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在 江 湖》之一

 

《人 在 江 湖》之一

（中篇小说）

 

周宜地

 

1

 

下班时，杞谷柳给家里挂了一个电话，说，晚餐不回家吃了。电话是女儿杞荷接的，吃吃一笑，然后说了一句让杞谷柳摸不着头脑的话，她说，祝老爸喝得温馨如意。

要是在平日里，杞谷柳肯定会教训女儿几句。杞荷虽然是独生女儿，却总不逗人喜爱。读书时，不好好读书，上班了不好好上班，岗位换了好几个最后连拜拜也不说一声就不干了，跑去给一位舞厅老板打工唱歌陪舞什么的反倒干得挺欢。今日杞谷柳心情极好，没在电话里教训杞荷，搁下电话便去搭公共汽车。吃请与请吃，对于杞谷柳来说是极平常的事。今天似乎有一种不同往常的感觉，因为请吃的是韦华玉。一听到韦华玉在电话里说请吃，杞谷柳就显得格外来劲，二话没说就答应 了。

韦华玉是公司的纪委书记，论级别是处级干部。她是随丈夫从部队转业到这个城市来的。丈夫叫李一明，在市工商局上班，具体管发放营业执照之类，是现时很吃香的一个工作。韦华玉进杞谷柳所在的S市发动机制造有限公司，很费了一点劲。当时，发动机制造有限公司是S市效益最好的大企业，想进的人极多。杞谷柳是厂人事部调配科科长，是他亲自为韦华玉办的接收手续。说服人事部长的理由，就是韦华玉是政法学院毕业的，日后企业很需要。人事部长觉得很有道理，就签了字。其实，韦华玉并没有找过他也与他没一点瓜葛，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给她找了个这样的理由。要找理由，谁都可以找，但他没给别人找。后来人事部长把这事透露给韦华玉，韦华玉对杞谷柳便有了感激之情，说过几次感谢的话。杞谷柳原本没想到要得到她的感谢，便用开玩笑的话挡了回去，说，你长得漂亮，手续才办得快。笑话归笑话，杞谷柳见了韦华玉确实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欢悦感觉。所以，韦华玉请吃，心里格外来劲。

到了憩园酒家，韦华玉早已在2号包房里等着。见杞谷柳到了，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杞谷柳说，纪委书记请吃，用不着担心作检讨，还能不来？坐下后，发现桌上只摆了两副杯具，不觉有点诧异，问，怎么，只请我一个？韦华玉点点头。怎么会只请我一个呢？杞谷柳问。韦华玉笑了笑，说，请你一个不行吗？那一次你不是也只请了我一个吗？杞谷柳这才记起，过生日那天是请了她，也是这个地方这间包房。杞谷柳说，所以，你也就在这个老地方请我？是不是也是你生日？韦华玉摇摇头，说，进厂已经5年了，早就想请你，一直没机会。杞谷柳说，其实没必要的，脸上却露出很高兴的神色。没想到韦华玉竟在老地方请他，杞谷柳不觉有了一种温馨之感。韦华玉说，客随主便，你就只管吃吧。

上菜的时候，杞谷柳又觉诧异，她点的菜怎么尽是我喜欢吃的呢？除了几个素菜，主菜全是螃蟹。一盘清蒸，一盘油炸，一盘红烧。红艳艳的，十分惹人。杞谷柳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螃蟹？韦华玉说，一只螃蟹一壶酒，厂里谁不知道？杞谷柳想，也是，厂里谁不知道我这一爱好？

大凡喝酒的人，一开始总是斯文尔雅的。杞谷柳也一样，一开始，慢慢地饮酒，慢慢地吃螃蟹，慢慢地边吃边说话。韦华玉吃的很少，主要精力用来看杞谷柳吃螃蟹。杞谷柳吃螃蟹，确有独到之处。先吃蟹黄，再吃蟹肉。吃蟹黄时，一次只吃一丁点，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味够了才喝一口酒送下肚去。蟹肉吃得更是精细，不留一丝一点。一般人吃螃蟹，小腿是摘下扔到一边不管的，杞谷柳不同，小腿里的肉也一丝一丝地剔着吃。吃完蟹黄蟹肉，杞谷柳更有惊人之举——嚼蟹壳。嚼蟹壳时，斯文相全无。大口大口地咀嚼，嘴里的没嚼碎咽下去，手又抓起来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这副吃相，把韦华玉看得呆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吃螃蟹的，韦华玉说。

