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权主义”的主题书评--走向自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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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1 09: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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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评刘泽华先生著《中国政治思想史集》三卷本,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 猪头猪智慧 发布于2008-09-21 09:4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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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化”与圣化迥异。圣化,以王为体,以圣为用;以“无我”为体,以人民为用。公民化,以自我为体,以公民为用;以自由为体,以法治为用。圣化之用是王权,公民化之用为人权;圣化之用以民为“蒙”,故教化不离“启蒙”,公民化之用以自我为“圣”,故教育要在“自觉”,从文化的人民性启蒙到文化的个体性自觉,从整体性的人民到个体性的公民,乃“公民化”之谓也。
说得透彻,怪不得总被称为人民哪,总被高度重视和关怀哪,人民背后有猫腻啊。
- 平头百姓大非 发布于2008-09-21 16:3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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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重道远,需要几代人的艰苦努力!
但先从思想观念上厘清许多个问题,是很重要的,这是很实在的工作,热闹不得,忽悠不得,更不能急功近利。
谢谢刘刚、冬君的好文。
- 阿吕发布于2008-09-21 20:4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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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其实已是常识。但这样一种梳理是很见功力的。
- 心中有刀 发布于2008-09-21 2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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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刚、冬君贤伉俪的好文,受教了。
-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2 15:3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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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
劳动楼上诸位朋友看如此长文,真是罪过。其实文章刊载时编辑稍作了删改。我还是将全文发出来,这是“网媒”优于纸媒之处。
如果诸位有兴趣,我再继续连载另两位师弟的撰文。
-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2 15: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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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沉重与无奈
思想的沉重与无奈
——评刘泽华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集》及其王权主义研究
历史经济学博士 李宪堂
智者的事业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传播一种新的价值观或揭示事物的真相。宗教家、革命宣传家属前者。他们往往因时而兴,或于阴霾如磐处凿天一隙,或于风高云蔚时激尘万里,即便苦难然而悲壮,即便孤独然而荣耀,即便不为时代所推扬也为后世所追怀;历史学家无疑属于后者。无论是天人之际的旁通博贯,还是蜗角微尘的穷搜细寻,都是为了探索那坠落于时间的黑暗里、深掩在芜杂的记载中、纠缠于复杂的相互作用下的“客观”事实或关系——真相,即事物的本来面目或状态。
