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权主义”的主题书评--走向自我之路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26 08:3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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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自我之路

刘刚   李冬君

据说,古希腊哲学的最高智慧,千言万语,归于一句,就是“认识你自己”。中国哲学也有类似提法,如“自知者明,自胜者强”,差别在于,前者以自我为体,而后者以自我为用,体和用的差别,决定了这两种文化的质。
或许,我们可以说,思想者之路,就是走向自我之路。走上这条路,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们在南开大学历史系读书,幸遇刘泽华先生。
有人说,这是一条不归路,走在这条路上,风雨凄凄,不寒而栗……可我们至今还是很感激,有了先生领路,向前走去,不至于临歧而泣。

1、在思想解放的入口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首先解放了政治思想。
对于我们来说,思想解放,丝毫没有沾那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光,那样抽象的“实践”,说来说去,都与我们无关。
说实在的,迄今为止,我们都没有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本身,该怎样用“实践”来检验,或用怎样的“实践”来检验。
如今的体会是,把“真理”,下放到“实践”中去,这样,“真理”就被相对化了,而“实践”又变成了绝对。然而,谁的“实践”具有绝对性呢?当然是神!不过,神在现代也与时俱进,改了个名字,叫做“人民”。
“人民”,不仅作为价值观念存在,还要化作实在,即工具化的个体存在。于是,难免一问:在实际生活中,“人民”作为个体如何存在?
是作为“阶级性”而存在,还是作为“人性”而存在?
对“人民”作阶级分析,使每一个人都成为“阶级成分”,这样的阶级观点,主宰了中国几十年,到了八十年代,人们才开始发问:为什么人一生下来就要变成阶级成分?这一问,就问出了人性论,问出人之所以为人。
当时有一本小说流行,名叫《人啊,人》,作者戴厚英,我们一口气就读完了,可现在还记得的,也就这书名了,人啊,人!时代最强音。
人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那本小说好像就是这样开头的。对于我们来说,这里便是思想解放的入口处,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位好导师。
如果说,我们也曾有过思想解放,那是因为我们有幸选了一门课,课名叫做“先秦政治思想史”,主讲这门课的老师,就是刘泽华先生。
刘先生上课,开口就问:政治思想史讲什么?按照那时“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要求,理所当然,首先就要讲阶级和阶级斗争。可刘先生一上来就讲阶级分析的局限,说阶级性是人的社会性的一部分,应该用人的社会性的广阔视野,来看政治思想史,而不要把眼光限定在狭窄的阶级性领域里。
除了讲阶级分析的局限性,他还讲了阶级观点的时代性。说,先秦时期,诸子百家谈人性,没有一家提出过阶级观点,所以,我们今天也没有必要给各家各派的思想贴上阶级观点的标签,尤其不要给先秦诸子划定阶级成分,例如,说庄子是没落的奴隶主阶级的代表,而韩非是新兴的地主阶级的代表等。
但是,刘先生并没有否定阶级观点,他主张慎用而非滥用阶级观点,比如讲社会形态,他还是沿用了“阶级社会”一说,可具体到人和事,他就反对用划阶级成份和规定阶级属性的方法,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做“大而化之”。
这样的智慧,有点像康德,康德把宗教信仰放到“自在之物”里去了,而“自在之物”又不可知,这样就把认识论从宗教信仰中解放出来,使认识论成为了哲学的主导,让哲学大放光彩。而刘先生则通过把阶级观点“大而化之”,并揭示其大而无当,将政治思想从阶级观点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还其本来面目。
请注意,是解放,而非平反。八十年代,拨乱反正,流行平反,以“为刘少奇平反”为代表,把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沉浮的各种冤假错案,都拿出来平反,这样的政治倾向,同样反映在史学领域里,史学界亦忙于为古人平反。
例如,林彪和孔子,风马牛不相及,可“批林批孔”硬把他们扯到一起,说,林彪是野心家,孔子也是野心家,林彪想搞复辟,孔子也想搞复辟。
平反伊始,就有人替孔子委屈,于是,用阶级史观复查孔子,重新为孔子划成份,将孔子从没落的奴隶主阶级,一下就提升到了新兴地主阶级。
有人觉得这有拔高之嫌,就想在两种成份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富农和贫农之间不是还有中农么?孔子以“中庸”处世,便基于他的中间成份。
这样的研究,现在看来很无聊,也很可笑,可当时,却煞有介事,搞得很起劲。史学界批判“四人帮”搞“影射史学”,说“四人帮”古为今用,在历史上搞了许多冤假错案,因此,要平反,于是乎,又兴起了“平反史学”。
而刘先生却跳出了这样的思维,以“文革史学”统言之,他以发问的口吻,强调:难道还有“文革史学”吗?回答是:不但有,而且非常有特色,并影响了一个时代。他指出,“文革史学”,既是指“文革”时期的史学,如阶级史观、影射史学等,更主要的是指“文革”思维方式,这样,就将后“文革”时代出现的“平反史学”也包括进去了,影射史学和平反史学如一体两面,在思维方式上具有统一性,他说,那种思维方式,远于“文革”,而又后于“文革”。
一个“远”字,一个“后”字,真是意味深长。“远”字,道出了“文革”有来历,“后”字,说明了他还有忧虑:“文革”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文革”时,他很年轻,在阶级斗争的史学战线上,还是一个“史学革命”的小兵。在“史学革命”的大风大浪里,他曾竭尽全力,可不久,就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入流,其原因是思想,一想,就想出了问题。
他想,为什么“史学革命”,要吹捧秦始皇?为什么唯物史观,要从阶级斗争转向儒法斗争?为什么一个革命党,会如此热衷于提倡封建帝王?
