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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人到愁来无处会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2-30 05:12:10 / 个人分类:被抢上山当土匪的女人

 

人到愁来无处会(被抢上山当土匪的女人之六)

 

周宜地

 

 

这天傍晚,杜东山不准桂子再去坟地。他请来了刘道士,要镇煞驱鬼。再这么下去,了得的?

刘道士好生了得,口中念念有词,先将桃木符画了,而后一刀斩了一只大叫鸡公,将鸡血淋在桃符上,又用还在流血的鸡头在桂子门上画了一个极大的“雨渐耳”(注:湘西南一带民间画的鬼符,应是三个字直写在一起合成一字,字库里找不到这个字,念“疾”,鬼死了的意思),而后,将淋了鸡血的桃符插在前门后门,如卫士般守护,不让鬼魂再进来闹事。

这一夜,桂子独自睡觉,没出房门。厅堂里做法事闹嚷嚷的,她是知道的,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而起。她于朦胧中仿佛又去了坟地,跪在土穴前对着穴中灵柩哭丧。那灵柩上摆的长明灯还是那么忽明忽暗地闪闪烁烁,好像要把灵棚掀将去似的动作着。她却没一丝儿胆怯,只想早点儿哭好了,与汉子多说一会儿话。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与他说呢。那汉子却不再出声,老是用那令人战栗震憾的大眼盯人,盯住不放。怎么不说话呢?好烦人!

第二天早上,桂子醒来后,想起一夜的胡思乱想,只想找一个借故口去一趟坟地。她要问问那汉子,怎么知道来福被人做了的事,为什么要告诉桂子。

穿上衣,她去拉门时,才知道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她叫了一声婆婆 ,婆婆在香堂里接上声。她喊快开门,婆婆才出了香堂走过来。婆婆不是来给桂子开门的,她是来告诉桂子,不能开门。她说,桂子,你不能出门,要避三天生人。要是让人撞着了,犯煞呢。

桂子这才知道,昨晚一夜折腾,确实是冲自己而来的。

一锁便是三天,去不了坟地,哭不了丧,见不了那汉子,叫桂子好不烦恼。烦恼也没有用,只得躺在床上生闷气。“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桂子一眼发现枕前柜子上那本《宋人词选》,止不住泪水往外直涌,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这本《宋人词选》,全是父亲一首一首用毛笔抄录装订而成的,一共有一百首。父亲说,这一百首,全是宋代词作名篇,全是字字珠玑。有柳永、苏轼、辛弃疾、岳飞、李清照等诸多名家名篇,也有李煜等人的佳作。从桂子懂得识字起,父亲便教她背教她抄写,全用的这本《宋人词选》。父亲对诗词之迷恋,桂子开始很有点不明白,尤其是他一个斯文人对辛弃疾、岳飞那种豪气冲天之作也喜爱有加,让桂子更不能理解。她也曾询问过爹爹,爹说,爱国爱家爱人,乃诗词之魂也。爹爹回答时的那份认真,桂子一直记在心里。

如今,人去物在,岂能让桂子不见物思人,伤心落泪?

正在抚弄翻看,猛地想起,离父亲封土作墓之日只有几天了。可是,昨日已耽搁一天,没给父亲去坟头哭丧,已是不孝。若再被关上三天,岂不是更对不起父亲?桂子一个身子一条性命全是父亲他老人家捡来的,这点孝心不能尽到,那算什么?

看看房中已经暗下来了,估摸应是日平西山之时,桂子急了,便以手擂门,拍打得砰砰作响,唬得婆婆扔下经卷,赶了过来连问有什么事。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为爹爹去哭丧!

婆婆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不屑与她答话,径自又念她的经文去了。

公公未回,来福又出了远门,婆婆不答理于她,这屋里便没有人答理她了。高声大喊,擂门击窗,谁也听不见,桂子好孤独好伤心。

倒是四眼通人性,听见桂子又是擂门又是大叫,跑回屋里来,在门边低低地吠叫,爬在门上用嘴去咬门上的铁反扣。没想到被四眼七弄八弄,竟然把反扣给弄开了,放出了桂子。

桂子向厅堂里望了望,没人。她想了想,将门又扣上,领着四眼悄悄地溜出了后门。

日头早已落下山去了,山野一片灰蒙蒙。桂子一路跌跌撞撞跑近坟地时,来不及哭丧,便栽倒在土穴之前。

醒过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那汉子的地铺上。桂子一惊,坐了起来。地铺上只有自己一个人,那汉子却跪在父亲的灵柩前,正在一声声哭丧,声音凄凄的。不过,桂子已经不再感到害怕,只感到有一股说不出的酸甜菜苦辣的情感慑伏了心灵与思绪,昏昏沉沉的。

你醒过来了?没事吧?

