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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桂子月中落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2-27 01:25:02 / 个人分类:被抢上山当土匪的女人

桂子是被人抢上天台山当土匪的,抢她的汉子叫杜海。

其实,说是抢不太准确,桂子是心甘情愿让那汉子背上山的。不过,她当时还不知道是上山当土匪,也不知道那汉子是天台山的,弟兄们叫他七哥,她只知道他叫杜海。

桂子是从她爹爹的墓地离开上了天台山的,那情那景,桂子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了。

坟堆是那汉子用手扒土堆起来的,不算太低,也不算很高。桂子在坟头跪了下去,向爹爹叩头,哭诉道,爹爹,女儿对不起你,离你交代的癸卯日封土为坟还差五天,是凶是吉是祸是福,女儿等到不得了。连一张纸钱都没有为你准备,你千万别怪女儿不孝呀。那汉子在一旁听了,说,给老人家点一把大火代替香烛纸钱吧。说着,他就点燃了灵棚,那火焰便嗖地腾空而起,照红了半边天。那汉子说了声我们走吧,便将桂子背上,上了路。

桂子不解的是,汉子背她上路时,非得用一道黑纱缠住了桂子的双眼。上了天台山,知道是当土匪了,桂子才知道上山前缠黑纱是山头的规矩,害怕池漏进山的路径。因此,她根本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路,走了多长的时间,只感到汉子如飞的脚步时上时下,走得极快。后来,她伏在汉子的肩上朦胧地睡过去了,醒来时已经到了天台山。

桂子被松开黑纱时,眼花花的,一时还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听见人声嘈杂,估计有许多的人。围上来的人纷纷与汉子打招呼,七哥回来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还以为你不回来了。七哥,真有你的。七哥七哥,他们叫汉子七哥呢。这时,桂子眼睛亮了,便去看周围的人。

一看,桂子着实地吓了一跳。

这一群人怎么了?一个个袒胸露肩,如狼似虎似的。有一个人的下巴削去了半边,留下一块伤巴。不是伤疤的那半个下巴,长着针一样的胡须。半边胡须,怎么了?还有那一位,只有一个眼珠子,另一只眼瘪了,是独眼龙。还有的,不是手臂有疤就是胸部被划了一刀两刀。更让桂子不解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带着武器,不是腰上别着盒子枪就是腿肚子插着匕首。桂子这时才明白,自己进了土匪窝。

她去看那被喊作七哥的汉子,也呆了。他腰上也别着一支黑光锃亮的盒子枪。与他一起长达一个多月,为什么没发现呢?

她开始有点怕了,尽管这些人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她想走近七哥身边,也是一时生疏了似的,不敢近前去。他怎么也是土匪呢?

大姑!大姑来了,闪开!

众人的喊声里,闪开了一条道。桂子抬头去看,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岁已高的老道姑。那道姑大约年过七十,满头银发,手臂上缠着一条黑蛇。人未走到身边,一般寒气已经逼了过来,不由得桂子倒抽了一口冷气,背脊都冷了。

老道姑款款走过来,用一双鷹隼般的眼将桂子上下打量。那锐利的眼光,有如利刃,一刀一刀地将桂子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剔肉刻骨。用臂上的黑蛇,也将头高高地抬起,对着桂子吞吐着血色信子。

桂子的血快要凝固了。她求救似地望望七哥,七哥垂手而立,虔诚状十足地站在一旁,似乎是生意人向挑剔的买主呈上自己推销的货物一样。这才怪!

大姑打量毕了,向周围的人说,去吧,众人尽皆散去。老七,你留下。大姑这才在厅中那把黑漆木椅上坐了下来。七哥近前去,附在大姑耳边数说着什么。从他一边说一边向桂子打量的神色上看,桂子估摸是在说自己。他说的声音极低极小,桂子想听也听不清一个字儿。

散尽了围观的人的厅里,只剩下大姑、七哥和桂子三人,一下子空荡了,桂子心头似乎去了许多压抑。她便细细地看这屋子,却不象是道姑住的庵堂。厅里,也没有供奉太上老君之类的神像。厅两边各有一个厢房,也极普通,与农家小舍并无异常。厅后一道小门,透门望去,里面是锅灶之类,大概是大姑的伙房了。为什么大姑却又作道姑打扮呢?

