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自述 (05:波妹之死)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7-04-04 11:35:54 / 个人分类:人物回忆

一、

    我在农村时所在大队(现在叫‘村’)共有十个小队,最西边(和邻县接界)的是一队和十队(本地话中,‘十’和‘贼’同音,因此,通常把十队叫做‘么零队’)。
    一队有一家尤姓‘富农’,男的已经去世,余下女的(‘文革’时四五十多岁吧)和两个孩子,男孩叫土根,小女孩叫‘波妹’,当时还在读初中,每天都要背着书包经过我家门前,不高的个子,胖胖的脸,甜甜的笑容,这里的女孩子发育较早,可以看得出来,波妹正在那种成熟的阶段。
    本地农村,一般聚户而居,住房比邻,有的是相傍,最多也只是两屋间隔开一条很狭的小路。可奇怪的是:尤姓的住宅却是‘独立家屋’,它位于生产队的菜地中央——三年‘自然灾害’后,生产队给农户划了自留地,这成片的菜地就一方方地成为各家各户的自留地了。这屋子距村子约有六、七十米吧,和菜地隔开一个河浜就是沪宁铁路了,尤姓的屋子距铁路的直线距离也是六、七十米左右吧。
    划分自留地的时候,各个生产队都是要我去帮他们丈量分割的,我到过那里,是三间平房(那年代当地的住房一般都是这种样式。当时很奇怪,怎么这房子会和村子隔那么远。独门独户的,那个年代,村里还没有电灯,晚上一定很吓人的。我当时很随便的问了一句,是谁家住在这里?熟悉的人给我说:“是富农家。”我也就识趣地不再问下去了。因此,是祖传的房子还是大跃进时的遗留问题,我就不知道了。
    1963年,我们那里的四清开始了,这次四清是在地区各县同时进行的,后来名气很大的顾阿桃就是这次四清的‘产品’——不识字却可以做大篇的‘活学活用毛选讲用’——是叶群生产出来的‘产品’。不过凭心而论,这次四清还是很讲‘政策’的,对‘地富分子’,虽然‘上纲上线’,但批判时的‘事实部分’,基本上还能做到‘实事求是’,不夸大;对各级干部的‘四不清’问题,也还能够实事求是地求得真相,基本上没有刑讯逼供的事出现。
    也就是在工作队召开的‘地富子女’会议上,我认识了土根。中等个子,长相不错,沉默寡言。工作队员对土根印象似乎不错,因为他‘交代’了他母亲还想‘变天’的‘罪行’——一块绣了一个空心的‘天’字的包袱布(包的应该不是‘变天账’,因为,如果真有变天账,就不会只拿这包袱布说话了),由此,土根被工作队认定为是有了‘进步’。
    工作队结束四清离开时,离文革大约还有一年多时间,这时,土根年纪也不小了,尽管长相不错,劳动力也强,可他还是找不到对象——‘好人家’的女孩子谁会愿意嫁到‘成份高’的家庭里去受‘苦’,而‘成份高’家庭的女孩子却又想用婚姻来离开这‘成份’的梦魇,于是,‘地富子女’中的男孩子的婚姻问题就变成老大难了。
    土根还算幸运,经熟人介绍,邻县的一个贫农家庭看上了土根的人品、长相和劳力,愿意把土根‘找’来做‘上门女婿’——那家贫农家里没有男孩,只有一个女孩子,找了女婿,以后农田里的繁重劳动和养老就无忧了,而土根也可以‘改变’成份,变成‘贫下中农’了,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那‘成份’真是一种奇妙得紧的戏法啊!
    这是好事,出事前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过土根,他还是那样沉默少语,交谈中,他告诉我,女方家里待他不错,我也为他高兴了一阵。可惜的是,也正因为土根的‘出走’,种下了波妹母女后来的祸根——家里只剩下了母女两个人,而且是住在那种远离村子的独立房屋内。