崇高的价值如电光闪耀,如旗帜飞舞,可以使人神旺,催人奋发,而真相并不总能给人带来快意和激情。有时它像云雾一样飘忽不定幻化无常,有时它像石块一样有体积、有分量、有杀伤力。它的妖媚善变会使追求者无所适从,它的乖戾无情会使痴迷者身心俱废;有时它的怪异会使人震惊,有时它的丑陋会使人沮丧,有时它的沉闷会使人感到压抑,有时它的魔力会使人不得不悄然噤声。因而以揭示真相为职志的史学家从事的实在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尤其是当这真相巨大到没有翻转的空间、复杂到没有剖解的缝隙、不合时宜到即便正人君子也不怎么情愿正视的时候,其苦累烦难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即便只是浏览一下刘泽华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文集》,人们也会为它那质实的厚重感所折服。如果耐心地读进去,相信读者会像我一样油然而生出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感,一种难以排解的压抑和苦涩:就像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阔而喧闹的废墟上,且自己就是那废墟的组成部分。而那个不顾有关权威统一规划重建的要求,不顾许多人赖以安居为生的现实,执意要把这片废墟掘个底朝天以弄清其深层秘密的人,就是刘泽华先生——一个愚公式的力行者。你会为他的执着和坚忍而感动,因为他进行的是一项看起来凭一人之力永难完成的巨大工程——以整个民族的宿命和未来作为考察的对象,也因为每一点进展的取得都需要付出劳苦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他的每一个判断都是一锤一锤从岩石上敲下来的,他的每一个结论都像考古家手中的文物,是一铲一铲地从地层里掘出来的。全书120万字,不是每一个字都恰当准确,却没有一个字是空洞的、轻飘的。在一般人看来,思想的翅膀应该轻灵曼妙、随风远举,而在这儿却显得异常迟钝而沉重。为什么?我想,不仅是因为考索对象的巨大与深邃,也因为作者于中寄托了太多的情感和愿望:除了真相的自我言说,还有批虚捣窾的剖析,入骨三分的针砭,情真意切的呼吁,欲说还休的言外之意——在对重负的勇敢担承下,是深沉的寂寞和无奈,而这是直面真相的思想者必然的命运。
本书是迄今为止刘先生研究中国政治思想的成果的结集。没有人会怀疑,这是该领域里程碑式的著作,只是对这一里程碑的意义还需要深入究竟一番。这不仅是基于对刘先生学术成就的景仰,而且还基于社会现实的需要,基于我们自己学术和精神的需求。可以说,这是一本国情白皮书,能使我们理解构成现实的背景和元素,以及形成“中国特色”的深层原因;这是一座思想的城堡,由此获得进入历史的途径和通向未来的出口,获得批判现实的阵地与武器。下面将从两个方面概括分析刘先生的学术贡献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乃至中国当代学术史的意义。
一 以王权主义为核心概念,构筑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政治理论体系,为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研究提供了一个切实可用的宏观阐释框架。
自从马克思那种总体论的历史观与仅仅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来解释历史的简单化方法淡出学者们的视野之后,国内学界特别是历史研究领域出现了日趋支离、琐碎化的倾向。在专业化和规范化的旗号下,人们致力于对衣食住行等具体社会现象的探讨,或者专注于对思想者和理论文献的个案研究,学术视野变得越来越狭隘,趣味也变得越来越猥琐。书袋子被等同于学问本身,注释的长度成为渊博的标志。专家们局促在自己的那一方“井田”里精耕细作,把大路朝天的知识国度搞成了阡陌纵横的特权世界,本应是关乎天人的知识探求也变成了少数人自得其乐的智力游戏,变成了像农民种庄稼那样凭产量定绩效的简单的脑力劳动。这不可避免地使学术研究陷入了无聊和沉闷之境,并且远离了社会现实的需要,从而丧失对社会历史之深层演变的解释能力。
因而,我们的历史研究迫切需要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宏观解释框架,需要一套能够把文化观念、思想理论与社会现象融为一体的整体性研究方法。而这,自始至终就是刘先生学术研究的志向和目标。在为弟子们纪念他70寿庆所作论文集写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尽管智有所不逮,我们还是尽可能地为我们的研究赋予一种全局性视野,关注的不仅是思想理论的历史过程与内在逻辑、社会历史生活的生动形态,还有思想与社会相互生成的原理和机制:一句话,我们研究的不是思想加社会,而是思想所灌注的社会、社会所生发的思想,以及两者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方式。”
