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两小无猜”之乱弹

一

李白有《长干行》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二

以后就有了成语，“青梅竹马”，当然还有“两小无猜”。其实，竹马就是拉起根竹竿，夹在胯下，当作马骑了，嘴里还要嘀嘀嗒啦、嘀嘀嗒啦地模仿着马蹄声。唐朝的时候没有宝马，又崇尚着骑兵，能有一匹马在门口拴着，就好比现在的人门前停着奔驰一般。小屁孩拉过一杆竹竿，当马骑了，就好比现在的小屁孩坐进奔驰宝马按喇叭一样牛气十足。而且，即使今天，到小镇的稍带点传统的杂货店去，说不定还能找到现代的竹马，在一根竹竿或木棍上装上个马头，孩子们一时性起，吵着要，买了回家，大概也就是“骑”了一会，就兴趣索然，做爹妈的就连气都懒得叹上一口，把竹马扔到了储藏室去了。即便这样，是男孩都可能竹过马，笔者小时候也有幸而难免。

喜欢梅花的女孩自然有做女孩的道理，绝对不是说，这就决定了喜欢花朵的孩子一定是女的，男屁孩就不能“屁精”一通，头上也插一朵花。就好比女孩即使没有花木兰的雌心大志，也会玩上几把竹马。青梅竹马原来没有性别的规定，两个小孩玩在一起因而也就不会男女大防一般地规定着，男屁孩只能骑竹马，小女孩只能爱青梅。所谓两小无嫌猜，本来并没有性别的因素，竹马，青梅都是玩具意义上的，小孩玩得高兴，尽了的是童心童趣，嫌猜也就是相好无隙的隙的意思。

长大了，懂“事”了，就变得要死要活了，竹马不骑了，不顾死活地要抱柱了，那是后话。但青梅玩家家的不一定是和抱柱的相关，却是为很多小时玩伴的成长史所证明的。诗人找到了竹竿变成柱子的特例，绝对不能说，当年所没有的嫌猜，是带着尾生抱梁柱而死的悲情色彩的。孩童的嫌猜，本来就是天真，所以两小可以是一男一女，也可以是两男，也可以是两女，重要的是两个孩子之间没有嫌猜。而不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之间的嫌猜，或者两个男孩或两个女孩之间的嫌猜。诗人用在青梅竹马时期的无嫌猜，着意的不是性别，而是童真。

然而正是因为这两小，后来还恩恩怨怨地都长到了可以死活也不能了的两大，达到了要抱柱的境界了。那把两小无嫌猜做成成语的，就要把其中的嫌猜跟两大要抱柱联想起来了，于是，两小无猜就由不是问题，变成了可以议一议的问题了。

两小无猜，如果有猜，猜的是什么？既然李白都没有明说嫌猜的是什么，又就这么朝着抱柱的方向发展了，还是一男一女，那就朦朦胧胧地含糊着，也帮着不猜地猜吧。于是，说到从拖着鼻涕一起玩着长大的，没有抱柱，还成了夫妻的，一定要因为两大也无猜，就说他们是两小就无猜。稀里糊涂的，就因为含含糊糊的两小无猜，打小到大就不“猜”着一件事，两小无猜而终成眷属的，还变成了早恋的典范，你说这到哪里说理去？

三

人再叫着不要长大，总是还要长大的。两小可以无嫌猜，两大或者一大加一大，要不就一大和一大之间，能不能再做到无嫌猜呢？这就有难度了。童真有的是纯粹，所以两小之间相好无隙，就好比婴儿的眼睛，一汪清澈，可以看到心底那么纯洁。等长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可能像一粒野乌弹一样，不仅有一层白内障，眼白还腥白，充满着血丝，自己看不透，人家也看不透。这时，有野乌弹垫着底，即使两个人仍然能够相好无隙，野乌弹瞄过来的，可能就变成了亲密无间。这两大没大没小，没男没女地一亲密无间，要做到无嫌猜也就难了，所以，两小无猜，是无隙，两大无猜，就不是无隙了。