带着这些问题,他告别了阶级史观,走出“文革史学”,领我们回到远古时期的三代,从甲骨文和金文中,去考察“人”字的来龙去脉,领我们进入生龙活虎的先秦诸子世界,从百家争鸣中,去发现古典人性论的多姿多彩。
“人”从哪里来?用阶级史观来看,当然是从阶级中来。例如,有人就认为,“人”之初,是指统治者和剥削者,被统治者和被剥削者只能称为“民”,而不能算作“人”。果真如此吗?刘先生的回答是:否!他用了大量材料证明,“人”在殷周时代,就是超阶级的类概念,无论甲骨文还是金文,都强调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形体方面的特征,是从视觉上即人的自然性上来确认“人”。
从社会性上来规定“人”的本质,始于春秋时代,以“人性”的觉醒为标志。刘先生告诉我们,最早提出“人性”概念的,是周朝的单襄公,在《国语•周语中》里,单襄公说:“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性”是向上求发展,不能被压制的,所以又说“兽恶其网,民恶其上”,人民不愿意被统治者压迫,这样就为人民抗争,提出了一个正当理由——“人性”。
刘先生认为,春秋诸子并非从孔子开始,而是在孔子以前就开始了,正如“人”的发现与孔子无关,“人性”的提出也早在孔子以前,孔子不是春秋时代那场伟大思想运动的开创者,但他却是运动的收获者,他收获了“金苹果”。
孔子一生活动,大约在春秋中晚期,晚于在《左传》、《国语》里频繁出现的春秋诸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则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当诸子以人性论推动春秋时代的时候,孔子姗姗来迟,没有赶上那一轮风云际会。
还在殷周交替时,中国文化就开始了从神化向圣化的转变。
西周之政教,为圣化之滥觞;到了春秋时代,有相沿而未变者,有发扬而光大者。周室虽然衰微,而周道却在复兴,神的地位下降,而民的地位却在上升,升到与天相对应,致使神秘莫测的天命,也终于被归结为民心。
本来以为民心可用,民心可靠,可春秋时代社会大变动,民心所向,决定一国兴亡。“民为神主”,“民贵君轻”,这样的高调,越是被时人一唱再唱,统治者们就越来越发现,民心靠不住!于是,人性问题被提了出来。
民心多变,而人性永恒。人性论的提出,是从对人本质的考察入手的,在民心叵测的背后,有没有相对稳定的人本质?这样的人性论,其根本,就在于以人性操纵民心,它一开始就是政治斗争的产物,是一种政治权术。
孔子以前的人性论,人性和人欲不分,强调人的欲望的重要性和合理性,以追求“利”、“富”、“乐”、“贵”为人本性,使人欲成为政治之本,因人欲而利导之,就有了“利民”、“惠民”、“安民”等主张,其说虽纷纭,概言之,亦无非人性好利而已,因此,孔子以一句“性相近”,就将它们打发了。
接下来,孔子又说了一句“习相远”,这个“习”字不得了,竟然扭转了先秦人性论的方向,使从人欲出发的人性论,转向以人伦规定人本质的人性论,孔子以后,儒家人性论,不在自然性的“性”上立论,而在社会性的“习”上下功夫,“习”的提出,表明先秦人性论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不仅民心可被操纵,而且人性也能被操作,后来荀子“化性起伪”,便得了“习”的精髓。
对于“习”的规范,就是“学习”,“学习”也是孔子提出来的。《论语》开篇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习”在此,不是温习的习,而是与人性论有关的习,因此,“学习”乃“下学人事,上达天命”,这就是圣化了。
刘先生将孔子以后的人性论一一列举出来,列了十几种,对每一种都作了深入分析和系统讲解,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说:这些人性论,都没有通往个性解放,没有走向认识自我,先秦诸子殊途同归,都归于君主专制。
先秦诸子思想文化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呢?他的回答是:最基本的有两点,即人性学说与君主专制主义理论。这两点,互相补充,互为表里,构成先秦思想文化的内核,其他方面的思想和理论,都是包裹这个内核的皮肉。
