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主义（代序）

 

新指令领导着第三帝国的语言，刺激出了一个前缀词的增长，这就是语词de （ent）的滥用（尽管每个具体的语例中，这种前缀对不同的对象保持着开放的变化，也就是说，不管我们是完全面对这些新出的de 词的增值，还是面对那些已经被公众语言所采用的语词，那些早已是特定的场合为人熟悉的语词）。因为敌人的飞机，窗户必须掩蔽，每天的拉起掩蔽的工作就引导出一个习以为常的用语，“德掩蔽（不掩蔽）”。房顶发生火灾，为了灭火，阁楼必须是不杂乱的，这样才能成为消防队员的灭火通道，——这些阁楼因而也就是“德杂乱（不杂乱）”的了。新的营养能源必须加以控制着供应，那份七叶树栗的苦涩，于是就曾是“德苦涩（不苦涩）”了，……

一言以蔽之，德语几乎被纳粹毁灭。今天人们广泛地接受这样一个看法，是为了给予当今最重要的使命一个简洁明了的解释。这个使命来自于不幸的灾难，这就是已经形成为习惯用语的“德纳粹化（非纳粹化）”。我希冀，并且确信，这些可怕的习惯用语将是短命的，它们必将销声匿迹，它们已经演完迄今为止的角色，接下来，它们就必将作为历史语词而消失。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发生的数不清的大事件，所展示的过程，如果用一句眼下非常时髦的流行语来解说，那就是一个貌似可以确信为永远不会被抹去的，突然之间，便销声匿迹了。它消失的关口，正是它原来得以产生的关口。然而，转眼之间，这个关口又是它变成一堆化石的见证。这就是那些曾经显赫堆积起来的词藻的天数，诸如，“闪电战”以及与之相关的形容词“天然险阻”，“灭绝战争”和它的近亲“包围”，“摆脱包围”（在今天，已经需要对“摆脱包围”的结局作出解释，它曾经是那么疯狂危险的企图，而且深深体现在那些被包围的步兵师的战争零件上）和“神经战争”，以及最后还有“最后胜利”，等等。这其中，“桥头”在1944年到夏天之间幸存下来了，那时正是桥头已经崩坍成一堆漫野遍地的、面目全非的废墟的时候。然而接下来，当巴黎沦陷，乃至整个法国也变成“桥头”之后，它就在刹那之间变得意义全无，彻底死掉了。将来，或许“桥头”还会被重新提起，那它将是作为一片语言化石出现在历史课堂上，仅此而已。

甚至，在我们自己的这个生死交替的时代关口，这也将是我们的那些最为认真，最具号召力的词汇的天数。“非纳粹化”也会在某一天褪去光彩，到了消灭纳粹主义的使命完成，这个词也将不复存在。

不过，说完成这一使命还没有到时间，因为要清除的，不仅是纳粹行为，而且还有纳粹的思想格调，意识形态，以及它们得以散播的基础——纳粹主义的语言。

那是数量何等浩大的内涵和感受，它们都被腐蚀和毒化了！在那个德累斯顿成人教育中心开办的所谓的语法学校里，在那些“文化协会”和“自由德国青年”组办的讨论中，我一再看到，那些年轻人从纯洁中来，并且带着一种真诚，努力地希望从曾被他们忽视的教育当中，弥补缺点，改正错失，但是到最后，却都迷恋上了纳粹思想。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迷恋上，而是那些混杂于语言学的使用方法中的残片破碎，从领先时代的高度，迷惑着和引诱着他们。我们也谈论文化、人道慈善以及民主的含义，这使得他们开始看到了光明，而交谈的一切也是他们的希望的心灵变得坦诚，这一切都曾深深地打动了我。然而，总是在这个时候，总是有人在角落里开始大谈英雄行为之类的，或者大谈英雄抵抗，或者，直接谈论英雄主义本身。只要这种英雄主义话题喧喧嚷嚷地打开了话匣，所有的话题就变得混乱不清了，而我们也就再次徘徊在纳粹思想的迷雾之中。

不仅是小伙子，他们刚从战场上或者战俘营回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令他们满足的关注，这时他们要吹嘘，就让他们独自吹嘘吧。但是不，不只是他们，那些正当芳龄的妇女，从来就没有服务于军队的阅历，也是那么投入地着迷于最值得怀疑的英雄主义思想。唯独不再讨论的，就是人们如果只是赞颂这些英雄崇拜的理念，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赞颂这些错误的理念，那么再要想从中得到一个关于人道慈善的真实本性、文化和民主的正确理解，就是不可能的了。

