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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 梅子黄时雨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2-27 03:24:51 / 个人分类:被抢上山当土匪的女人

汉子似乎觉察到了那次的失礼,以后每当桂子来了之后,他总是端端正正地在铺上坐着,不再躺下睡觉,也不再赤膊。喝完酒,吃罢饭,自己将碗筷早早地收拾好,放进竹篮子里,等桂子来拿。

桂子也不再问吃没吃好,哭完了便提上竹篮子离去。

回到家里,桂子更感到冷冷浸浸,好不是滋味。公公忙于照看几个店面,闲了找人打打纸牌摸摸麻将,没几个时间在家里落脚。婆婆呢,整日里守在香堂里,插几炷清香,陪伴着观世音菩萨,念她那别人一概听不懂半句的经文,等桂子做好了饭菜去叫她了,才走出来吃饭。吃完饭,又躲进香堂去,从不问桂子的事。没个说话的伴儿,桂子哪能不感到冷浸寂寞?于是便逗四眼玩。四眼也不懂桂子的心事,说不定一不留神便跑出去找它的伴儿嬉戏去了。于是,桂子便拿起父亲旧时念过的一本宋人词选,去读那怨情离愁悲愤之句。读到情切处,免不了想起自己的冷落凄凉,愁情自然倍增,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梅子黄时雨”,蜂涌而来,久聚难散。

于是,倒觉得每日里去坟山里哭丧那半个时辰别有一番情趣,时时盼着太阳早点落山,好去哭丧。

怎么回事?桂子问自己,自己却答不出来。

忽一日,公公回到家里,盯住桂子看了好几回,看得桂子心里发毛。她正想躲了去,却被公公叫住了。

桂子,要请个人陪你去哭丧么?

桂子一听,犯了疑:为什么要请个人陪着?但她不敢问。

没别的意思,爹担心你一个妇道人家,去坟地里害怕。

不要紧的,有四眼陪着呢。再说,自己的亲人过了,又不是别人,不怕的。

公公不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进屋去了。

桂子更加犯疑,便悄悄地去公公婆婆房门边,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倒真的听到他们在说坟地里的事呢。

是真的么?

哪有假。店里送早饭的伙计说的,远远地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坟地里哭爹爹,走近去看时,又没有了声音。那守灵的,睡得像个死猪一样,问他听见什么没有,他说没听见。

莫不是伙计听花了耳朵?

我也这么想过,伙计说,不信,你随我们去一次吧。今早,我与伙计去了,来到坟地边,天呀,那哭声真的传过来了,是女人的哭声呢。

啊呀,怎么哭的呀?

声音尖尖的,好悲伤,极像我们家桂子的声音。开首一句“喂呀我的爹哇”,接着便哭爹爹如何命苦,一句句说的全是梅先生与桂子的事。

难怪公公说要请人陪送,原来有这等怪事?桂子感到好奇怪。莫非像旁人所说的,自己的魂魄去了?愈想愈害怕,背脊发凉。

人走了魂魄,会死的。桂子不由得想起了爹爹说过的话。爹爹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时的形象,也就浮现在眼前。爹爹告诉过桂子,一个人走路,尤其是晚上走路,得挺胸抬头,才镇得住孤魂野鬼。人的双眼,有三昧真火,抬起头,那火才烧得旺,鬼就害怕。

此刻,爹爹论鬼神说阴阳的话,字字句句,如芒刺在背。

她又有点不太相信。那守灵的汉子,日日夜夜守在坟地里,若真有鬼,他能不知道?他能不害怕?他能那么安然?

又是疑又是怕,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日落西山时分,桂子一咬牙,提了竹蓝又上了路。她想,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真要是自己的魂魄在坟地里哭丧,自己也逃脱不了一个死字。既然逃脱不了一个死,与坟地的父亲及一堆堆土埋掉的无数先人还不是一个样,又怕它什么?这么一想,桂子胆也就壮了许多。

离坟地愈近,自己壮起的胆气便渐渐地小了,心便怦怦地跳,气也不敢大出,耳朵也特灵,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之声都听得见。没料想,真的有女人的哭声传了过来,凄凄的,如诉如泣,若断若续。

莫非是在梦里?桂子咬了咬舌尖,痛,不是梦里。

她又踢了一脚四眼,四眼汪汪地叫了起来,跳开了许多。

那么,那哭声是真的?不是梦中?

是真的,是从灵棚里传出来的。

这就怪了,守灵柩的汉子呢?他不在灵棚里吗?

桂子呆住了,不再迈步。

这时,那哭声停住了,灵棚里传出那汉子的一声咳嗽,好宏亮好粗犷。

桂子愈加的生疑,莫不是出了鬼?