也有例外,庄子就是个例外。刘先生认为,除庄子的出世思想外,其他各家各派的目的,都不是寻求人的个性解放的道路,而是向统治者进献从实际出发对人民进行统治的办法,或者教育人民去容忍这种专制统治。他们虽然有过温情脉脉的言词,有过对人民的同情怜悯和对暴政的批判,但这不是他们的理论的归宿点,归宿点是维护君主专制主义的统治。即便愤世嫉俗而又看透了一切的庄子,在对君主专制主义进行了一阵快意无比的责骂之后,也临阵脱逃了。他的这些看法,后来,都收在了《先秦人性理论与君主专制主义》 一文中。
为什么先秦人性论,其结局没有像西方近代启蒙思想那样,在思想上走向自由,在实践上走向民主?至此,我们的思想停留下来,一思再思。也正是从这里出发,我们开始了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走向自我的思想历程。
我们感激刘先生,是他将我们带到了这思想解放的入口处……

2、中国权力运动大势

从人性论出发,走向君主专制主义,其症结究竟出在哪里?
我们顺着先秦诸子的人性论继续挖掘下去,试图挖出其核心价值。而刘先生则领着我们,在更为广阔的历史视野里,去考察中国权力运动大势。
刘先生认为,先秦诸子的人性论,是与中国权力运动大势相应的,正是权力运动的趋势,决定了人性论的走向。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权力支配社会,诸子的思想不与权力相结合,就难以发挥影响,即使庄子,也是靠了对权力的批判,而令人神往,但庄子是例外,主流的思想是与权力相结合。
对中国传统权力如何定性?有人以为是中国式的民主,采取了宰相与君主分治并以士人为主体的所谓“三权分立”的政治形式,这一类观点的代表人物是钱穆。这样的观点,在我们看来,有过度解释之嫌,是用解释包装以后拿出来给我们看的,虽然很好看,但是不真实。而刘先生却把对权力的各种各样的包装都剥掉了,将权力赤裸裸的拿出来给我们看,让权力的本质一目了然。
他指出,所有权力,都由王权派生,都被归结为王权,而王权的本质就是专制。专制的表现形式为“天子五独”: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中国历史上的权力运动,就是围绕这“五独”展开的。
他在《王权至上观念与权力运动大势》一文中说道:“君主‘五独’是中国传统政治的基础和基本原则。帝王们自然不会放弃‘五独’,臣民中除极少数主张无君论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同君主的‘五独’,连出家的和尚、道士也难逃其外。……在我看来,直到西方近代民主政治思想传入中国之前,君主‘五独’观念从总的趋势上一直在强化,这应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在‘五独’观念的控制下,权力结构的调整、政治制度的变迁大体与君主‘五独’是相适应的。”
当然,传统政治文化对“五独”的君主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要求君主必须成为圣王。这样,就把一种文化理想放在了君主的头上。君主们出于政治需要,多半会认同圣王,有的君主为了当圣王,不惜节俭、纳谏,也常常把人民放在心上,以效法尧舜为人民服务作为崇高理想。儒家的手里就握着理想的教鞭,鞭策君主成为圣王。有人很真诚,从道不从君,但他们往往扑空,本来要求君主“必须”成为圣王,结果却适得其反,反而使君主“必然”成为圣王。
因此,儒者的使命,并非真的以理想造就圣王,而是包装现实君主成为圣王。有人认为,儒家的理论设计就已暗含了这样的虚伪性;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虚伪性并非儒家理论的本意,而是在实际运作过程中与王权妥协发生的,这样的妥协,在君主专制制度下是必然的;还有人强调了儒家道德英雄主义,认为儒家人物中,总还有为民请命,永不屈服,不惜牺牲生命来造就“圣王”的。
而刘先生却认为,不管儒家怎样高举圣人大旗,怎样高唱先王之歌,他们都改变不了中国权力运动大势,从总体上看,儒家的徒子徒孙们,大都是顺势而为者,不光君主“五独”,儒家同样很“独”,他们要求君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这一点上,他们绝不含糊,其独占心态,不亚于历朝历代君主。
君主“五独”,始于何时?刘先生引汉儒盖宽饶说:“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这话出自《韩氏易传》,见于《汉书》。“家天下”自“三王”始,“五独”源于“家天下”,亦自“三王”始。故“五独”之用,当始于“三王”时。
