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情是何物（被抢上山当土匪的女人之十）

 

(原创)：情是何物（被抢上山当土匪的女人之十）

 

周宜地

 

 

申猴子领着众人，并未去自己的地，而是进了一家店铺。所谓店铺，无非是摆了两张桌子，几条板凳，一个简陋的乡村小饭店。

八姑一看，尽管与自己家那间苞谷酒店差不了多少，却也吃了一惊。这呼啸山林的土匪窝里，也有人敢来开店做生意？正在惊异之时，里间走出一个年约三十七八，虽谈不上妖媚动人却也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叫住大伙，往店里请。各路掌班大概与她已经十分熟悉了，一个个如狼似虎，上前打闹。这个掐她一把，那个摸她一下，嘻嘻哈哈，煞是亲热。伍嫂，来来来，陪我坐坐。你妈的死老鼠，光长了个嘴巴，上了床尽掉老娘的兴致！被叫做伍嫂的女人，上前就打鼠头一掌。众人连声喝采，大叫这一掌打得好。牛头上前，说，伍嫂，他不行我总算行吧？来来来，到我这里来，我包你样样满意。哟哟哟，你那边去好不好，今天是猴子老弟请客，老娘没空待候你！伍嫂一边与人打情骂俏，一边早已挨近申猴子，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说，猴子老弟，请的贵客到了么？申猴子毕竟年轻，没见过太多的场面，不及他人油滑，能够脸不变色心不跳。他指着八姑说，这不是么？新来的八姑。伍嫂一听，立时扔下申猴子，走过来一手拉过八姑往上首推让。啊呀呀，八姑贵脚踩贱地，我这小店生光了，坐，坐，八姑你请坐。日后，在你老人家的地皮上混口饭吃，还望八姑多多照看。没容八姑答话，又一把拉过七哥，来来来，难得七哥前来陪客，上首坐上首坐，将他推到八姑旁边坐下。转身又去问申猴子，猴子老弟，开席么？申猴子说，好，上菜吧。

十二路掌班，加上七哥八姑，共十四人。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一齐落座，等候开席喝酒。

趁伍嫂摆筷安杯之际，八姑问七哥，这女老板也是十二路里的人么？不是，但也是一样的敢杀人越货，胆大包天的角色。她与丈夫一道，宰了村里一个大佬，千里迢迢，来投了天台山。他男人前年派出去踩盘子，被人做了，她便在此开了这个小店过日子。名义上不是十二路的管辖，其实也是一路人。得了财喜，多少也分她一份，就像那些耕田种地的一样。只不过，她靠这个小店收钱，比起那些个老者得的财喜多些。兄弟们没老婆，便上她这里来。有时两条汉子一起来了，免不了动刀子动枪，她便站出打圆场，说，有本事到店外去比试比试，谁赢了谁来陪老娘。像她这种人，天台山共有十几个，有专门洗衣的，也有专门缝缝补补的，待候兄弟们，兄弟们也就养着她们。八姑一边听，一边想，这些女人，大概也各有一番辛酸吧，要不然怎么会混成这样？不名正言顺地找个男人结婚过日子，任凭众人享乐，与窰子里的女人又差什么呢？其实，七哥还有一点没告诉她，这些女人，别的兄弟轮流待候，七哥哪天想要了，别人自然不敢与之相争的。七哥只要在女人店前将他终日不离身的腰带往门扣上一掛，兄弟们便知道七哥在内，谁也不敢去讨没趣。这个特权，也是天台上的规矩，兄弟们，包括十二路掌班，都不敢违犯的。七哥当然不会告诉八姑这些。

七哥、八姑二人正说着话，杯筷已经摆好，酒也斟上。伍嫂一声“双龙抢宝来了”，双手端着一个大盘子，置于桌子中央，一股香味立即扑鼻而来。八姑一听是双龙抢宝，不知是什么样的菜，拿眼去看时，不觉呆了。那盘子中，竟然是两条剥了皮的蛇！两条蛇各自盘踞一堆，头部昂起，双双顶住一颗染成红色的鸡蛋。众人见菜已摆上，全部起立，齐声道：