没见过吧？要不然，哪能一只螃蟹下一壶酒？杞谷柳笑笑，用餐巾纸擦擦手然后喝一口酒，美美地一咂嘴。你不知道，这螃蟹全身是宝。蟹黄蟹肉不说，这蟹壳，含钙量特高。钙是人体生命之源，占人体体重的1·5%到2%。缺钙，可以引起许多疾病。韦华玉笑着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该当干部调配科长，应该去管销售，作广告。杞谷柳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在吹牛，连忙说，不骗你，一点不假。你看我这口牙齿，48岁的人了，还这么白还这么齐这么能嚼硬东西，就是证明。牙好胃口就好，吃饭就香。

还真作广告了，别忘了喝酒！

杞谷柳便说，你也喝酒。说着去给韦华玉斟酒，发现一瓶郎酒早已见了底，不由得一乐，说，这这这就喝光了？

韦华玉也乐了，说，要不，怎么叫一只螃蟹一壶酒？她一边说一边让服务小姐再上一瓶郎酒。等小姐拿来酒，她吩                                                                                                                                                                                                                                                                                                                                                                                                                                                                                             咐小姐退下去，亲自为杞谷柳斟上满满一杯酒，然后又将自己的酒杯斟上。杞谷柳一见，觉察出自己刚才太放肆，没顾得上给韦华玉劝酒。心想，她单独请我喝酒，大概有什么事情要说，我怎么只顾自己喝酒吃螃蟹呢？虽然喝了一瓶郎酒，杞谷柳心里还是极明白的。他拿眼去看韦华玉，发现韦华玉也在看他，边忙把头低下。

好一阵，韦华玉缓缓地举起酒杯，说，老杞，我敬你一杯。杞谷柳说，别说敬，一块喝吧。韦华玉说，不，这一杯你别喝，我一定要敬你！

杞谷柳说，好吧，心想她大概要说一说单独请吃的原因了。

杞谷柳没猜测错，韦华玉仰口一杯，说，这一杯，感谢你把我接进公司。说罢，斟满一杯又端了起来，说，这第二杯酒，感谢你扶了我一把。说罢，要往嘴里灌。

杞谷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说那算什么，免了吧。他用手压住韦华玉的酒杯。

韦华玉动了感情，说，不，这杯酒一定要敬。

令韦华玉动了感情的，是她当上纪委书记的事。当时，纪委老书记退休，厂党委准备将杞谷柳提一提。在科级干部中，杞谷柳资格最老口碑最好，提他是没人有意见的。没想到杞谷柳坚决不干，反而推荐了才来公司不久的韦华玉。韦华玉当时任纪委副书记，也是科级干部。杞谷柳推荐韦华玉的理由，除了她为人正派业务熟悉之类，又用了当初接收她进厂时的那一条，学法律的，政策观念强。

还提那事干吗？杞谷柳说。

不！我钦佩你的为人！你参加工作25年，当调配科长当了也有15年，该上去不肯上，把机会给了我，我会忘记吗？这杯酒，我能不喝吗？

当初那样做，是我的为人好吗？杞谷柳问自己。此刻，他确实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韦华玉。这件事传出去以后，有人说他为人正派，评议党员时还特意提了一条，说他没有官瘾，用风正派。也有人说他纯粹是傻冒一个，该上不上。就连女儿杞荷，也骂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当一个处级干部，家里就可以安装直拨电话，就可以住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什么不好？人家梁梅梅，家里有直拨电话，逢人就炫耀，了不得哩！杞荷说的梁梅梅，是厂党委书记梁竞生的女儿。也有人开他和韦华玉的玩笑，说，你与她是不是有一手？要不把这么大的好处让给她？杞谷柳一概不作答复，笑笑而已。他也反省过，却总找不出当初那么做的充分理由。要说理由，有两条似乎挂得上钩。一是觉得当调配科长挺好的，求上门来的多得很，要是想得好处只怕家里早已载不下了；二是对韦华玉有一种没来由的喜欢，让她当，心里挺高兴的。要是让给别人当，说不定要掂量掂量呢。这两条理由，其实很虚，不实在，当然也是不充分的。可是，理由不充分的事却干了，而且没丝毫的后悔。人呀，就这么怪。