刘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就总体而言,不是经济力量决定着权力分配,而是权力分配决定着社会经济分配,社会历史的整体性和规律性体现在大一统的王权主义政治文化及其制度形态的演变机制上。因而,他从生产资料的分配入手,落实到授田制与军功制结合的历史实际,指出了专制王权产生、强化的途径与过程,为政治思想史的纵向把握提供了一条逻辑清晰的主线;从对“道”、“天人合一”、“中和”、“君尊臣卑”等核心概念和“天下为公与王有天下”、“君本与民本”等阴阳组合命题的解剖入手,分析了传统政治文化的内涵、要素和结构方式,指出王权主义是其主脉也是其特质;从“臣民意识”的培育、“明君清官神话”的产生、“尊君崇圣”理念的贯彻,谏议制度的实行、朋党政策的调谐等权力机制入手,分析了王权主义政治进行社会控制的手段、方式及其种种表现形态。刘先生的最终结论是,专制王权是传统社会历史地形成的一种组织结构和资源运作体制;而作为其政治文化之精魂的“王权主义”或者说“君主专制主义”,既是一种社会组织原则,也是社会正义的源泉和依据——如,作为其核心范畴的“王道”包含了“大公无私”、“均平”、“明君圣主”、“清官”等理念,成为社会理性和道德的最高体现。
显然,刘先生没有对“专制王权”进行“善”或者“恶”之类定性评价,而是从本质上把它归结为一种原发性的社会秩序,看作是一种社会资源控制与分配体系,承认它的文化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对专制政治所内涵的各项要素,如以郡县制为特征的行政体制、儒道互补的政治理论与统治技术、以儒家为主体的意识形态体系等等,也都作如是观:它们都是大一统专制王权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它们的评价不能脱离社会历史的实际状况。
正是从这个认识角度,作为传统政治思想主流的儒家自然进入了刘先生批判的视野。通过长期的深入研究,他几乎很不情愿地得出了结论:在许多人眼里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儒学,实际上是专制主义最深厚的土壤,因为它几乎从一开始就全面参与到了权力机制的建构当中。可以说,儒家学说的每一个理念,都与专制王权血肉相关。如儒家奉为立身之本的大公无私的“道”,实际上为王权提供着形而上依据和合法性证明;被视为儒家思想精华的人文主义,强调的是一种总体主义的、整体论的价值取向,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使人不成为人”;“天人合一”观念,被目为传统文化的精粹,现代新儒家认为它启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新模式,具有普遍性价值和意义,实际上不过是“天王合一”的另一个说法,是天子神话的一种生产机制;被许多研究者径直等同于“民主”的“民本”诉求,实际上是专制权力与生俱来的自我制约机制,追求的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深邃的秩序安排。总之,在刘先生这里,儒学不仅是专制王权的理论基础,也是专制王权的生产者和哺育者。
这样,用“专制王权”和“王权主义”这个框架,刘先生将传统社会从根子上提了起来,把宏观考察落实到了微观的理念分析上,实现了观念、制度与实践的贯通:由里到外地剖析了其结构,自始至终地揭示了其机能。这使他的研究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指向性:在解析历史的同时,展示过去如何作用于现在,传统如何生成为现实。
刘先生不是新价值的布道者,不是洞彻了社会历史疑难病症的大师,更不是堪破红尘的先知、术士。他是一个霭霭长者,早已功成名就却仍然求索于学术的最前沿,并经常为思而不得其解而苦恼。他的阐述卑之无甚高论,甚至带有一股“土味”。但沿着他的思路深入走下去,你会逐渐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从而莫逆于心,时时相视一笑。因为他的观点都是在艰难的资料爬梳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实践、独家体贴出来的结论,因而能说到读者的心里去。所以先生的书浅薄者读不懂,浮华者进不去。有人说刘先生只是好古敏求、有所体会而已,90年代后在理论上没有新的发展,因而不值得倾心相待,那绝对是使用了错误的衡量尺度得出的过于轻率的结论。先生并没有刻意去赶理论的时髦,他在自己那规模巨大的工作场里一直不停地敲敲打打,而不断有新的产品出现——在思想上,他绝对是与时俱进的。
刘先生经常自称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想,真正使先生无法释怀难以放手的,不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和带有机械论色彩的历史唯物主义,而是他那宏阔的人类视野、伟大的淑世志愿以及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在骨子里,刘先生还是一个传统的“士人”,那种自我担承的天下情怀是不容易抹去的。在本书的总序中,刘先生谆谆然指出:“专制权力支配中国社会有二三千年的历史,其影响是相当广泛的,它不仅形成了一套体制,也形成一种文化心态。我们要从这种体制和心态中走出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为了走出来,首先要正视历史,确定历史转变的起点。我们经常说要了解和熟悉国情,而历史就是国情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为解析中国的‘国情’,并说明我们现实中封建主义的由来” 。
“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 。对现实的关切是刘先生学术事业的缘起,也是他咀嚼不尽却难以倾吐的苦衷。这就是我下面要谈的刘先生学术贡献的第二个方面。
二 捍卫了学术的独立和思想的尊严