说到底，整整一代人在1933年都只是津津乐道这套字母，他们满口豪言壮语，周身英雄豪情，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呢？一个最简要的回答就是，穿上一套军装。可以是三种不同样式的军装，但是从来不会看到一件平民服装。

希特勒在《我的奋斗》里提出教育的基本方针之后，人的外表就一直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了。他从《威玛会话辞典》里找到一个短语，“身体训练”，他爱上了这个短语，他赞扬威廉姆的军队是一支独一无二的，健壮和充满活力的军队，认为没有它，国家的身躯就会衰败。对于军队军务，他基本上，甚至可以说是慧眼独到地关注着成套的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掘身体潜能的训练制度。对于希特勒来说，性格的成长是相当确定地必须放在第二位的。在他看来，一旦体格支配了教养，制约了心灵的作用，人的性格也就会自然而然地逐渐生成。最后，在他的教学大纲里，才出现了智力训练，其具体条文还是知识性的。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它们是勉强地加入的，并且是带着怀疑和鄙视的。对于思想者的恐惧和对于智识的仇视，这在这个新词汇的堆积罗列里，是暴露无遗的。

当希特勒谈及他的强权的升起，在他的第一次成功的集会上，他赞美了他的卫队勇于战斗，这支规模很小的卫队很快就脱颖而出，以“SA”（冲锋队）而崭露头角，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那么狂热，就跟希特勒自己的天性像一只扩音喇叭筒一样。这支“棕色冲锋队”的全部使命就是培养残忍的暴力，就是去合伙攻击伤害政治对手，再把他们扔在大街上。——他们是他在夺取民心的战斗中的确实的同志，是他的第一批英雄，他把他们描述成一个用鲜血浇铸的，强大敌人的征服者，而作为这种英雄壮举的典范的，就是历史性的啤酒店暴动。

戈培尔描述柏林战斗时也用到了相同的描述，拿着相同的姿态和说着相同的说词。它不是一种战胜的精神，它的目的也不是要让人信服，它更不是靠华丽词藻设计的蒙骗，那种设计总是靠人们喜欢的新教条支撑着平衡，它是第一批冲锋队员的英雄主义：守护者。

在我自己的心目中，这些希特勒和戈培尔的报告是被一个专业辩驳补充的，它是我们的一个朋友写的，那时她正在萨克森的一个工业小镇的一家医院里做实习医生。“到了晚上，医院在集会之后接受了伤员”，她经常告诉我们，“我总是马上就知道每个伤员属于哪一个党，即便是他不穿任何衣服地躺在床上：那些头部被啤酒杯或者椅子腿打伤的，是纳粹党的，那些肺部有匕首刺伤的是共产党。”有关冲锋队的名声，同样也可以从意大利文学里找到，两者都是在早期披着最伟大的光彩耀然登台，现在其耀眼夺目之风光已经不再了。

接下来的年头里，纳粹英雄主义打扮他自己的第二套制服，是戴着面具的赛车手的形象，防撞的头盔，护眼罩和薄薄的手套。对纳粹性格有影响的所有体育中，用单纯的语言学来描述，就是拳击运动的影响超过了其它体育运动的总合。但是，1930年代中期最不容忘记的，并且是到处泛滥的英雄主义偶像，是赛车手提供的：在致他的性命的赛车事故之后，布迪 罗森姆耶就得到整个国家的珍爱，他的偶像就像军歌《赫斯特 威索尔》那样流行（为我的大学同事的注释：这个最引人注意的议题是基于对戈培尔腔调与艾丽 贝茵赫所写的回忆录《我的丈夫 赛车手》之间的相互联系提出来的）。曾几何时，国际赛车比赛的冠军，是最上镜的英雄，坐在敞篷车的方向盘后面，斜靠在座椅上，或者干脆埋坐在里面。如果一个年轻人不从最新版的画报或者纪念币所见到的肌肉发达的勇士那里，不从不加装饰的或者体育装的冲锋队制服收集他的英雄主义偶像，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到赛车手那里找到英雄偶像。公众透过玻璃橱窗紧盯着的这两个英雄主义的化身，它展示了一个带着成功的愿望的，奋力地推进向前的典范。