想不出理由就去他娘的！杞谷柳心中冒出这么一句脏话，不由得好笑。平日里，他是极文明的，从不说脏话，没想到潜意识里还有他娘的之类。韦华玉见他发笑，便问他笑什么。杞谷柳只好以别的话题来掩饰，说，我在想，这么一点事也谈得上感谢，那该感谢我的人多着呢。韦华玉说，别人感谢不感谢你，你要不要别人感谢，我不管。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懂得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所以，我非得敬你一杯。

那就一块喝吧！杞谷柳也端起酒杯。

这杯酒下了肚，韦华玉有点不胜酒力了。她两腮透红，轻轻地说，老杞，你是好人。

杞谷柳听人说他是好人听得多，此刻听韦华玉说出，心头却不觉一热。是的，杞谷柳在厂里极有人缘。上至厂长书记，下至车间工人，只要知道杞谷柳的没人不说他是个好人。好多人说，杞谷柳要是办什么事，肯定是路路通。就说女儿杞荷换工作岗位的事吧，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次，杞谷柳开始都不知道，还不是冲杞谷柳的面子来的？杞谷柳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正派而不古板，随和却不失原则。譬如女儿换岗的事，被他知道之后，把几个做好事的给狠狠地说了一顿，要不只怕还在没完没了地在换呢，也不会去舞厅打工了。韦华玉是从不当面这么说的，今天又是单独请吃又当面说这种话，自然使杞谷柳觉得有点异样。

到底有什么异样，杞谷柳心中又揣摸不透，只好默默以对。

韦华玉缓缓地把头抬起，刚才还是双腮红透的脸已经是红光满面了。她拿起酒瓶，手有点发抖。杞谷柳见她这副模样，有点不忍，说，别喝了吧。韦华玉说，不，还有一杯是非喝不可的。她先给杞谷柳斟上，再给自己斟时怎么也倒不到杯子里了。杞谷柳说，这一杯免了吧，你醉了。韦华玉说，我心里没醉，这一杯酒一定要喝。到了这一地步，杞谷柳知道是拦不住她的，便说，那好，我给你斟吧。他把酒瓶拿过来，趁韦华玉不留意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她面前。

韦华玉端起杯子，将杯内的茶水倒掉，说，老杞，我告诉你了，我心里没醉，你别拿茶水糊弄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杞，给我斟上，这杯酒可以值千杯呢！

杞谷柳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韦华玉眶含泪花，盯住杞谷柳，一副欲说还罢的样子。手中的酒杯，微微有点颤抖。

杞谷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不免有点惊讶和犹豫，斟也不是，不斟也不是。

老杞，给我斟酒！

你会醉倒的。

人生难得几回醉，醉也要喝了这一杯酒！

杞谷柳没办法，只好给她把酒斟上。

老杞，今天，你别把我当纪委书记，我们是朋友聚会。韦华玉把酒杯捧着，一字字一句句掏心里话。今天请你喝这一顿酒，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定下来的。不是我不想请你喝酒，我是不想请你喝今天这一顿酒。你在我心中的影子太重太深，我害怕这次喝酒伤害了你失去了你。因为，这次请你喝酒，不同寻常。

杞谷柳没想到自己在韦华玉心中会有这么深的印象。韦华玉和自己，已经不是少男少女，能有这么深的感情，而且一直深埋不露，杞谷柳无疑感到意外也感到幸福。可以说，与袁来凤从相识到结婚生小孩，杞谷柳从没有过这种令人心动的情感。

