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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右派的诗书情结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12-31 05:46:17

 

农民右派的诗书情结

——《父亲的寓言》之二

 

周宜地

 

1957年冬天的那个毛雨飘洒的黑夜,将父亲为什么会成为右派这一命题死死地定格于我的脑海。为求证这一命题的最终答案,我花费了无以数计的时间与精力。长久的考证让我发现,父亲之所以成为农民右派,是因为他那无法去掉的浓浓的诗书情结。

一个才读了两年私塾的农民,一个几乎天天与泥巴打交道的农民,怎么会有诗书情结呢?

这要从我爷爷说起。

我爷爷是双叉河一带有名的草药郎中。关于爷爷行医治病救人的故事,当今双叉河一带还在流传着无数大体相同的版本。其中有一个故事,与我父亲一生的命运有着十分紧要的关联。有一年春天,犁田备耕的时候。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天一亮,爷爷就扛着犁赶着大水牯去犁一块天水田。所谓天水田,就是位置在地势高的塝上,只能靠老天下雨才能蓄水耕种的田。这种田,天一下雨就得抢先犁过来蓄上水,才能及时插上秧苗。就在爷爷将牛赶下田系好犁准备开犁时,邻近村子一个人火急火燎地赶来,说是家母突然生病,十分危急,请爷爷去救命。爷爷二话没说,将牛停在田里,打着赤脚就跟来人走了。正准备去读书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幕。知道雨水对天水田之重要的父亲,便作出了影响自己一辈子的决定,不去读书而替我爷爷犁田。

那一年,父亲刚好十二岁。十二岁的父亲将田犁好之后,爷爷给人看完病回到了田头。爷爷下到田里,用脚在犁沟里来回踩着检查了一遍,竟然没有发现留下“坎坎”(没犁到的地方)。爷爷想了想,说,老二(我父亲排行第二),你不要读书了,在家种田吧。这样,爷爷一句话便将父亲一辈子牢牢地钉在了泥巴地上,为日后成为农民右派打下了基础。

这个故事,是后来成为我开蒙老师的六爷爷告诉我的。当时,六爷爷与父亲同在一个私塾先生门下读书,他亲眼看着父亲将书本放在田头,走下泥水田里。说起父亲犁田时,六爷爷很是兴奋:嘿,才十二岁,站在水田里和犁差不多高,拐弯时提不起犁就用肩扛,好厉害的。既然故事是与父亲一起长大的六爷爷讲的,我完全相信它的真实性。

这个故事,让我理出了父亲的诗书情结的一些来龙去脉。父亲是有可能像六爷爷一样成为“先生”的,他让爷爷一句话扎扎实实地钉在了泥巴地上,其实并没有将渴望成为“先生”之心钉死在泥巴地上。他对六爷爷的近乎虔诚的尊敬,除了辈份上的原因,还因为六爷爷是他心目中的读书人。由此而生发出来的,是从小就逼我读书识字。

我的开蒙老师虽然是六爷爷,但最早教我认字的却是父亲。在我能说话的时候,只要有空,父亲就抱着我走到神龛前,一字字教我读神龛上的字。我清楚地记得,我最早认识的字就是神龛中央堂堂正正写着的“天地国亲师之神位”和神龛两边“耕读为立家根本,忠孝乃传世珍宝”的对联。在我还未完全认识这些字,也根本不可能懂得这些字对于父亲的重要以及字的任何含义的情况下,父亲居然用不同方式教我一笔一划学着写这些字。比如,吃饭时他会心血来潮用手蘸着汤水在桌子上教我,天字要这么写地字要么那么写。被父亲用这种方法强化训练过的我,自然也成为父亲的骄傲,他会时常让我在不同场合显露一下我的“天才”,然后露出很满意很自得的微笑。

对于父亲的这种做法与心态,在我后来剖析父亲无法去掉的浓浓的诗书情结,寻找他当上农民右派的根源时,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父亲的这种心理满足,其实是他对爷爷将他钉死在泥巴土上的一种不自觉的反抗。

父亲的这种心理满足,在我五岁那年得到最充分的显露。

在我老家双叉河一带,神龛也被称之为“家仙”。每过三年五载,贴在神龛上的“天地国亲师之神位”等有些破旧退色时,就会请人重写过,叫做“写家仙”。写家仙,是双叉河人社会生活中最为虔诚、隆重、严肃的活动之一。写家仙,要请字写得最好,还要懂得“安神位”的人。字写得好是对家仙们的一种尊重,安神位则是神龛里的各路神仙们归其位的一种祭祀行为。光字写得好不会安神位,神龛里的各路神仙会乱了秩序规矩,那肯定是不行的。只会安神而字写得太差,除了看着不美观,也是对家仙们的一种不尊重。所以,各家各户写家仙肯定要找字写得好也会安神位的人。在双叉河,六爷爷自然是写家仙最合格的人选。