从1939年起，赛车被坦克取代了，赛车手被坦克手取代了（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不仅针对那些在方向盘上的人，而且也针对全副武装的步兵）。从战争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第三帝国的灭亡，所有的一切，任何东西，在陆地，在海上，在空中，都英雄地穿上了军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后方曾经还有过平民英雄主义。但是，这个后方的存在将有多长？“平民生活”有多长？全面战争的信条在它的制造者那里可怕地发动了，到处都是战场，每个工厂都装满了军队的英雄主义，儿童，妇女和老人，每死去一个，就跟英雄地死在战斗中一样——甚至，他们常常是穿着同样的军装死的——而在平时，这种待遇只适合于在战场上的年轻的士兵，或者说，只有他们才能获得它。

在十二年里，英雄主义的理念和词汇不断膨胀地，更是排倒一切地规范了军队的勇敢，胆略和殊死反抗的表现，体现在军事或其他的行动中。不是无中生有，纳粹主义的语言把“卡帕佛里奇”（自信有力的，好斗的）这个单词推到了公众的用语中，变成了一个崭新的，难得带着新浪漫的优雅使用的形容词，从而使之形成为一个公众喜欢的常用词。“好战的”（kriegerish）过去是一个很狭义的词，它只是表示一些和战争本身相关的意思，它或许还是直率的，表露着一种强烈的征服的癖好和狂热。而“卡帕佛里奇”就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它呈上的意思更加绅士化，俨然是有序的意愿和期望的火花，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全神贯注在贯穿于防卫和进攻上的坚持，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形态的妥协。“卡帕佛里奇”的滥用，和不恰当和错误地使用名词“英雄主义”所造成的太大的危害，是完全一样的。

“但是你真是对我们做得不公平，海尔教授！这里的我们我不认为是纳粹，因为我不是纳粹。但是，那些年里，除了很少的休假，我都是在战场上，在战争年代，经常谈论英雄主义不是很自然的吗？为什么它就应该算一种冒出来的错误的英雄主义呢？”

“对于英雄主义来说，还有比胆略和投入你自己的生命更多的东西。任何恶棍或罪犯都可以鼓起胆子和玩命。英雄原本是指作出有益于人类的行为的人。一场征服战争，特别是一个犯下像希特勒这样的暴行的人的战争，根本就和英雄主义毫无关系。”

“但是在我的同志中，非常多的人都没有卷入到任何罪恶中去，即使我们在进攻和征服，我们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是投入了一场防御性战争——到最后也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们别的，我们还相信我们的胜利将会给世界带来拯救。我们是很晚才发现事实真相的，而且已经是太晚了。……难道你不接受这样的事实，英雄主义是可能发扬在体育运动中的吗？难道一项体育贡献不可能通过它的经典的品质有益于人类的吗？”

“当然那是可能的。即使在纳粹德国，那也是无可怀疑地在体育运动员和战士中间，存在着不少这样的真英雄。简明地说，我倾向于怀疑恰恰是在那两支对垒的专业队伍都作为一个整体走向英雄主义的时候。从两个方面讲，英雄主义都是太过于高调，太过于赢得功利，太过于纵情地自负，在很多地方都难以得到其真。无可否认的是，那些赛车手是穿着闪光铠甲的工业时代的武士，他们的胆大超魔的车速被看作是对德国工业乃至祖国德国的促进，并且他们或许还在对完善汽车制造的目标奉献自己的经验，从而大大有益于社会。但是，这里仍然有太多的虚荣，太多的格斗士般的胜利！而赛车手的花环和奖金更是被战士的勋章和奖赏代替。这不是英雄主义，只有在最出类拔萃的情况下我才会信服英雄主义，那就是只有当它在大众吹响了它的号角，并确保成功是得到慷慨的奖励的。英雄主义越是纯洁，其意义越是重要，它就越为沉静；它的听众越少，它就离英雄本身更近，并且它也就越少装饰。我所批评的英雄主义的纳粹内容，是它总是束缚于装饰和嫉妒的虚荣心。正式地说，纳粹主义没有看到过任何体面的、真正的英雄主义，它因而也就使整个国家都堕落了，还败坏了英雄主义的名声。”

“你是不是否认在希特勒时代存在过沉静而真正的英雄主义呢？”