好，我喝！杞谷柳眼角有点湿润了。

两只酒杯。咣，碰到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韦华玉说，这一杯酒，是希望你，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时候，请你能原谅我！

杞谷柳一时懵了，他不知道韦华玉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也不理解她说这句话的含义。他端着酒杯，忘记了要喝下去。

 

2

 

接完电话，杞荷马上离家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发动机制造公司办公大楼门口。恰巧，老爸从大门出来，走到5路车停靠点。杞荷让司机停下，等老爸上了公共汽车才让出租车跟在后面，一直到憩园酒家门口。

老爸那样子，挺兴奋的，杞荷不由得暗自笑了。他几时这么高兴过？

在杞荷的印象里，老爸似乎没有过几回高兴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那严肃的样子，挺叫人害怕，不敢与他多说几句话。参加工作之后，那严肃在杞荷眼里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严肃的本来意义，杞荷开始了不以为然乃至顶撞。但是，固执得让人可怕的老爸永远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被杞荷称之为故作深沉。

故作深沉的老爸，让杞荷感到极脑火极反感又无可奈何的事多的是。比如至今还住在姥爷用退伍费修的土砖房里，没能住上公司建的标准宿舍，就很让杞荷耿耿于怀。凭老爸的位置和资格，向厂里要一套房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可是，老爸死活不开这个口。杞荷与他吵，老妈与他吵，老爸总是那句话，厂里有规定，有私房不能分房。杞荷说，谁谁谁家有私房不也分到了房？老爸哼了一声，谁谁谁抢银行拦路打劫，你也去干？当时，杞荷在读职高，去过好几位同学家，对那种有暖气有热水装璜得特有情调的三居室或者两居室，简直羡慕得不得了。所以，每每一想起同学的家便对自己住的土里巴几的房子特反感特自卑也特想发火，于是便与老爸吵。当然，她只能无可奈何，气得她哭鼻子，说，还住这房子，人家都说我们是老乡！老爸说，老乡又咋的啦？影响你吃饭睡觉了？

杞荷说，你以为老乡光荣？

老爸也只哼一声，不作回答。他当然知道人们说的老乡早已不是林海雪原杨子荣动情地叫老乡的含义，已经完全变了味。发动机制造公司未建之前，这里只是一个小山镇。建设发动机公司时，山外的人蜂涌而至。因此，S市人口中，绝大多数人是外地人，当地人极少。京腔京调，海派海味，应有尽有。相比之下，当地老乡们的生活方式便招人说道了。一旦不顺眼，便说人家一副老乡样子。好些人找对象，都公开说不找当地老乡。

杞荷心目中，老乡简直是一种耻辱。有了这种心态，当然耻于老外公修建的这座土砖房屋了，尽管房屋很宽敞有院子还有一个可以养鱼的小池塘。因此，老爸的拒不申请分房，给杞荷留下的印象极深甚至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仇恨。有人对杞荷说，凭着有私房不去分公房这一条，你老爸就应该评优秀共产党员。杞荷将这话告诉老爸，说，老爸，你知道我听见这些话时是怎么想的吗？告诉你，我有点鄙视你！老爸一听气懵了，啊了一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杞荷不管这些，又添了一句，老爸，你这样做其实是自私自利行为，为了自己图个好名声不顾家人的利益！说完进了自己的小房，嗵地关上门，任凭老爸在门外嗷嗷叫。

还有推荐韦华玉当纪委书记的事，更让杞荷不可理解。当今世界上，跑官要官的多的是，哪见过把官让给别人去当的？这件事当然是过了好久才传到杞荷耳朵里的，那时她还在读职高。杞荷开始不相信，后来见老妈与老爸翻天覆地吵架，也是因为这件事，她才相信了。老妈与老爸的吵架当然比杞荷的对抗来得凶猛。老妈又撕又咬又吵又闹，热水器都被摔烂了。她与杞荷想的不一样，死咬住老爸一点，要他承认让官是不是与韦华玉有私情，还叫嚷着要去找韦华玉。杞荷不同，她看重的是老爸当官这件事本身。不管怎么样，科级升处级，待遇完全不一样。用车，装直拨电话，哪一样都是杞荷从同学的父母当官中看到之后羡慕不已的。老妈那种观念太陈旧，有私情怎么了？如果韦华玉将官让给老爸当，管他私情不私情，杞荷才不理这一套呢。问题是老爸将官让给了韦华玉！