桂子点点头,想站起来。那汉子赶忙上前扶住了她,害怕她跌倒。

别哭了吧,我已经代你哭过了。昨天,我也代你哭过了的,你放心好了。

代哭能行吗?

怎么不行?守得灵柩,已是在尽晚辈的孝心了,代替哭丧又何尝不可?

桂子感动地点点头。

你回去吧,有点晚了。

她也知道该回去了,可是双脚却不听话,一迈步身子就往前倒。自从父亲死后,折腾了一个多月,尤其是这两天的变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桂子本来已经很羸弱的身子自然吃不消了。

汉子迟疑了一下,往地下一蹬。来,我背你回去吧。桂子连连摇头。让一个陌生汉子背?桂子哪里敢哟?汉子见她不敢上前,急了,说,难道你在坟地里过夜?家里找不到人,不闹翻天才怪呢。不由桂子答应不答应,汉子双手一托,早已将桂子背在了背上。

桂子知道已经拗不过他,只得由他背着,往双叉河方向飞跑而去。

天色早已暗淡了,山石铺成的路面已看不太清楚了。四眼蹿前蹿后的影子,好像一团黑影在掠动,全然看不出它的矫健。

汉子却走得极稳健极轻快,让桂子感到两耳呼呼生风。这汉子,大概走惯了夜路吧,桂子想。她的丰满的胸部,不时在汉子背脊上来回摩挲,渐渐地生出几分热气,使她回过了神,缓过了气。汉子并无邪意,不回话,也不让她多动弹。连那双手,托住桂子的腿,没动过分毫。开始,桂子还嫌他,怕他趁机摸这模那占自己的便宜,见他一本正经,反倒好想让他爱抚爱抚。可是,他没有半点越界的动作,只是背着她飞走,在黑夜笼罩的山路上,如履平地。

好功夫,桂子想。

不一会儿工夫,桂子已经被汉子背到了自家后门口。

屋里,显然闹翻了天。静静地听去,听得见公公婆婆,还有来福的声音,也不知来福是何时到家的。他们正在议论着桂子的失踪。奇怪,门是从外面扣着的,人怎么不见了呢?这是婆婆用念经的声音在说话。公公杜东山说,门是反扣着的,人会飞了去?莫非真出了鬼么?一家子议论纷纷,声音从后门传出来,听得清清楚楚。

从后门进去,要经过厅堂才能进桂子的房,显然是不行的。那汉子想了想,背着桂子走到桂子住房的窗子下。窗户敞开着透出光来。汉子将桂子放下,向窗内打望一眼,说,房里没人,进去吧。桂子此时已经是又累又饿又惊又怕,哪里还有半点力气爬窗?汉子想了想,将桂子往左腋一夹,右手向窗沿一点,人已经越过窗口,轻轻地落在了房内地板上。

汉子将桂子放到床上,正欲离去,没提防桂子身子一翻,将枕头那本《宋人词选》碰落在地上,发出了响声。厅堂里的人,听见房里有响声,便一齐向桂子住房走了过来。

桂子吓得呆了,直楞楞地盯住那汉子,不知如何是好。

从厅堂方向透过房门,恰好可以看到桂子房里的那个窗口,汉子如果再从窗口出去,必让人瞧见。此时,已经是走也没法走,躲藏也没法躲。房内摆设的衣柜、梳妆台之类,紧贴着壁板,没留下半点空隙。汉子却一丝儿也没慌,只见他对着油灯一吹,灯被吹灭了。然后,一个旱地拔葱,人就上了房顶梁架。

这一吹一纵,走在前头的来福虽然没有看清有人上了房梁,还是感觉到灯影晃动中闪动着一道黑影。唬得他哇哇大叫,有鬼有鬼。杜东山毕竟年岁大一点,稍停片刻之后,端着油灯领头进了房。进房一看,发现桂子居然躺在床上,三人不由得十分诧异。刚才进房没见桂子的影子,怎么这一下又出来了?肯定是出了鬼!

快去请刘道士!杜东山手中的灯,轻轻地颤抖。

难怪,自从她进了门,这屋里便不对劲。婆婆小声嘀咕。哪有嫁人两年不打鸣的鸡婆子?八成早就沾上邪气了!