“三王”,指三代之王,夏、商、周三代,乃国家初创之时。本来,国家是社会公共权力,但“中国”形成之初,社会公共权力就被王权“俘虏”,成为了“家天下”,所谓“家天下”,就是以“家”为体,以“五独”为用的。
关于君主用“独”,先秦诸子多有论述,可谈得最凶的是韩非子。
韩非告诉君主,要理直气壮的用“独”。因为,是个君主,就要专制,而专制者无不用“独”。“独”之用,权为贵,要法、术、势一手抓,一齐上。韩非老实,他看出了君权的本质如此,就要求君主直截了当,按权力的本质行事。
但世上的事,有的能做不能说,不得不说时,要拐弯抹角的说,大而化之的说,甚至包装了说。这方面,儒家最有本事,其理论也最成熟,它能把帝王说成圣王,把“五独”说成“大公无私”,故历代帝王多奉行儒家学说。
可历朝历代奉行的,多半是儒家的“说法”,而非其“做法”。说实在的,儒家的确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做法”,所以,统治者大都“阳儒阴法”。
儒家的主张,是能说不能做的,而“五独”,则能做不能说。
喜欢说的法家,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商鞅说法,吴起谈兵,韩非言法、术、势,此三人者,皆死于非命。尤其韩非,所言乃帝王心法,应当秘不示人,可他忍不住,偏要写成书,将君主“五独”一一道来,言如家常,结果,不仅被李斯妒忌,还使秦王动了杀机。秦朝法家人物,韩非是个失败者,秦王用其书而灭其人,李斯也不是赢家,最后的赢家,是“不著一字”的宦官赵高。
孔子死后,有“儒分为七”之说,而且儒者因分化而异化,商鞅、吴起、韩非、李斯皆儒者之徒,从儒家里面异化出来,成为了兵家和法家。
战国时期,儒家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圣王”路线,即以圣人为王的路线,这条路线,以孟子为代表;还有一条“王圣”路线,即以君王为圣的路线,荀子为代表。以圣人为王,说起来很响亮,但它只是一种说法;以君王为圣,说起来,有点难听,可做起来踏实可行,因为圣人难觅,而君王就在头顶。
孟子的价值,是唐、宋以后才被人重视的,秦、汉以来所谓儒学,其实是荀学,正是荀学“王圣”路线,开出汉代“阳儒阴法”的政治文化。近代谭嗣同叹曰:二千年之政,秦政也;二千年之学,荀学也。秦政,乃大盗之政,荀学,为乡愿之学,大盗利用乡愿,乡愿献媚大盗,两千年来相辅而行也。
由此深入,我们发现,中国权利运动大势,不仅在历史进程中,以革命的方式,使权力越来越向王权集中,而且以圣人名义主宰了文化认同。
宋代理学,看似扬弃荀学,直接孟子,其实是换了一种献媚方式,即将外在的君主专制及其“化性起伪”,转化为对个体生命的内在的专制,即消灭自我——“无我”。“无我”之人,即为圣人。向圣人转化,既针对君主,更针对人民,因为“人皆可以为尧舜”,使“六亿神州尽舜尧”,这便是圣化了。
君王圣化成为圣王,人民圣化成为圣民,圣化看起来很美,其实很残忍。我们承认,“无我”在理论设计上有利他因素存在,但在实际上,一个消灭了自我的人,怎么可能去利他?顺着“无我”的逻辑发展下去,只能是“无他”,不可能利他。“无我”是灭自我之私,“无他”是灭他人之私,从灭自我之私到灭他人之私,便是从内圣向外王转化,从“圣人无我”向“圣王专制”转化。
“无我”,是在天理的熔炉里炼成的。圣人顺从天理,为“天地之用”,其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形骸虽是人,其实是一块天理,只看理当为便为,不当为便不为,所作所为,容不得一个“我”字。
朱熹说,人生“只有天理、人欲两途,不是天理,便是人欲”。天理、人欲之争,胜负殊难预料,因此,人应该“把定生死关头,扶起此心来斗”,斗则进,不斗则退,“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正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斗争,使圣人从杀“心中贼”走向圣王“一刀切”。
圣人的使命,是“启众生之蒙,去众生之昏”,“启蒙”和“去昏”都要“一刀切”,“犹如以刀切物,取其整齐”。“一刀切”,是以理杀人,以刑杀人,要杀尽人的私心,使人“齐入于圣人之域”,使“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只要杀得有理,杀人便是教化,且不失仁人之心,虽曰杀人,而仁爱之实已行,宋儒就这样,将中国权力运动大势,从外在的历史进程,导入到人的个体生命,一句“存天理,灭人欲”,就是中国权力运动大势,在自我世界里的反映。