“不，不是在希特勒时代——相反地，他们引导了走向某种最纯真的英雄主义，但是在另一方面讲，这也是要我们述说的。我想到了在集中营的许多勇敢的人，所有这些人都被轻易地宣判凡有违法行为。面对的致命的危险和磨难，也是无法比较地大于处在前线。装饰的荣耀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展示。这不是一种很值得自夸的‘在光荣的战场’上的牺牲，一种可以面对的死亡，毋宁说，这是一种以上断头台为最好的待遇下的死亡。然而，——即使是没有任何装饰，即使这是无可怀疑地是真正的英雄主义——这些英雄们确实拥有着囚徒的力量和慰籍的源泉，他们太相信他们是一支军队的成员，他们对他们的信仰的最后胜利，有着一个坚强的、不可撼动的信念。所有的他们被越来越肆意施暴地，因而也是越来越耻辱地屠杀了，但他们可以带着走向坟墓的骄傲的确定信念，是他们的名字将在某一天复活。

“而我还认识了另一种更为不幸的，更难听到的英雄主义，这种英雄主义被彻底剥夺了所有的支持，不能参加军队，不能加入政治团体，没有对于未来拥有的希望，这种英雄主义是为自己保留下所有的抵制。这是些为数不多的雅利安妻子（她们并不是很多的），她们抵抗着每一种想把她们和她们的犹太丈夫分开的压力。就想像一下这些妇女由此面临的生活将会是如何的吧！什么样的侵犯、威胁、暴打和唾沫她们都忍受着，什么样的私人生活她们在煎熬着，如果她们和她们的犹太丈夫分享了她们的因为不足于供应标准才得到的食品供应卡，她们的丈夫拿到的是低标准的犹太卡（Judenkarte），而他们的雅利安同事则在工厂拿着劳动补贴。每当她们因为屈辱和极端的痛苦的不幸而生病了，每当无法数计的自杀围绕着她们而盖世太保还在指点着引诱她们也走向最后的解脱时，又是何等的生存愿望使她们必须鼓起勇气！她们知道，她们的死亡将不可避免地使她们的犹太丈夫的死亡接踵而来，因为他将被从他妻子的未寒的尸骨边上押送到死亡的放逐地！这需要何等的斯多葛精神，需要何等的自我控制的付出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把一颗振作的心交给她们的筋疲力尽的、破灭了的和绝望的丈夫。处在战场的手榴弹的焰火之中，在倒塌的轰炸蔽护所为飞泻的子弹所环绕，甚至，即使面对着绞刑架，也都会有某种程度的怜悯提供着支撑。——但是，每天都是肮脏得让人衰弱的恶心呕吐，接踵而来的，将还是不可预知地无尽的同等悲惨，在这样的日子里，是什么使你活下去？而要在这样的境况中保持住坚强，就要坚强到足以能够在所有的时间鼓励你的丈夫，一次又一次地使他确信那个时间终将到来，确信那只是他有一点责任去等待它的到来，每当一个人被抛弃在在一种孤寂的隔绝之中，要竭尽全力地设法让这个人生存下来，就要保持这种坚强，因为“犹太之家”不组成一个社团，不管分享的是敌人还是命运，也不管它只是一种平常的语言。——这才是超越了所有英雄崇拜的高尚的英雄主义。

不！确切地说，希特勒时代并不缺乏英雄崇拜，在严格意义上的希特勒主义那里，以及在希特勒主义者的社团那里，只有一种特别的，被毁坏的和被毒化的英雄主义，它在眩目耀眼的奖杯和叮当作响的勋章那里得到了见证，它在沉湎于崇拜的臃肿的语辞中得到了见证，它还在惨绝人寰的屠杀中得到了见证。……”

那么，这一整套由英雄崇拜组成的字词系列是不是属于LTI呢？一方面，是的，因为从广义来讲，每个单独的例子都特别具有伪善而残忍的纳粹惯用语的特征。它是紧密地和日耳曼式作为一个被选择的民族这样一种解释联系着的：所有的英雄主义都被日耳曼民族独有的权力踩在脚下。另一方面，又要说不是的，因为这些歪曲的和肤浅的语辞中，有很多都是在第三帝国之前就被粘糊地贴在那些高调词汇家族的。这是为什么能够在序言的不起眼的地方被提及。

不过，还是有一个词汇是必须看作是一个特别的纳粹词的。这倒不失为是一个慰籍，总算有一个来源于纳粹的词。 1941年12月的一天，保罗 K满脸喜色地下班回家，在路上他读到了军事快报。“他们在非洲正度着‘极好’的时光，”他说。我问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承认了它，通常他们只报告胜利的。“他们写道：‘我们的军队正在勇敢（heldenhaft）地作战。’Heldenhaft听起来像一份讣告，那是你可以确定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heldenhaft就在越来越多的公告中都听起来像一份讣告，从来不会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