老妈的吃醋，最后被老爸一句话就弹压下去。杞荷感到很奇怪，平素里老妈一句话是要罗嗦三天六晚的，这一次怎么一下子会风平浪静了呢？况且，老爸仅仅说了一句你要是想跟我过下去就别吵了。这么一句话算得了什么？不过，这一句话倒让杞荷对老爸刮目相看，心想，说不定老爸寻那个韦华玉真的有点意思呢。有了这个想法，杞荷便产生了想要见一见韦华玉的念头，要看看这位韦华玉到底够什么档次，居然让素来严肃的老爸动了心。

怎么去见韦华玉？杞荷耍了个小聪明。她把一张没写一个字的白纸装进信封，封好，写上韦书记收，然后去找韦华玉。见到韦华玉的时候，杞荷立即被镇住了。以后每每想到这一次见面，她都有这种感觉。说不出为什么，反正杞荷一见到韦华玉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直到韦华玉让她坐到沙发上，递过来茶，杞荷才知道说是有人让她来送一封信，他自己不愿意上门。韦华玉的打扮，长相，举手投足，杞荷没一样不觉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结论是，难怪老爸把官让给了她！

当然，这也不可能排除杞荷对老爸有官不当的反感，她甚至在心里骂了一句傻冒，因为他的不当官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他让杞荷让整个家庭损失太大太惨重，这是什么也弥补不了的。这样的情绪，理所当然地埋在了心中并生了根。

在房子和升官的问题上，尽管杞荷一再不满并且和老妈结成统一战线，也斗不过老爸的固执，使得杞荷很是伤心与气愤，她把这种情绪带到了后来的岗位风波上，彻底地发泄了一回，只差没把老爸气死了去。

杞荷心中承认，自己不是讨老爸欢心的那种孩子，从读书开始就不是。读书之前，老爸其实是很喜欢杞荷的，每每下班回来总会陪杞荷玩。从杞荷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老爸对她是喜欢的。出生那天，正巧碰上屋后池塘里开了一朵荷花，在绿叶中亭亭玉立。老爸说，咱们闺女与荷花同时诞生，将来肯定也会象荷花一样亭亭玉立，招人喜欢，就取名杞荷吧。人倒是愈长愈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在老爸的心目中的地位却每况愈下。读书以后的杞荷，渐渐地不讨老爸的喜欢了。杞荷的成绩不好，上课老走神，与老爸心目中的女儿对不上号。老爸心目中的女儿，读书要抢头名，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攻博士去留洋。杞荷也想满足老爸的要求，却怎么也达不到总惹老爸生气。使老爸最伤心最恼怒的是那次家长会。班主任也缺德，按学生的考分高低排好了座位，考分低的家长坐前排。杞荷的考分是全班倒数第四名，老爸自然坐在前面丢人现眼。可恶的是班主任还特意把这种安排的用意说明白，老爸的那种芒剌在背当然极难受，更何况他又是几乎人人认识的杞科长！开完会，老爸一进门就狠狠地给了杞荷一巴掌，把无地自容之感全部发泄出来。自此之后，老爸再也不去开家长会，个中原因杞荷自然明白。

上课老走神，杞荷学别的什么却极有兴趣极有灵性。看见老妈化妆，她也学着描描涂涂，居然化得比老妈好得多。整天就只知道打扮得漂漂亮亮，全不在读书上下功夫。读小学还马马虎虎，中学完全是混过来的。好不容易职高毕了业，参加了工作，没想到守着机床那么累那么噪那么让人不堪忍受。于是，她一个接一个地换岗位。凭老爸是调配科长，换个岗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她没去找老爸，她知道老爸的固执太可怕，她自己去找人办，。这种事比上课读书容易得多，杞荷无师自通。对知道自己是杞科长女儿的人，不用拐弯抹角，半开玩笑地提个要求，别人就给办了。不熟悉的人，说些常听老爸说你是好人有事尽管找你之类的话，对方听明白是杞科长的千金，就会连连说没问题极轻巧地给办得好好的。上班两年，岗位换了六个，让杞荷知道老爸的身价其实是很可以的。没想到此事传到老爸耳朵里，按杞荷的说法，马上爆发了一场海湾战争。