3、关于中国文化的质

走向自我,还是走向无我?这样的选择,基于文化的质。
君主“五独”的文化,当然是政治文化,是以王权为中心的制度化的政治文化,灭“心中贼”的文化,也是政治文化,是指向自我的政治文化。
在这样的文化笼罩下,一方面,社会公共权力越来越向王权集中,另一方面,要求政治化的个体越来越自觉地向圣人奉献自我成为公共政治理性。
这两条路线,不仅主导了中国文化的类型,使政治文化化和文化政治化,还决定了中国文化的质,王权支配社会的同时,也主宰了中国政治文化。
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质”是什么?刘先生说,是“王权主义”。
何谓“王权主义”?先生说,我所说的王权主义,既不是指社会形态,也不限于通常所说的权力系统,而是指控制和运行社会的权力机制。
大致说来,“王权主义”可以分为:以王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和以这种权力系统为骨架形成的社会结构,以及与上述状况相应的一套观念体系。
这样的“王权主义”概念,是在八十年代继思想解放运动之后的“文化热”中,由刘先生率先提出来的。当时的“文化热”,主要是由两种思潮推动起来的,一种是传统文化复兴思潮,而另一种思潮,则是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传统文化复兴思潮,是从为孔子平反开始的,其中庞朴作的《孔子思想的再评价》较具代表性。该文于1978年发在《历史研究》第8期上,其特点是将孔子从大批判中解放出来,把他重新放到批判与继承的历史地位上来评价。该年10月21日——30日,在山东大学召开的全国文科理论会上,蔡尚思、孙叔平、张岂之、庞朴等纷纷著文,由山东大学历史系辑成《孔子及孔子思想再评价》一书,于1980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可为这一时期对孔子研究的代表。
在孔子再评价中真正具有开创性的学术工作,是李泽厚于1980年在《中国社会科学》第2期上发表的《孔子再评价》,该文提出,孔子“仁学结构”及其实践理性,源于氏族社会民主遗风和原始人道主义的人格理想,由此而形成了普遍的民族性的“文化—心理”结构,他强调,要把孔子放在更为广阔的历史视野里来考察,把孔子放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交融会合的前景上来评价。
随着现实的阶级成分被取消,带有平反意味的“孔子再评价”时期亦告一段落。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人文学界兴起“文化热”,使孔子再次受到关注,此时,匡亚明著《孔子评传》,也由齐鲁书社出版了,该书名曰评孔,实则尊孔,开了八十年代圣化孔子的先河,为新儒学回归中国人文学界作了学术先导。
在“文化热”中,作为主流思潮的另一支,是对传统人文思想的批判和反思,史学界代表人物,刘泽华为其中之一。1986年,他在《南开学报》第四期上,发了《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和王权主义》一文,当时,我们正在刘先生门下读研,读了先生这篇文章,很受启发,还专门对这篇文章展开过讨论。
当时,流行一个观点,说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是人文主义。对此,刘先生认为,若就重世俗不重神学而论,是可以这么说的。其表现在于:
第一,        在人与神的关系上,倡导先人而后神。
第二,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倡导人与自然相谐,并利用自然,为人造福。
第三,        在人的社会生活中,强调人性,并以人性为基础推演社会人际原则。
第四, 人们在自我追求中,主要是求圣化,而不是神化。
第五, 把自然、社会和人自身作为认识的对象和实践的对象。
他指出,夏、商、周还是神的世界,从春秋开始,人文初曙,老子把人还给自然,孔子把人还给社会,从而奠定了中国传统人文思想的基础。
但他坚持,中国传统人文思想,没有走向天下为公、众生平等、人格尊严、个性独立、民主政治,而是走向了王权主义,使人不成其为人。