五岁那年我家的写家仙,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

父亲早早地准备好了红纸、笔墨以及敬神安神要用的纸钱、香烛、爆竹和一只叫鸡公,并请六爷爷确定好写家仙最为吉利的日子。写家仙那天,六爷爷早早地来到我家,吃了早饭便开始进入写家仙的程序。六爷爷先拿了一叠纸钱,在神龛前一边拆松一边念念有辞地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将纸钱烧了,开始将原先贴在神龛上的各路神仙神位以及对联轻轻揭下,也放在神龛前烧了。接着就开始写家仙。写“天地国亲师之神位”时,必须先站着写,写完神位的位字时才能坐下来写。而且,位字右边立字上面的一点,必须留下不写,直到所以的内容都写好,要贴上神龛了,才最后加上去。多年以后才听父亲说,那样做家仙们才会在神龛上坐得安稳。贴好之后,就是安神位。安神位时要宰叫鸡公,将鸡血涂在上边神龛和下边土地菩萨神位之处,拔了几片鸡毛沾在血上,才算安神们完毕。此中究竟有何奥妙,我至今也不知道。

在六爷爷写神龛两边的对联时,我与左邻右舍那些儿童伙伴玩得厌了回到家里,便围上去看六爷爷写对联。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居然对六爷爷写对联很不以为然,说,我也会写。六爷转过头来,从那花镜背后用眼盯了我好一阵,说,你也会写么?我肯定地回答他,说,我会写。六爷爷说,写给我看看。说完,另找了一张纸,让我写。父亲对我喝叫一声,你逞什么能干?滚!六爷爷说,让他写,让他写,我看看。有了六爷爷的支持,我也就有恃无恐,拿起笔就在纸上写下“耕读为立家根本,忠孝乃传世珍宝”两行字。六爷爷啊了一声,说,老二,你家老文,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六爷爷当场就与我父亲商定,要我去学校读书。父亲听六爷爷这么一说,笑得合不拢嘴,连说要得要得。我以后被父亲逼着读书的命运,也就在这一天注定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六爷爷在神位的“位”字上添上一点,然后将写的家仙一一贴上神龛,正在虔诚有加地安神位时,路过我家门口的民罗罗走进屋来。多小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父亲被民罗罗们一次又一次进行抠打批斗的惨景,我就会想,如果那天民罗罗没有走进我家,也许父亲不会成为农民右派,父亲及我们全家也许不会遭受那么多的苦难。但是,那天民罗罗走进了我家,围近桌子看六爷爷为我家写家仙。

这里,不得不先说说民罗罗的身世。

年轻时候的民罗罗,曾经“买”过无数次壮丁。什么是买壮丁,我是后来听我母亲说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那时,国民党不时派人来抓壮丁去当兵。不想去当兵的人,就想方设法筹钱将落到自己头上的壮丁名额卖给那些家里生活窘迫的人代为当兵。民罗罗就买过不少次壮丁,替人去当过兵。听母亲说,民罗罗这个人很狡猾的,每次买下壮丁,到了部队就千方百计跑回来,然后又买壮丁去当兵。母亲告诉我,父亲也曾经卖了自家两亩好田,将壮丁卖给过民罗罗,那一次,民罗罗刚从县里开拔,还没到部队就逃跑了。没到部队就跑,队伍上的人自然会找到县政府。县政府一路追查,最后查到双叉河。这一查便查到父亲名下,当即要抓父亲的壮丁。父亲东躲西藏,不敢归家。母亲当即立断,又卖了两亩好田,上下打点,才过了这一关。风波一过,民罗罗又一次也大模大样地回到双叉河。没过多久,民罗罗再一次买了壮丁,去了部队。这一次,没等民罗罗逃跑,就在淮海战役中当了解放军的俘虏。当了俘虏的民罗罗,向解放军数说自己家里如何穷如何被抓了壮丁,很快就当上了解放军并入了党。1953年复员回到双叉河后,在解放军里入了党的民罗罗,便在村里当上治保主任,成了再也不要靠买壮丁过日子的民罗罗。

民罗罗进了我们家,父亲不敢怠慢,马上上前打招呼,递上旱烟杆请他吸烟。民罗罗接过旱烟杆,一边吸烟一边围着看新写好的家仙。民罗罗左看看右瞧瞧,居然手指神龛两边的对联,说出一句让我父亲永远不能忍受的话来。

民罗罗说,耕读为立家根本?嘿嘿,耕读为立家根本?你们家耕读为立家根本?嘿,我看,改作种田为立家根本还差不多。

说完,民罗罗将旱烟管放在桌上走了。

这以后的日子,父亲几乎天天铁青着脸。母亲与六爷爷不知多少次劝他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民罗罗是放屁。斯斯文文的六爷爷居然说“放屁”二字,可见他对民罗罗之举也是十分厌恶的。但是,不管母亲与六爷爷怎么劝说,父亲也走不出被侮辱的阴影,成天还是铁青着脸,很难看到一点笑容。

我就是在父亲铁青着脸的时候,被他交给六爷爷带到学校去读书的。六爷爷到我家来接我去学校时,父亲让我跪在了神龛下的土地菩萨前面。我有点明不清,我没有犯什么事,父亲为什么要我拜土地菩萨?听父亲说话时,我才知道这一次不是因为我调皮捣蛋做坏事受罚,而是要我当着六爷爷的面向神龛里的祖仙们保证,一定要争一口气,好好读书。我只得按照父亲的要求,对那些看不到的祖仙们保证,一定好好读书。末了,父亲一字字说,老文,你要是不争气,我就要你的命!