八姑请！

八姑也站了起来，却不敢下筷子。伍嫂凑过来，对八姑说，八姑，你老人家尽管吃，这可是天台山招待最高贵的客人才上的菜呢。八姑说，没见过。我告诉你吧，伍嫂忙向八姑解释，抓两条活蛇，把皮、内脏去了，然后在蛇肚内填上佐料比如荆芥薄荷生姜葱蒜之类，然后在盘内盘好，那鸡蛋呢，先就煮熟的，剥了壳，用米花红染好，摆上，再放至锅里蒸，直蒸到香气四喷才能熄火。那味道呢，才可口呢。八姑，你要先吃了这颗红鸡蛋，众位掌班的大哥才下筷子的。听伍嫂这么一说，知道不吃就是对众人的不恭了，只得用筷子将红蛋挟起。众人见八姑已经夹了红蛋，便相互说一声“各位大哥请了”，然后将筷子指向盘内的肉蛇，夹吃白嫩嫩的蛇肉。

八姑咬一口红蛋，细细品味，确实与平常吃的鸡蛋不同，未曾入口，香气已入腹腔。待等她将红蛋吃完，便又想吃盘中蛇肉了。她夹了一箸，放入嘴里，又鲜美又津甜，不由得连连称好。伍嫂在一旁听了，拍着巴掌笑，连说八姑过奖了。

七哥端起酒杯，要敬八姑。八姑自小在酒店长大，酒席上的事见过不少，知道头一盅是回绝不得的，便只好受了。十二路掌班，按照子丑寅卯十二地支顺序，也一人一杯敬了过来，八姑一一领受。旁边的伍嫂见八姑如此酒量，也来凑趣，放下才炒好的一盘麻辣鸡丁，端过酒杯，说，八姑，承蒙你看得起小店，贵脚踩贱地，我也向你老人家讨个吉利，敬你老人家一杯。八姑见她办事利落，口齿伶俐，早已有几分喜欢，便也受了。一连十几杯酒，起码也有一斤多。八姑喝了之后，居然没事儿一样。她端起酒杯，向各路掌班说道，感谢众位兄弟盛情，我这里也借花献佛，借申猴子兄弟的酒，敬各位一杯，干！十二路掌班，自然高兴，都叫着干，纷纷将酒倒入肚内。酒席之上，立时气氛活跃。划拳的，猜子的，嚷嚷叫叫，觥筹交错，真个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快活。

八姑如此放纵，自有一番情绪。昨日晚听了大姑一番话之后，好比双腿陷入淤泥塘，想拨也拨不出，想走也走不了，一夜没睡好，反被恶梦吓醒。思前想后，毫无头绪，只想寻个机会发泄一通。去问大姑时，还担心不准下山。一得允许，一颗心早已与七哥等人在一起了。后来，申猴子断指相赠，八姑更是感动，心中的闷气冲去了许多。到了酒席之上，十几杯酒落肚，虽则未醉，愁情怨气却被搅翻，刚刚冲去的一点闷气，便又聚集起来，压在心头。于是，八姑好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骂一通。但是，想起大姑说的，似有一双大手紧紧抓住自己，早已被掐在手中，哪还敢如此放肆？只好放开酒量，狂饮起来。

没想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没有被十数个汉子灌醉。待到桌上的人已经是七倒八歪，八姑却还能自制。她去看众人，只有两三个能继续对饮了。她端起酒杯，走到申猴子身边，说，申猴子，来，老弟，你来，你敢断指相赠，怎么不敢举杯对饮？来，你来呀！

七哥没醉。 他示意伍嫂，让她去扶扶八姑。 伍嫂去扶时，八姑抓住她的手，说，伍嫂，你别担心我，我是从小就在酒家长大的，不光能喝，还会蒸苞谷酒。你将苞谷准备好，到时我来帮你蒸苞谷酒，众位兄弟再来喝个痛快。伍嫂说，好，我可是记住了。 八姑笑笑，行行，忘不了。说罢，又去邀七哥喝。七哥，来，喝！你背我上山，我看出你是条汉子，才依了你！你若是忘了我，七哥，闫王面前也讲不清！

你喝多了，八姑！七哥去扶她。

喝多了？“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冯延已的《长命女》能背，能说我喝多了？哈哈，听我再吟一首元朝诗人元遗山的《雁邱词》给你们听听！八姑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信口而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

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

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七哥自然听不懂她文诌诌地念古人永嘉句，但知道若要是再喝，八姑恐怕会一滩如泥，便要伍嫂扶了，一道送回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