二、
 
    大约是1967年,正是文革风起的第二年。一天早上上工时,人们在传说,‘泾浪’(即一、十队所在村)昨天晚上烧了屋、死了人,但是,又说不清倒底是怎么回事。
    农村的消息传布其实是很快的,不只是普通人在传,大、小队的干部,只要不是上级明令禁止的,也对消息很感兴趣并乐于在熟人圈里传布的,这是中国人的天性使然。因此,这一案件的消息陆续传来。
    死者是那富农家的母女两人,行凶者不只杀了人,还焚烧了死者,因而连带房子也烧穿了,据说,死者在床上都已经烧焦了,只余下后背的一小块地方没有烧焦。
  村子里的人是早上才发现这件事的,晚上没人听到什么声音。还有人说,铁路上晚间查道的工人倒是看到了那房子在冒烟,(那个时代还没有现在这样的通讯工具)只是无法通知众人;而且,查道工都是独行者,他们也不愿意和地方上的事纠缠,因为得罪了什么人的话,对他们晚上的行走安全是不利的。
    不少人去那村子里看了,只是,公安人员已经封锁了作案现场,人们无法接近那里。第二天,我和一位同队的正好摇船经过那菜地的前面,我仔细看时,那房子的四面的轮廓还在,还在冒着缕缕轻烟,只是屋顶已经烧穿了。
    死了两个人,而且是毁尸杀人,这是重案,县里和地区的公安人员都到场了。那个年代,信的是‘大搞群众运动’,于是,公安人员和一、十两个队的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想通过这些,在村民里得到线索。
    在我这个队,人们在田头、场上,也在‘分析’这个案子。有人说,可能是流窜犯作案,先是想枪劫,看到波妹年轻,动了歪念,遇到了反抗,于是杀人、灭尸。这种说法被多数人否定,否定的理由是:既然是流窜犯,杀了人后,完全没有必要烧毁尸体,杀了人,枪了东西就可以不声不响地走了,烧毁尸体反而可能引起村人的注意,暴露行迹。
    几个消息灵通人士随即把凶手‘估’了出来,他们在田头就估计是周毛根,一队的‘政治队长’(文革开始后,生产队除了原来的队长外,加设政治队长,负责生产队的政治活动,如队员的政治学习、会议,当然还有对‘四类分子’的批判、监管、斗争)。此人是贫农,据说是苦大仇深的一类人,妻子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一个兄弟是‘耕读教师’(四清后兴起的一种教学形式,教师不脱离生产,挣工分;学生一般两天‘上学’半天,没有课本,也少有课堂——到处可以做课堂,不规定教什么,只要家长没意见就行了,学生大多是女孩子,家长并不要求她们学到什么的),已经分了家了。
    那几个消息灵通人士的理由是:据说,周毛根和那个女富农有一腿。由此,他们发挥了想像力,估计,毛根如果只是和大人乱搞,不会出事的,那大人肯定不敢说出去。最可能的是,毛根看到波妹长大了,年轻人的活力也表现出来了,上了眼,想尝鲜。很可能是在毛根的心里,人家是富农人家,又没有男丁,他又是队里的一把手,因此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的是,这个举动遭到了母女两人的坚决反抗,双方动了手,也许,杀人不是本意,但死了人以后,就不能不毁尸了,否则会暴露问题的。

三、
   
    没想到的是,那几位‘消息灵通人士’的消息的确很灵通。不久,传来消息,说很可能是毛根作案,据说,毛根的颈部和手背上有不少抓痕,那时正是热天,晚上蚊子不少,因此,毛根的妻子对此的说法是:昨晚上夫妻吵架,毛根颈部的抓痕是被她抓出来的。
    各种消息都有,不久,公安人员撤走了,又过了几天,县里公安人员来到一队,把周毛根逮捕到县里。可是,没有判刑的消息。隔了一年多,又从一队传来消息,周毛根被放出来了,再过一段日子,毛根又是自由人一个,不时要路过这里上街,当然,那队长是当不上的了。
    一个案件,就这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其中一个还只是一个初中的女学生,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女孩子。
    在那个‘阶级斗争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的年代,农村里的地富分子及其子女,早已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打得落花流水,那里还敢有‘反抗’的意志,他们是求‘平常人的生活’而不可得啊。就以尤姓一家三人为例,如果能给他们三人以‘国民待遇’,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当场高呼‘老人家万岁’不止。他们所希望的可能只是:能够和村里人住在一起,他们的劳动收入和合法的家庭财产不受到侵犯,他们中的男性(土根)条件并不差,希望能够找到合适的对象。而这些极低的要求,在那个年代,也正如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这就为更大的悲剧种下了根子了。
    如果他们能够和其他村里人一样聚居,会出现这种悲剧吗?
    如果土根(他可是一家唯一的男、壮劳动力啊)能够在家里就找到对象,这个悲剧会出现吗?
    如果母女两人是贫下中农成份,会有人这样欺凌她们吗?
    如果这是一家贫农人家,这个案件会这样不了了之吗?即使找不到真凶,那么替死鬼总要找一个吧?
    波妹那年轻的、背着书包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飘动,唉,那个年代,那个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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