因为,无论从逻辑上还是从历史上看,人文思想与民主、自由都没有必然的联系。从逻辑上讲,专制主义可以包括在传统人文思想之中;从历史上看,中国古代人文思想很发达,君主专制主义也很发达,两者水乳交融。王权主义,是以君权的绝对性为核心,以人文思想包装起来的,其表现在于:
第一,君主能参天地,化万物,是调节人与自然的中枢。
第二,君主体现着自然与社会的必然性,把握着必然之理。
    第三,君主是政治治乱的枢机和治国平天下的决定力量。
第四,君主拥有全面所有权,王权是唯一最高所有权。
第五,君主是认识的最高裁决者,圣王是思想者之王。
由此可见,君主兼有了神化和圣化两面,垄断了政权和所有权,还掌握了思想认识的裁判权,这就使得中国传统人文思想,都围绕着君主转,有些局部的、低层次的人文思想,虽然“处江湖之远”,但亦念念不忘君恩。
人文思想比政治思想的外延要宽,刘先生在政治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人文思想,并将二者打通,这样,他就进入了一个新领域——“政治文化”。
从88年开始,刘先生就开设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课程,并和学生合写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导论”一文,发在《天津社会科学》同年第2期上,第一次系统提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研究对象和方法,并从政治价值系统、政治社会化、政治一体化三方面,阐明了何谓“中国传统政治文化”。
在参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的过程中,我们感到用王权主义全面概括中国文化尚有一定的局限性,例如主张“民贵君轻”的民本主义,虽然与王权主义互补,却不能完全纳入王权主义;主张“从道不从君”的主体人格,也不能一律视为王权主义的补充,它们需要有一个更高的范畴来概括并立的双方。
这更高的范畴,我们认为就是“圣化”。《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与王权主义》提过“圣化”,但它只是作为一个提法,并未作为更高的范畴提出来。
而我们,则沿着“圣化”的思路深入下去了,首先,对两个似是而非的概念作了区分,一个是“圣人观”的概念,而另一个就是“圣化”。
这两个概念有什么不同?“圣人观”是对圣人的看法,具有面面观的性质,它是传统人性论的终极追求,被古典伦理学确立为人格范式、人生理想,在古代政治思想中,它又被赋予了与最高政治权威“王”相结合的属性。
而“圣化”的概念,则不对人性进行品分,也不在政治思想中为圣人确立坐标,而是在文化的总体框架即天人古今关系中,阐明圣人的主体性和主导作用,强调其核心理念民本主义和圣人革命的普世性功能,以及这一功能对于文化的价值取向的引导和评价作用,使被动的个人,自觉的将其个体性消解在“人民”这一虚拟的普遍性中,从而以“人民”的名义,去实施王权主义。
中国文化的质,被包含在圣化的模式里,以圣化来运营,面对圣化两核心——人民性和革命性,即便当年那些打倒“孔家店”的英雄们,亦难以从民本主义的优美情感里走出来,更不敢独自放下对圣人革命的崇高认同。
我们从思想上走出了王权主义,从文化上能否走出圣化模式?

4、走出圣化走向自我

圣化有两个核心,一个是圣人革命观,一个是人民价值论。
走出圣化,就要从圣化的内核里走出来,首先要走出革命。
中国历史,从三代开始,就是一部“革命”史。三代以前,流行着各种版本的“禅让”传说,然而有文献可据的,却是不断“革命”的历史。
三代的历史,以“汤武革命”为核心,“汤”革命是“神化革命”,“武”革命是“圣化革命”,殷周之际的革命,发生了从神化向圣化的转变。
文、武、周公,是率先从“神化”中走出来的人物,他们从上帝走向天命,从尊神走向重民,所以,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很显然,他指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文化转型。
王国维是近代人,他生活在“三千年来未有之大巨变”中,于是,用了这样“巨变”的眼光去读古史,就看出了殷周之际发生的文化转型。
巨变前所未有,天朝崩溃不足以言,救亡图存也不足以言。国人“怕”字当头,怕改了朝代,先来救清王朝,又怕亡了国,于是,来救中国。好在有圣人革命观为先导,以革命救国,世界潮流与中国传统,终于会合了!