四眼见主人站住不动,按捺不住的它,轻轻地汪汪叫着,围着桂子转了好几个圈,然后一溜小跑进了灵棚。不一会,守灵棂的汉子从棚子里钻了出来,往桂子这边看。四眼在他身边亲昵地吠叫了几声,又蹦回了桂子身边。

桂子摸了摸四眼的头,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才向灵棚边走。

汉子迎着她,接过了盛着饭菜的竹篮子。桂子不敢去看他,但感觉到了那一双慑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直到桂子跪在土穴之前,面对着穴中那漆黑的灵柩上那盏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的油灯哭了起来,那眼光才从她身上移开了去。

她哭得没一点韵味,干干的。

他喝得倒滋滋有味,坐在地铺上,慢慢地饮,细细地吃,品味壶中乐趣。

她哭好了,他却还没喝完。她只好垂手而立,等他喝完。那汉子咂一口酒,说,你先坐坐吧。

你吃吧,吃好,别管我。桂子还是站着,她不敢去地铺上坐。那汉子也不再说什么,只管自己吃喝。好不容易吃好了喝好了,汉子便将碗筷收拾好,将竹篮子递过来。

刚才吓着你了?

啊,你说什么?

我说,刚才,有哭声,没吓住你吧?

你也听见了?

汉子笑笑,憋住气,甩出一串哭声:喂呀我的爹呀——苦命的爹妈呀你好命苦呀——

啊呀!桂子惊得叫出声来。这回肠荡气凄凉婉转情真意切的女人的哭声,竟然出自一个汉子之口,桂子怎么能不感到惊讶?

他为什么要学我哭呢?

桂子拿眼去看那汉子,那汉子正在看她,她便立即收回了眼光。又像那次在灵堂里一样,心提到了喉口,有了一种战栗震憾。

你为什么要学我哭呢?

问完这一句,桂子又是一惊。今天怎么了?若是平时,桂子早已提了竹篮子离去了。今日里,为什么脚迈不动了?为什么想和他说说话儿?

我想,你苦呢。我替你哭哭,消点灾,去点苦。

桂子慢慢抬起头,用眼神问他:我苦?你知道我苦?

躺在坟地,我睡不下。我在想你,想你以后如何呆得下去?以前有一个爹爹,闷了,心烦了,找爹爹说说话儿。以后呢?你怎么过?

怎么过?——就这么过呗。

这么过?这两年,你过得轻松吗?你守着来福,还不是守着一个木头人?

桂子一听,心中又害怕起来。这汉子,怎么知道来福的事?他说这些干吗?

我比你更清楚。来福他在外面,不学好,碰上对头,被人做了手脚,他早就不是一个男人了。

啊!桂子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声。他被人做了?坏了他的身子了?难怪他什么都不行了,不敢沾桂子的身子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汉子怎么会知道呢?他是什么人?

桂子惊恐地瞪圆双眼,望着汉子,一步一步后退,仿佛面前是一个魔鬼一个妖怪,正在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

其实他并没有动,仅仅喊了一声桂子。

桂子没有答应他,扭身跑了起来。四眼一见女主人跑了,也撒开腿,汪汪地在她身前身后跑,一直到家。

桂子进了门,往床上一躺,起不来了。

子夜时分,桂子房里传出“喂呀我的爹呀”的哭声,凄凄的,好骇人。半夜里要起床吸一袋烟的公公听见了,摇醒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老婆,你听,你听。老婆心烦,死了爹爹,伤心。说罢,又转子过身睡过去了。杜东山睡不下,想起坟地里的哭声,心里发了毛。梅先生死了这么久,出殡快四十天了,可从没听见桂子在房里哭过呀。

房子里哭声一歇气,厅堂后面却传出来哭声,也是“喂呀我的爹呀”,也是凄凄的,好骇人。杜东山正要去摇老婆,那哭声一下子到了店铺门前。不到一袋烟功夫,哭声竟然上了楼,好像在屋顶的梁头上。这一下,用不着杜东山去摇,老婆也醒了,身子索索地发抖,往杜东山身边靠。

这鬼,怎么闹到家里来了?

杜东山点燃灯,那哭声才倏地失去。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四眼在门边一声接一声地汪汪地吠,也骇人。

去看看桂子吧,莫非出了什么事?

老婆害怕,一个人不敢去。杜东山便拿着煤油灯,陪同她走到桂子房门口去叫门。桂子,桂子,你醒醒。老婆子叫了好几声,里头才有人接了声。是桂子的声音,桂子没有出事呢。二人这才回到自己房里,吹熄灯上床睡了。

谁知道,上床没躺上一会,那哭声在后门口又起来了,比先前更厉害。杜东山赶忙又点然灯,不敢入睡。那哭声便一声未了,去了野外,远远地传过来,更骇人。

这一夜,杜东山老俩口一直没再睡,坐到了天明。

一大早,往日起床做饭做菜的桂子还在房里,没见出来。杜东山陪老婆到桂子门口,让老婆去叫门。好不容易,桂子才起床开了门。老俩口一见,惊得口张目呆。一夜之间,桂子几乎变了一个人,消瘦憔悴,眼窝深陷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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