几乎有了史学以来,就有了“考实”和“阐释”哪个更重要的争论。搞“实学”的批评搞“虚学”的没有根基,搞“虚学”的嘲笑搞“实学”的没有灵性。我的意见是,历史研究的旨归是求实,因为没有“实”则任何结论都没有着落,况且考实型研究本身也自有其价值:拓展人类精神的空间以排除由于虚无的压迫而产生的烦闷感;维持人类的记忆和记忆的机能。然而,研究历史终归应当说明点什么,这是学术的本分和立身之本,因为我们探索历史的根本目的,是在纷乱的事实中建立某种联系,使之构成事件序列,从而形成对“过去”的规律性理解,并把我们的存在维系在一个坚实的基础上。这就决定了,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应当作为人类自我反思能力的体现者通过考索过去理解当下和未来,应当珍重自己的使命并对现实发出自己良知的声音,这是思想的尊严所在。
在第三卷的弁言中,刘先生旗帜鲜明地说:“我这些文章是有针对性的,就是对现代封建主义作历史的解剖……这些‘范式’相当稳定,以致可以说都形成了‘定势’,成了人们政治思维的当然前提和出发点,因此对人与社会具有极大的控制力,成为一种社会惰性。对这种惰性如不用极大的力量进行清理,就会‘死的拖住活的’,成为前进的绊脚索”。
怀着一种清醒的使命感走上学问之路,近半个世纪来,刘先生坚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像一座沧桑的孤城壁立在种种时髦学术泥沙俱下的波涛汹涌中,捍卫了学术的独立和思想的尊严。下面简要回顾一下刘先生的治学生涯,因为这也是他作为一个思想者而彷徨、挣扎的心路历程。
上世纪60年代,先生开始从事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因为他认识到中国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政治史,不懂政治思想就难于触及历史的灵魂。文化大革命中,他是那种积极要求上进却往往被革命派拒之门外的游离分子,因为革命需要的是盲从而他经常耐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有时候为了能够融入人民群众的“主流”,他苦苦钻研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但往往越钻研越困惑,距“进步”的思想意识就越远。70年代末,在思想界熹微乍露的大背景下,他终于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确认仅仅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解释历史的进程过于简单化,以阶级斗争特别是儒法斗争为主线图解中国历史的发展演变则是十足的荒谬。于是,凭借重新讨论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刘先生在“两个凡是”的禁锢下率先打开了思想的突破口,在当时的学术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1989年以后,全盘西化的企图遭到彻底的挫折,在一片空虚的敞开中,正当知识界因为消极妥协而对自己充满厌倦感的时候,新儒家从欧美港台走了进来,带来了“修齐治平”的新福音和由传统“开出”未来的美好设想。失意的天下匹夫们突然发现,躲进安全的“传统”里,可以救世救己两不误,于是纷纷入伙,一时“咸与维新”,蔚成风尚。刘先生却不为风尚所左右。他独处热闹和繁华之外,坚持用自己的考古铲对传统文化进行发掘、拷问,由此展开了对儒家思想的全面清算。
进入21世纪,气候比较温润,环境比较和谐,在提升民族文化竞争力的现实需求下,新新儒家们像雨后蘑菇般从地下冒了出来,并且有官员助阵,有商人随喜,“儒家救中国”似乎成为全社会的共识。而刘先生仍然是光荣的少数。在一团和谐的意识形态氛围里,他质问阶级矛盾是否会被“和谐”掉;他主张重新思考“五四”的遗产,继续走“拿来创新”的强国之路;对建设“中华文化标志城”之类浮华的文化秀,他从学理上予以严厉的驳斥;他那批判的眼光甚至落在了现政权的合法性依据、民族的崛起之路以及中华文明的未来可能性等新锐问题上……
刘先生从来没有把谁作为争论和批判的目标,他只是做他认为应当做的事,思考那些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六亲不靠,自主沉浮,任由世人评说。然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立场”,他的理论不可避免地成为争论的焦点。他对传统的无情发掘,他对儒家的“同情地”批判,都触痛了无数人的神经。以弘扬传统为使命、奉行儒教救国的“新新儒家”们,简直把他视为该诅咒的不识时务者。而刘先生的价值正体现在这种无视毁誉的洒脱而恬淡的坚守中。