唉,梅先生不该捡这个孽种。

你们——桂子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子坐了起来,对三人怒目而视。

桂子由惊恐变得伤心,又由伤心变得愤怒。汉子纵身上了房梁,贴身趴在房架阴影中那时刻,桂子吓得直打哆嗦,惊得直打哆嗦。吓的是怕家人看到房中有个汉子在,惊的是那汉子居然有如此高强的飞檐走壁的功夫。听罢了公公婆婆议论猜测怀疑之后,那又惊又吓的心上,仿佛被浇上了一瓢凉水。我是鬼么?我为什么成了鬼?被父母丢失,不生儿育女,便成了鬼么?来福在外惹花拈草被人做了,怪谁?

我是鬼?我是鬼?哈哈……来福,你说,你说这两年多,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又是怎么过来的?你心中明白!你说呀?你怎么不敢说?!

来福心中明白,能说出来吗?敢说出来吗?他一脸煞白,已经抱头鼠蹿而去了。

公婆也退了出去,将房门扣上。

房子里,一下子黑了下来,黑得让人感到发凉。那汉子从梁上轻轻落下,走至桂子床前,告诉她,我走了。桂子看不清身边的汉子,但感觉到他的存在。一种虎虎生气直逼过来,透过了桂子的肺腑,唤起了一种无以言状的萌动。是什么情绪?落水者的求生欲望?她说不出。但是,有一点她是感觉得十分清楚与明了的,她害怕他离去,她渴望他留下。哪怕他是强盗是魔鬼,她也需要他。

可是,她又不敢说出口,眼睁睁地望着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出窗去,融进了茫茫黑夜之中。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桂子一声长叹,不由得念出了柳永《雨霖铃》的末句,心绪更坏了。既然桂子月中落,何苦让桂子在这人世间受此煎熬?

想着想着,身子乏了,便懒懒地睡了过去。半睡半醒,朦胧之中,那窗户处倏地又飞进来一个人,轻轻地落在桂子床前。桂子,你醒醒!桂子微微睁开双眼,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看,竟然是那守灵柩的汉子又来了。桂子有点按捺不住,颤颤地说了声,你过来,坐着吧。那汉子便走了过来,却不敢去坐。桂子扯住他的手,一拖,有如一尊石塔,丝毫也拖不动。你嫌弃我,是么?不不不,我,唉,我有大事要与你说。天大的事,先放一放。过来,我也有话要与你说。桂子坐了起来,双手拦腰将站在床前的汉子抱住,不肯再放他离开。汉子俯下身来,桂子以为是要与自己亲热,便将头仰起去迎接那汉子。汉子并不如此,而是附在桂子耳边,急急地说出一番话来,把桂子给惊呆了。

他们要火烧灵柩,浇桐油钉耙子。

什么?他们真有这么狠心?

一点不错,他们已经将刘道士请来了,天一亮就做法事。

火烧灵柩,浇桐油钉耙子,是双叉河一带对人死去后如果变鬼害人的一种最为严厉的惩治法事。这种法事一做,据说可以将死去的人打入十八重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不能再投胎为人。对于这种说法,桂子自然是十分明白的。爹爹生前与杜家的关系一直不错,没想到死后却要遭此惩罚,杜家的人也太狠毒了。

我与他们拼了!

拼了有什么样用?法事做完,还要将你卖到宝庆城里的点春楼呢。

啊,桂子叫了一声,松开箍住汉子腰的双手。将桐油浇在灵柩上,点上火烧,然后在坟头钉入三根尺许长的铁耙子,爹爹怎么受得了啊?点春楼,其实就是妓院。卖到那里去,那是干什么,桂子当然明白。桂子的命就这么苦吗?

桂子,怎么办?

怎么办?桂子抬起头。爹爹没做鬼,是你在坟头哭过,你去说清楚!你去说清楚!

我去说清楚,他们相信吗?你进了杜家快三年了没生育,说是沾了邪气,你说得清楚吗?

桂子没法说了。汉子说得对,一切是说不清楚的。

我想,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连衣物将灵柩封土作墓,然后,你,跟随我逃走吧。

桂子听了,心想,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了。那么,就跟随汉子去过日子?他靠得住吗?桂子拿眼去看床前的汉子,汉子依然如一尊石塔,佇立在床前。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汉子的身上,把粗犷、健壮的身躯勾画得更加有棱有角,让人感到力量所在。他是靠得住的。桂子又想起刚才去拖他,想起在坟头,想起汉子背自己回家。他正直呢。他若是心术不正之人,想占便宜不是早就可以占到了吗?更何况,自己心里也早就有了他。

好,依了你吧!桂子扑过去,搂住了汉子。

汉子停了片刻,将桂子挟在腋下,双脚一纵,便飞出了窗外。

天亮时分,坟地里起了一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杜东山领人去看,发现被烧的是灵棚。火势小了之后,灰垢中露出一个坟堆。守灵柩的汉子,早没影踪了。真是怪事。

不一会,有人来报讯,说桂子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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