民罗罗惹下的事,并没有因为我去学校读书而了结,感到受了天大侮辱的父亲,以他的固执、认死理,最终埋下他成为农民右派的种子。

父亲决定重新写家仙。父亲的决定首先遭到母亲的反对,她说,人家不就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吗?你何必得罪人呢?父亲铁青着脸,一句话就将母亲顶了回去,你别管。母亲见劝不住他,悄悄地去找六爷爷,让六爷爷劝劝。她知道,父亲对六爷爷一向是十分尊重的。六爷爷出面劝说,父亲也许会听。

六爷爷也觉得这样做肯定会得罪民罗罗,便劝父亲不必将民罗罗的话当一回事,再一次说就当他放屁。父亲说,放屁也不能放在我家堂屋。六爷爷说,老二,万事忍为先,该忍的还是忍一忍吧,何必争这么一口气。父亲执意不从,说,六爷爷,平素里你说的我都听,这一次,你别劝我,我非得重写家仙。这口气我要是不争,我老二还算一个男了汉?。父亲坚决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义无反顾地决定重写家仙。父亲将双叉河有点名望的父老乡亲都请了来,参加我们家重写家仙的事,而且将民罗罗也请到家里。被请来的父老乡亲,在我家堂屋里坐着,一边喝茶吸烟,一边看六爷爷写家仙。

重写家仙的不同寻常,足以说明父亲对这件事的格外看重。写神龛的其他所有的程序,都是上次写家仙的重复。但是,这一次父亲做出任何人也不可能想到的举动,他决定让我当着众人的面写神龛两边的那幅对联。

我是头天晚上知道这件事的。父亲对我说这件事时的神情之凝重,让我不敢有半点别的想法,只是听父亲一一交代如何如何。说完,父亲将我拉到神龛前,让我对着家仙说一定写好之类的话。然后,父亲将六爷爷请到家里,给六爷爷斟上满满一碗酒,说,六爷爷,我想重写家仙。六爷爷说,为什么要重写?父亲说,那副对联,我想改一下,不写“耕读为立家根本”,就写“读书为立家根本”,行么?六爷爷先是一惊,然后沉默了好一阵,说,老二,你是做给民罗罗看的?父亲坚决地点了点头。六爷爷说,写成“读书为立家根本”,也不成对联了呀。父亲说,六爷爷给想想,该怎么才像对联,只是不要那个耕字,只写与读书相关的字。六爷沉吟片刻,说,那就写作“诗书为立家根本”吧。父亲一听,连说好好好,还是书读得多有本事。接着,父亲又提出让我来写这副对联。六爷爷说,老二,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让民罗罗知道,你就真要得罪他了。父亲说,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不怕。六爷爷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时候,就说,好吧,你将老文找来,要他先写给我看看。父亲当即将我叫到桌前,说,老文,将那副对联写给六爷爷看看。说着,父亲为我铺开早已裁好,与对联一般大小的红纸,让我写“诗书为立家根本,忠孝乃传世珍宝”的对联。六爷爷一边看,一边指点,说些手要稳当,要憋住气,不要走神之类。一直让我练习写了十遍,六爷爷才让我罢休。父亲问六爷爷,老文还行么?六爷爷说,只要老文临场沉得住气,是可以的。父亲便又大声对我说,老文,听清六爷爷说的吗?到时别心慌,沉住气。我不敢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六爷爷很快就完成了其了程序,临到要写对联了,六爷爷对我叫道,老文,过来,这对联你来写吧。我心中早有准备,六爷爷一叫,也就无所顾忌,走至桌前,提笔将对联“诗书为立家根本,忠孝乃传世珍宝”写好。众人一看,没有一个不感到惊奇的,一个个都说,没想到老文才读了几天书就能写这么好的对联,老二,你们家要出状元了。父亲笑着向众人作揖,连连说,大家说得好,大家说得好。

这时,民罗罗走了过来,左看右看,哼了一声,说,嘿,“耕读为立家根本”变成“诗书为立家根本”了?说完,将手中茶杯一放,也不打一声招呼,独自出门走了。

父亲追到门边,高声地说,怎么就走了,不喝一杯酒了?

民罗罗头也不回。

众人不知道内幕,见民罗罗扬长而去,便都说他太不懂道理,请来喝酒,还没喝就走了。六爷爷不出一声,只是看了我父亲一眼,摇了摇头。

父亲倒是十二分的高兴,笑着招呼众人,说,坐,坐,写好家仙、安好神位就喝酒。

那时的父亲,当然不知道他会为这件事付出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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