这屋子是个谜,这大姑也是一个谜。

桂子正在纳闷,七哥却对她说,我要走了。你去哪里?我回去呀。你回去,怎么不带我走?你就留在这里,与大姑住在一起。桂子扭头看了看黑木椅子上的老女人与她手臂上的黑蛇,背脊处又凉了,便扯着七哥的衣袖不让他走。你带我上山来,怎么不要我了?我跟你走!七哥笑笑,说,不是我要带你上山的,是大姑要我带你上山的。这是怎么回事?你留下吧,大姑会告诉你的。说完,七哥大踏步地出门下山去了。

这时,大姑对桂子开口了。大姑一开口,声音倒是挺和善的,立时去了桂子许多的胆怯。大姑对桂子说,来,你随我来。说罢,大姑便出了屋子。桂子跟了去,往门口一站,眼前立即豁然开朗。进屋之前,是用黑纱蒙了眼,由七哥背进屋的,全不知道屋前是这么一派大千世界。

从地势上看,大姑住的房屋修建在一个土包上。土包之后,是悬崖陡壁,山峰万仞,再无去路。左右是两道山梁子,将大姑的房屋所在地土山夹在中间,成护卫之势。两道山梁子逶迤而去,再合拢来怀抱着一块方圆二十余里宽窄的谷地。谷地里,散落着不少房屋、田地。眼下正是大暑过后,立秋将至之时,田里的稻子已经是一片葱绿。

莫不是世外桃源?桂子想。

这地方好么?

好。

以后,这山,这林子,这房屋田地,全是你的。

全是我的?

全是你的。

桂子以为听错了,去看大姑,见大姑再一次说出“全是你的”时,愈发的疑云万端,不可思议。这么多的山、林子、房屋、田地,怎么会是桂子的呢?大姑究竟是什么人?七哥他们一伙究竟是什么人?是土匪,为何又还种田耕地?是农民,为什么又一个个挎枪持刀?他们对大姑那么毕恭毕敬,不敢冒犯的样子,又是为什么?

大姑对她笑笑,说,不过,现在还不是你的,现在还是我的。

大姑说这句话时,那声音虽然未变,闪动着的有如鷹隼的眼神却掠过来一道寒光。桂子一颤,胆怯又上来了。

我不要,我不要!

要与不要,由天不由人。实话告诉你吧,你被请上山来,一切就由不得你了。你来看,这屋后有人会告诉你,你以后该怎么办。

桂子身不由己,只得跟随大姑,转至屋后的悬崖下。

你看,这是什么?

啊,棺木!整整五具黑黝黝的棺木,依次摆在悬崖下。那悬崖突出来,罩护在五具棺木之上,遮掩着风吹雨打日晒。

不,那是千年屋。大姑纠正桂子的话。要叫千年屋,不叫棺木。

大姑走至第一副千年屋前,示意桂子去揭开看。桂子哪敢近前?反倒向后倒退了几步。大姑说,去揭!那声音不容反对。桂子只得走近去,用手去揭。那棺木盖死死扣着,桂子哪能动它分毫?大姑冷笑一声,只得自己上前,轻轻一揭就将棺盖端起,示意桂子去看棺内。七旬妇人,能将上百斤重的棺盖轻轻端起,已使用权桂子惊讶不已,近前一看,更是万分吃惊。天啦,棺内是一具干尸!一具男性干尸!

他是二哥。

大姑说完,轻轻地放下棺盖,又揭起第二具棺盖。桂子双腿发抖,不敢再去看。大姑低低地说了一声,过来,容不得桂子迟疑不前。

他是三哥。

以后的两具棺内,也是男尸,一个是四哥,一个是五哥。第五具尸体是一个年不过三十的女子。看样子死去还不太久,尚未干枯。那双眼睛,半掩半闭,尤为可怕。

她是六姑。

桂子这回听得级明白,死者被唤作六姑。六姑六姑,桂子念了几句,突然念叨出一点门道来了。大姑,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姑,背自己上山的是七哥。这些人,莫非全是拜把子的兄弟姐妹?那么,为什么早早地死去了五个呢?

以后,你就是八姑。

八姑?

对,八姑!记住,你不再叫什么桂子,叫八姑!

我,我不……

不许多嘴,你就是八姑。从此以后,你必须听我的,学会怎么当八姑。将来这山,这林子,这田地房屋,便是你的了。若不听话,你已经看到了,就与他们一个下场。

不听话,就进千年屋?桂子惊恐地扫视了一眼悬崖下的棺木,不敢再作声。

二人又回到屋前。桂子早已七魂六魄不在体内,只知道跟在大姑身后,听凭她的摆布。屋门前是一块三丈方圆的坪地,中央是一只高约五尺,一抱多围的石柱。石柱上端,凿成一个圆凼,圆凼已经被火烧烤得变了颜色。圆柱周身,则是光溜溜的,能映照得出人影来。桂子见大姑在石柱前站住,知道她又要作什么交代,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等着,不敢大声出气。

这是我练功用的,你以后也须在这石柱上练功。但你必须记住,不可在上面的凼内胡乱烧什么东西。记住了吗?