对所谓新儒家的历史及其种种作为与表演作一番综合考察,刘先生的学术意义就会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众所周知,程朱理学派是最早被赋予“新儒家”名号的。在理学那里,儒家“内圣外王”的追求被发挥到极致,儒学的消极性也暴露得最彻底。理学家们自视为超脱于生活之外的天理践行者,立志靠个人的修为把人性的坎坷世界变成王道的荡荡坦途。然而,他们平整了眼前的路面却在别处挖下了深坑,结果是因为否定了人性的现实而被现实所否定。他们以绝对者的名义把天理的压路机开向人心的每一个角落,首先碾碎的却是他们自己。作为理学纠偏的后果,在心学派飞蛾投火般的自我张扬后,儒学终于因心力耗尽而萎靡不起。20世纪上半叶以熊十力、牟宗三为代表的“正宗”新儒家则是一批怀着重塑家园之希望的文化上的无家可归者。他们把儒学从棺材里抬出来,企图以西方的理论手段把它塑造为千年不朽的金身,并为之唤回飘荡的游魂。不过,他们的态度是虔诚的,他们的仪式是庄重的,他们“返本开新”的努力建基在严肃的学理探讨上。与这些先驱者相比,仅凭着主观愿望想当然地去弘扬传统以求安顿个体生命、重建社会道德、整塑民族精神,重建政治合法性的新新儒家们,无疑显得轻率而浅薄:他们没有学到儒家君子的优点,却沾染了太多急功近利的毛病,热衷于吹捧和相互吹捧,一边过于急切地渴望制造出名声,一边拐弯抹角地献媚于当道,期待着权力筵席的残羹冷炙——儒学在他们那儿完全成了一种装潢和道具。“历史上有些事情往往会发生两次,第一次发生时是悲剧,第二次发生时就会变成闹剧”。马克思这句名言仿佛是为新新儒家准备的,好在自我感觉不错的新新儒家们并不在乎自己角色的戏剧性,甚至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变成符号化的存在 。在当今巫术道场一样的文化氛围里,刘先生的学术存在如一方幽冷的清凉地,起着清浊去秽、净化心智的作用。相信我们民族的现实认识能力因此多了一丝保障。
新新儒家把传统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坟,而刘先生则自觉地担任了这座坟墓的发掘者,力图通过这种发掘实现历史与现实的对接。可以说,他是在一个早已不属于启蒙的时代,从事启蒙时代理应开展却无暇顾及的工作:通过对过去的反省加深对未来的理解。他曾感慨五四运动的遗产并没有得到批判的继承,以至于直到今天“现代知识分子”仍然还是一个空洞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概念,直到今天传统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生活而只被少数人用作博取利益的手段。“五四”把传统踏在脚下痛加鞭笞,却只是伤及其皮肉而没有伤及其灵魂。此后,我们就在两个极端中摇摆:以弘扬传统的方式毁坏着传统,或者以反叛的方式继承着它。原因在于人们总想站在传统之外,凭着一种“革命”或“弘道”的激情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它身上,却没有意识到传统正延续、并生成在当下的生活中,因而每一次群体性的、情绪化的“弘扬”或“批判”,都会导致社会价值的撕裂而走向其反面。所以,与其对传统顶礼膜拜或指手画脚,还不如去检讨我们所处其中的社会现实的结构和机制,弄清楚传统是如何生成并作用于现实生活的,从而明了既有制度实现人类理想价值的可能性多大、通向未来的出路何在,等等。因为传统不是“过去的东西”,它是作用于现实内部的文化生成之力。生活总是泥沙俱下,现实的利害关系、既存制度的惰性和惯性、群众性的狂热和盲从、权力的筛选与过滤等等因素,时刻局限、模糊着世人的眼光,因而没有对传统的批判就会丧失在过程中进行意义关联的能力,就不可能保持对现实的自信和警觉。
儒家思想所以能大行其道,并不是它们能解决现实的人类问题,而是因为它们为人们留下了借题发挥的空间。传统思想的每一个概念都不是逻辑上圆满的,看起来很丰满实则有待阐释者的充实。比如“仁”,尽管落实下来必然地被充实以时代和阶级的内容,毕竟可以超时代、超阶级地理解它,而像“人权”这样的概念则必须灌注以现实的内容才有意义。所以,老子那种小国寡民的哲学,孔孟那种乡民草根社会的教言,经过“创造性地转化”是可以用于现代社会的,有些人执意要从传统中寻找建构新生活的资源,这完全以接受,不可接受的是夜郎自大的心态与义和团式的情绪化,是把东方与西方对立起来的划地自限。刘先生不是一个心地阴暗的文化虚无主义者,不想把儒学视为敌人而永远打倒在地。他曾这样坦白心迹:“我爱这个国家,爱我们民族所创造的所有伟大和美好之物。只是,我强调的是,有了“破”才谈得上“立”,在开始大规模的文化建设工作之前,我们还有太多的基础性清理工作要做。我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民族,所以要对她衰颓的经络痛下针砭,对她久疴的病灶厉加刀锯。我希望她保持对现实的警觉,通过自我批判维持日进日新的健康机能,而不是在自我粉饰的辉煌里沉溺不返。我相信,我们的观点终有一天会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我们的苦衷终有一天会获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即便天荒地老而世不我知,也无怨无悔: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道隐而诈伪作。人们都热衷于做场面、趁热闹,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正视传统宿命般的局限性,正视现实转化的复杂与艰难。不知我们还要背着历史的重负前行多久?难道这个刚刚从大一统的梦境里醒来民族,又要在天人和谐的集体催眠中沉沉睡去?作为清醒的少数,刘先生的苦恼不在于“举世莫我知”的孤独,而在于尽管不想却有时不得不与时势相对抗的两难:对传统的清算远未到位,又面临了弘扬传统强化民族竞争力的现实课题。批判传统会伤及“国家利益”且引起众怒,服从于现实又会掩盖问题且容易被权力所利用。在实践狡猾的辩证法和黑色幽默面前,书生的真理总显得苍白无力。
不管怎样,在红尘远处,在人事的边缘,刘先生努力保持着向上、向前的姿态,捍卫着思想者的权力和尊严。这三大卷的名山之撰就是他在孤独中为自己建造的纪念碑。
出处同前文