一颗野乌弹抛过去，无猜的两大就要被猜得没法猜，哪里还敢去向世人表白无猜的两大怎么纯粹？所谓越描越黑，所谓不说还清楚，越说越糊涂，就是因为这两大不能无猜，不猜。可是，要是都不去猜了，那长大干什么？

问题是仍然会有人想着纯水一样的友谊。说直了，就是像两小无猜一样的友谊可不可以存在？这个问题实际上因人而异。一个不怕野乌弹的假设，是可以存在的，小孩能做到，成年人也能够做到。和尚尼姑之间不是一定会演出“师太，你就依了小僧”的色剧的。况且成人之间，色性之外，还有一个情字，再加一个缘字，听任性别决定的，也可能因为缘份不够，遂有抱不到情人就去抱柱子的尾生呜呼而去，如果他一开始就想着不让李白用典故抒情——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无猜，毋宁死”的念头，只是想着和女孩聊聊月亮真的很圆之类，不来聊，独个发呆赏月也罢。结果，大水冲来，独个赏月也不成，抱柱而死，也就夺去了一情字，加上了一个冤字而已。而未赴约的无名女子还可能是听爹妈说要发大水才不去的，还捡了一条命。庄子不会记下来，李白也不会从青梅竹马想到了抱柱了。

这是说男的想“无猜”想邪了，李白就可以发挥了。

四

李白自说自话地把女主人公用了“妾”这个女子第一人称，男人是“君”这个第二人称，放在现在女权人士眼里，就是老大的不纯，至少很不顺眼。想想也是，男人都是君，女人都是妾，两小无猜的，一开始就是君妾关系，不能这样无猜的嘛。这不，到了两大时，就变成了男的要抱柱，女的要望夫。即使这样，男的“君”抱柱去了，还要让“妾”心疼得不得了，天天悲叹，“岂上望夫台？”这肯定是不平等的无猜。

因为那是比旧社会还要旧上十八代老祖宗的社会，没有人和诗圣敢计较，况且李白还是酒仙，喝多了失了言，就君呀妾呀诗情大发一通，谁还会与酒仙说的酒话较真？

但是，两小无猜，要平等地无猜，这是一定的。无猜到大，女的就会想着把自己像盆水泼出去一样——嫁人。喜庆的泼水节，少女泼向中意还中看的少男的那桶水，充满了的可能就是泼出去就收不回的爱意，不是开水，却比开水还要烫。如果就此烫熟了少男的心，那就是爱到了家，就彻底嫁了。这就两大也就彻底无猜了。

问题是还有别的女子需要经历，最好经历到经历过的男人比别人看到过的男人还要多（注意了，这个经历不是此处可以省去若干字的经历）。所以，别人家长在讨论子女的早恋问题，提倡经历的女子就会对这些家长说要让你们的女儿多经历，经历什么呢？当然是两大之间的无猜（恋爱）。经历多了，再从经历多多的无猜中，找到一个无猜，无猜到底。我不晓得别人会怎么做，但是如果我与别人讨论子女早恋的问题，如果我也碰到了这种时时都要拿着经历过的男人比你看到过的男人还要多的腔调说话的，肯定感到碰到了“PG十三点”级别，一定要叫我的子女捂起耳朵的。这是题外之话。

再回来说那个可怜的尾生，假设他碰到的就是这种拿着经历过的男人比别人看到过的男人还要多的高姿态的女子，那女子不仅和他无猜，而且因为早熟的女权，东无猜，西无猜，从宋国无猜到卫国，从中国无猜到外国，目的就是要像野市淘货一样，最后淘到一个宝货，然后满心满足地吹嘘，外国货就比中国货好。那么，这个尾生因为女子没有来无猜，一厢情愿地想着自己的专心致志，就是不明不白地抱柱了，大水冲过去，夺去了一条性命，留下了一个屈字，所谓宁死还屈。

李白酒喝多了，不可能晓得他身后十八代再加一代的社会的事，一句“常存抱柱信”之后，瞎拿望夫台叹气，哪里晓得望夫的无猜可以多多经历的？

五

无猜这么一推敲，再琢磨，眼看着就只能说是有大有小的。两小无猜，当然就是纯粹的，两大无猜呢，想当然也是纯粹的。两大太复杂，复杂的要做到纯粹的，就要想一想，再当然。两大的无猜很多时候看人怎么想，作为两个人去想，还是作为两个男女人去想，什么样的角度去无猜，就有什么角度上的纯粹。