记住了。

好,今日你才进山,先去房内歇息吧。

大姑把桂子带到厅堂右边的厢房里,便悄然离出。直至大姑离去了好久,桂子才算静下了心,打量自己就要长住的厢房。

厢房里,早已为桂子铺设了床铺。床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置有笔砚纸张之类。桂子见了笔砚纸张,心绪不觉好了许多。没事儿写写画画,那是惬意之事。桂子从笔筒里拿起毛笔,细一端详,不觉十分惊讶。原来,这几支毛笔不是等闲之物,乃是温州产的名牌。爹爹在世时,多次夸过温州毛笔,为自己没有用过温州毛笔而感受到十分的遗憾。想不到在天台山这远离商贾之地,桂子竟然发现有此上等之笔。桂子对大姑等人,更不敢等闲视之了。

上山后的第一夜,好难熬哟。躺在床上,桂子怎么也睡不下。屋外是不停不歇的风带着松涛,有如双叉河的波浪,一阵下去另一阵又起来了。这小屋,这床,有如波浪里的孤舟,也在起伏不止。更孤单的是人,是桂子。不,从今以后不能再叫桂子了,叫八姑。在顺正商行里的那个家里,八姑也感到过孤单。但是,不是眼前这种孤单。那孤单更多的是无以排遣的无聊与生命力的躁动不安。眼下这孤单,则增加了许多的恐怖。屋后那千年屋,那千年屋里的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姑,一会儿这位浮现在眼前,一会儿那位来到身边,让桂子的心老是提到喉口,无法安宁。

爹爹死后的这一个多月,整个儿就是一个恶梦,一个变幻不定的恶梦。爹爹死之前,谁能料到是这么一回事?哭丧,驱鬼,火烧灵棚,被人背上天台山,最后陷入大姑手中,哪一件不是惊心动魄?以后呢?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桂子,不,八姑,会怎么样去过漫长的一夜又夜呢?她还只有二十岁,日子还长啊。

八姑好想有一个伴。

七哥呢?你在哪里?不是说跟你走么?不是你将一个弱女子背上山来的么?你为什么一上了山就不见面了?七哥七哥,你好心狠!

一想起七哥,八姑心里就少了许多恐怖。灵棚里的那一幕,马上浮现在眼前。七哥多健壮,七哥多有力。那一股一股暴绽的肌肉构成的男人的全部,哪一个女人不依恋不产生激动?那便是依靠,便是生的欲望,便是女人的世界呢。七哥七哥,真想亲你一下揍你一一拳咬你一口!

但是,七哥不在,他扔下八姑走了。

汪——汪汪——

什么声音?——是四眼?不,不会。这么远,它怎么会跑到天台山来呢?是自己太想有一个伴了,才想起了它,才听见它亲昵的吠叫。

汪——汪汪——

不对,硬是有狗叫声,而且极象四眼!八姑怎么也不会听不出四眼的吠叫声的。将它拣回来才一丁点大,养到快一岁了,长成大狗了,哪一天不听它的吠叫?——分明是它!那声音,带点哀伤,带点委屈,带祈求。似乎在说,女主人啊,我这么远追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迎接我呀?八姑听出来了,这就是四眼的意思。她坐起来,拨亮了床头桌子上的灯。汪汪,就在门口呢。汪汪,又转到窗下了。汪汪,汪汪,四眼,是你! 是你!
四眼罗罗——

汪汪汪……

四眼,别慌,我来了,我来了,我来给你开门了。八姑下了床,端着灯,先开了房门,再开了厅堂大门。四眼蹦了进来,趴在八姑胸前亲昵地又是摇头又是吠叫。八姑用手扒弄它的耳朵,抚摸它的头,泪水沙沙地落在四眼身体上的黑毛上。四眼四眼,你来了?你真好,这么远寻我来了,与我作伴来了。

哪来的狗?

八姑一惊,回头一看,发现大姑站在身后,手臂上缠着的那一条黑蛇高高地伸起头吐着信子。四眼似乎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煞气,躲藏到八姑身后,探头探脑地向那老女人与蛇死死盯着。

哪来的狗?

我养的。

这么远追来了?

它和我好,从小就与我在一起,舍不得离开我,寻来了。

啊,还有点义气。不过,你要记住,与人一样,不能坏了我的规矩!

嗯,八姑应道。

汪,四眼也应道。

老女人不再多说,进房去了。

八姑将四眼抱起,也进了自己的房。

 


TAG: 《天台·山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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