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标点符号

时常会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一个人或一个团体，总有一个特别的标点符号是他或他们的特殊偏爱。学究们喜欢用分号，他们喜好按照逻辑要求用上一个分句，这样可以显得比一个逗号更强调语气，但又是不那么像一个完全的停顿那样，有一个明显的句子分界。勒侬的怀疑论宣示着不超量使用问号是不可能的。“狂飙”（Sturm und Drang[1]）则需要多得异乎平常的感叹号。德国早期的自然主义者深深喜爱着波折号：句子和观点的罗列不是采用官样文章的确切，代之而有的是，他们突然转换话题，使之没有说完就停止了，用以保持与他们创始以来的那种精神相一致，固有的短暂，不稳定的和融合的，就好像一群不习惯于系统地思考的人交杂着，在用内心独白参加热烈的讨论。

因为第三帝国的语言的根本上的夸张的特性以及无休止的感情诉求，由此而容易使人们自然地推定它将像“狂飙”一样，全身倾向于感叹号。但是，事实上，感叹号根本就没有那么惹人眼目。相反，我所见到的第三帝国语言使用这个标点符号是相当吝惜少见的。这似乎是因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命令或声明宣言，都是理应如此的事了，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必要用一个标点符号去提示强调它们了——换言之，哪里会有一种凝重的语调配称的宣言还需要用标点来突出强调的？

 第三帝国语言不厌其烦地使用的标点符号，依我的观点来讲，是讽刺性引号 。

基本简单的引号只是用来引用别人说的或写的原话的。讽刺性引号则不为引语的不偏不倚的形式所制约，相反，它是在疑问所引用的话语的真实性，是要表达所引用提到的言论是不真实性。为了在口语里也渲染出这一点，就采用讽刺挖苦的语调来表达，讽刺性引号是第三帝国语言的浮华夸张的特征密切相连的。

确切地说，这不是第三帝国发明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人吹嘘他们超级文化的高尚，以此来瞧不起西方文明，就像一个低劣的、整个就是肤浅的拼凑，法国人对此一点不相让，还以讽刺性的“66”和“99”，嘲笑着德国人的“文化阿勒曼德[2]”，似乎这里就有一个引号的讽刺用法，它是沿着中性的意思而产生的最早的一个讽刺性引号。

但是在第三帝国语言用的引号，讽刺性的用法远远超过了中性的用法。因为第三帝国语言特别憎恨中性，因为它总是需要树立一个敌人，并且总是要把这个敌人打垮。比如说西班牙革命[3]取得了一个胜利，或者他们拥有了军官或者参谋，那么那么它们一定总是“红色的‘胜利’”、“红色‘军官’”和“红色‘参谋’”。其后，相继出现了俄罗斯的“战略”，南斯拉夫的“铁托‘元帅’”。张伯伦、丘吉尔和罗斯福总是以“政治家”出现在讽刺性引号了，爱因斯坦是一个“研究科学家”，拉特瑙是一个“德国人”，海茵是一个“‘德国’作家”。没有一篇报载文章或者打印的讲话稿，不是爬满了这些讽刺性的引号的，并且它们还见于那些较为温和的和友善的学术文章。它们属于字面的第三帝国的语言，也属于希特勒和戈培尔的高低抑扬的腔调，他们是它们的原发声。

1900年，作为一个六年级中学生，我写过一篇有关纪念碑的作文。这篇作文里的一句句子：“1870年战争之后，一个凯旋的德国人举着旗帜和剑，经过一个又一个广场；我可以举出一百个广场的例子。”我的拉丁语老师在边上用红笔写着：“下一节课请你举出12个例子。”我只能举出九个广场，还被纠正了一个，所有的数字都使我显得太不自量力了。然而，尽管在考察第三帝国的语言的时候，出于准确我要 警示自己曾经滥用数字，但是我仍然可以根据讽刺性引号的使用情况，用一种清醒的良知得出结论，“那是可以举出成千上万的例子的。”其与此完全一样成千上万的例子之一，就如斯说，“德国猫和‘纯种’猫之间，是有差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