捧着，一字字一句句掏心里话。今天请你喝这一顿酒，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定下来的。不是我不想请你喝酒，我是不想请你喝今天这一顿酒。你在我心中的影子太重太深，我害怕这次喝酒伤害了你失去了你。因为，这次请你喝酒，不同寻常。
杞谷柳没想到自己在韦华玉心中会有这么深的印象。韦华玉和自己，已经不是少男少女，能有这么深的感情，而且一直深埋不露，杞谷柳无疑感到意外也感到幸福。可以说，与袁来凤从相识到结婚生小孩，杞谷柳从没有过这种令人心动的情感。
好，我喝！杞谷柳眼角有点湿润了。
 两只酒杯。咣，碰到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韦华玉说，这一杯酒，是希望你，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时候，请你能原谅我！
 杞谷柳一时懵了，他不知道韦华玉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也不理解她说这句话的含义。他端着酒杯，忘记了要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