这一场战争，杞荷抢到了主动权。一气之下，不辞而别，去了一家舞厅又唱歌又陪舞，把老爸气得三天没上班，请病假躺在床上生闷气。更绝的是，杞荷去找了老爸的顶头上司，那位人事部长，说她老爸是没病装病，问人事部长敢不敢考核他。人事部长啼笑皆非，去找杞谷柳，说，老杞呀，你坚持原则，厂里没谁不知道，这件事嘛，我给你处理吧。她不是喜欢蹦蹦跳跳唱唱闹闹吗？让她去工会得了。没想到固执 的老爸不买帐，说，随她去吧，稀牛屎糊不上壁！杞荷知道后，那个气呀，更不打一处来。于是，父女俩除了吃饭在一块，别的时候谁见了谁躲。

父女俩闹到如此地步，难怪杞荷在电话里说一句喝得温馨如意的话让老爸怔了好一阵。若要是知道杞荷此刻在跟踪他以及跟踪的目的，不知道又作何模样？也许暴跳如雷又卧床三天？

想到这里，杞荷心中极愉快。所以，老爸情绪很好地往憩园走，她也不反感。

杞荷跟踪老爸，当然不是因为与老爸有前嫌的缘故。接到老爸给家里挂的电话之前，她已经知道老爸晚上有饭局，请吃的是纪委书记韦华玉。向她透露这个消息的是公司办公室的秘书荣东林，他说从纪委门口过，刚好听到两句，韦华玉请杞科长去憩园酒家喝酒。杞荷决定跟踪老爸，是想落实是真是假。

老爸进了酒家之后，杞荷戴上墨镜，也尾随着进了门。好比电影里的特务盯梢，杞荷感到好笑也很剌激。

其实，跟踪老爸杞荷是有过成功经验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又开家长会，要求所有的家长必须参加，不能缺席。老妈恰巧出差了，杞荷只得要老爸去。老爸说，晚上单位要开会，去不了。杞荷不相信，说，是不是害怕又坐前排？老爸没理她，只是哼了一声。杞荷好伤心，偷偷地躲在房里哭了一场。哭完了，决心跟踪老爸，看他是不是真的去单位开会。

一想起这件事，杞荷就有了永远不想原谅老爸的感觉。她忘不了那一幕。老爸吃了晚饭，也没跟杞荷说一声，打个招呼，就迳自出门而去。令杞荷气愤的是，老爸根本没去办公室而是去了公园。杞荷跟在后面，也进了公园。老爸在公园里走啊走啊，耷拉着头，很烦闷的样子。如果仅仅这样在公园里走一走，散散闷气，杞荷也许会原谅老爸。因为老爸的烦闷与痛苦，毕竞是她学习不好引起的。遗憾的是后来老爸到了公园门口的梦境舞厅，居然买了一张票进去跳舞了。杞荷站在门口的树荫里，听着舞厅时而热烈时而轻盈的舞曲，泪水不断线地涌了出来。这一幕带给杞荷的刻骨铭心，使得杞荷现在陪客人跳舞时常常幻化出老爸拥着舞伴跳舞的影子。

当然，今天的跟踪完全是另一种心情。杞荷觉得很轻松很有意思也自信会成功，不会被老爸发现。看着老爸进了2号包房，她并不急于尾随过去。服务小姐上菜时，她开始了行动。端着菜的服务小姐款款向2号包房走去时，她跟了过去。她没有紧贴着走，而是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这个距离，使她在服务小姐推门进包房的时候恰好处于门口的位置，将包房内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

房内，的确坐着老爸和韦华玉。

得到证实之后，杞荷便抽身离开了憩园酒家，叫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