[ 本帖最后由 李冬君 于 2008-9-22 15:35 编辑 ]
- 阿吕发布于2008-09-22 16: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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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者无畏地说一句:刘泽华先生对传统文化的梳理所得出的结论与朱学勤先生对五四精神与文化大革命的关联性的剖析,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属独具慧眼。
- 阿吕发布于2008-09-22 17: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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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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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个搞历史的朋友说起,中国其实缺少完整意义上的封建社会历史,或者说,如果有,也是很短暂的。中国历史的形态实质上是一种宗法社会。
- 李大兴 发布于2008-09-22 23:5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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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亲不靠,自主沉浮,任由世人评说”是思想者应有的处身之道。
谢刘刚、冬君伉俪好文,在为尊师刘先生写书评的同时阐明了自己的思想轮廓:如何走出中世纪的“圣化”。我于去年夏和刘刚、冬君初识,抚史论今,深感投契。
我前年在这里发过“中国:徘徊在中世纪的出口”的前半,后半由于手头没有史书,一直未能完成。我的基本思路是,中国自宋起进入中世纪,政治体制迄今仍然在其阴影之中。意识形态与中央集权专制的紧密结合,是中国中世纪时期的特色。由孙至毛的革命,不仅沿用而且强化意识形态与中央集权,届二十世纪后半乃登峰造极。如何用民主取代专制?我以为不仅在于票选,同时在于中央集权的解构。当然,在此之前也许我们最需要努力的,是言说的自由。
- 老木匠 发布于2008-09-23 12: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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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惭愧,没有读过刘先生的书。
和刘先生只通过一个电话,刘先生嘱托参与中华文化通志中制度典的编写,很大的嗓门,给人很爽朗的感觉。
-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3 16:4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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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吕你好,关于中国的“封建”一直以来就是史学界争论的问题,其实周代开始“封邦建国”,以血缘纽带维系的宗法封建制,与西方中世纪的庄园领主制有很大的不同,至于争论的各路观点,网上都可以看到,如果平平能梳理出来,将很有意思。
大兴加油下篇,方便的话一块发给我。谢谢。
老木匠原来早和刘先生有缘,他的耳朵不太好用,嗓门自然大。
- 阿吕发布于2008-09-23 16:4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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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原帖由 李冬君 于 2008-9-23 16:42 发表
是这个意思,我是顺便一说。谢谢回复
阿吕你好,关于中国的“封建”一直以来就是史学界争论的问题,其实周代开始“封邦建国”,以血缘纽带维系的宗法封建制,与西方中世纪的庄园领主制有很大的不同,。
- 迅弟儿 发布于2008-10-15 23:4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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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封建”的定义有很多种解读。
好久以前曾经读过日本学者的一些看法,依稀记得好像说秦以后中国就已经结束了封建时代。
依据之一好像是是否使用奴隶。
没有细读,记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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