假设一，两个人之间的无猜，就跟不必计较性别的两小无猜一样，很纯的友好，铁杆到底，所谓纯粹的友谊。但是还是有点过分不得的，假使某个朋友做好事发善心到了别人说“比她老公还要好”的地步，这其中的好人难做的意思就真的有点猜不透了。不过，借用李白的无嫌猜的含义，倒还是不妨称这种纯粹友情为“小无猜”。

假设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纯粹，就可以比假设一放松点，因为纯粹男女，无猜起来就不怕别人瞎猜了，所谓同居朋友。说他们不纯粹，或者说他们不像朋友，他们肯定会与你急，一句“我们只是朋友，纯粹的朋友，我们又不想结婚！”不管你听得懂听不懂地冲过来，保你闷得不敢说会像他们那样交朋友。这是说是朋友，又同居了，所以就算“大无猜”吧。

朋友朋友，上海咸话说“朋（碰）到了就友（有）了”。实际上，这咸话里还有点带辣，怎么也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味道。臭气相投的也可以感慨一通相见恨晚，两肋插刀冒着匪气，想象起来还血淋淋的，却恰是做朋友的一大境界。品着李白的两小无嫌猜，想象着如果李白看到两大不抱柱，还无猜的，会怎么写，一走神，倒想起来了美国的无厘头剧《萨彦儿 菲尔德》的一段无厘头。

该剧是四个无厘头朋友演的无厘头，本色本名，标准纯粹的无厘头朋友。这天，无聊的萨彦儿菲尔德约了伊琳闲谈，突然之间俩人想重温旧情，做做“THAT”。也就是说，经过了一段过去的大无猜温情之后，他们早已是纯粹的朋友了，回到了“小无猜”。只不过，这天俩人想来那么一点点“大无猜”了。问题是俩人都觉得小无猜很好，值得珍惜，怕大无猜搞砸了小无猜，就开始讨论了怎么有两个人纯粹瞎聊的THIS（友谊），同时还可以有THAT。想到了这个也不可丢，那个也令人兴奋，俩人基本上在大小无猜通吃这一点上达成统一。但是怎么通吃呢？

萨彦儿菲尔德和伊琳想到了规则的重要，规则可以确保大无猜不至于搅乱小无猜。最最要紧的是怎么发生，总不能因为THIS 而没有THAT，也不能因为THAT了，就不能THIS了，但是大小要通吃，这就要使大大小小，小小大大是可以变化的，俩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这就是想当然的大小由之。规则第一条！OPTIONAL，可选择的。为了保证大无猜之后，因为激情未冷，可能影响到小无猜的品质，所以俩人又订了第二条规则，THAT之后，第二天不能打电话！这里面的讲究，大概就是激情到夜半，两大还是要分开的，色眼眯眯的，一个大要穿衣裳走路的。也不怕夜深着凉，反正多穿点就是了。

规则订了，就THAT了。接下来，就是OPTIONNAI不断，大小也就分不出哪一个更是OPTIONAL了。再后来，伊琳干脆住过去了，只有“第二天不打电话”的规则越来越管用：根本就不用打了。弄得吃惯白食，进门连敲门都懒得的克雷姆想撞进来看份免费报纸都很不方便（报纸在刚从盥洗室出来的伊琳的手里），冷冷地说，我看你们俩不是夫妻一对时更好。

这段无厘头，大诗人李白也是不可能想到的。假使他想到了，那么，两小无嫌猜也就不会演绎出那么悲凉的结局。更不会拿尾生来说事，也不会君呀妾呀，提到望夫的高度。因为尾生也很有可能是应该按照规则办事的，第一天大过了，第二天就应该歇搁了。没有电话，那也不应该叫人带口信过去。这破坏了大无猜之后的小无猜的平静不算，还被大水冲了去，一条命就这样说冤有点屈，说屈更有点冤，没了。那边的无名女子大小通失，还忒有点说不清是因小失大还是因大失小，也只好由后人费劲死猜去了。

2009.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