早在十九世纪的《瀛环志略》里,徐继畬就曾为华盛顿欢呼过,认为华氏革命与中国三代圣王革命如出一辙,而且革命理想之于中国历史,留下的只是遥远的记忆,如画饼充饥,而美国却以民主制度将革命的理想坐实。
徐氏对于美国革命的欢呼,是否召唤了孙中山的革命热情?
徐氏以“天下为公”赞美华盛顿,以圣人革命为普世精神。
孙中山,亦以圣王为榜样,高举“天下为公”的革命理想。
为了救亡,学习西方;为了救亡,呼唤圣王!圣王,是人民之王,是革命之王,是救世的阳光!华盛顿是圣王,列宁也是圣王,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相结合,以圣化模式活用西方政治思想,以圣人革命造就中体西用的圣王。
近代中国,以革命救亡,现代中国,走在继续革命的大道上。
文化大革命,还是圣王革命,当今圣王,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
圣人革命,从古到今,或改朝换代,或救亡图存,都有其合理性。但是,历史已证明,只要还在圣化的模式里折腾,无论怎样斗争,不管是阶级斗争,还是儒法斗争,都不能开创历史新局面。无论儒家、法家,不管哪一家主导圣化,都不能开辟新文化,“评法批儒”已经表明,圣化模式山穷水尽。
1974年,文革期间,在北京召开“法家著作注释会议”,刘先生有幸忝列其中。与会者大谈“要用儒法斗争重新改写中国历史”,他站起来说“不”!
有人公然阻止他发言,他倔强的表示:请让我讲完!
他说,从历史上看,西汉“盐铁会议”以后,就结束了儒法斗争。
后来,别人告诉他,阻止他的人,就是“文革”大腕迟群。果然,他上了黑名单,被整了黑材料。运动过去了,事件结束了,可“文革”终结了吗?
他对“文革”的反思,从解剖自我开始,对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现,作了很冷静的评价:就实而论,我的思维方式与“四人帮”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要说差别,只是对当时的政治有不同选择。
他扪心自问:我可以反对某种观点,可我能反对那种思维方式吗?
这些话,在我们今天看来,好像盐溶于水,早已淡了,可当时,在他那里,真是痛定思痛,泣血而言,作为学生的我们,则不啻如当头一棒!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追问下去:他说的“模子”究竟是什么?从阶级斗争到儒法斗争,从马列主义到王权主义,仿佛真有个“模子”在罩着。
我们终于发现了!这个“模子”,就是“中世纪”的圣化模式。
对于“中世纪”,有两种理解,历史的理解和文化的理解。作为历史分期的“中世纪”,早已终结了,可作为文化形态的“中世纪”,还依然存在。
近代以来,“中世纪”被近代化裹挟着,在圣化的模式里运行,鸣响了圣人革命和群众运动的最强音,革命性和人民性,成为了圣化两核心。
新文化运动,一度席卷中国,使文化转型,可圣化大趋势依旧,虽然一改文化旧貌,但圣化之内核尚存。“反封建”,反掉了“三纲五常”,反不掉圣王,因为圣王,是人民之王,是革命之王,无论启蒙或救亡,都要靠圣王。
中国文化,从神化到圣化,是靠了圣人革命,从圣化向公民化转型,还要靠革命?不靠革命,靠什么?民本主义行不行?我们回答:不行!
圣人革命,革不出公民,造就了圣王的人民,其实都是被圣化了的臣民,人民作为整体无穷大,作为“无我”的个体却等于零,无穷大的一面被圣王代表了,等于零的命运——“无我”,则属于每一位个人,人民被空洞化了。
从这样的民本主义里,只能生长“中世纪”的臣民,而转化不出现代公民,不管民本的花朵开得如何灿烂,民权的政治果实始终没有成熟起来。
传统人民与现代公民的差别在于:人民是抽象而普泛的,公民是实在而具体的;人民是群体,是基于某种血缘和地缘原则而作的政治文化假设,是以国家利益为轴心而形成的利益共同体;公民是个体,是以权利和义务公平交易方式而形成的政治人格,是基于个人本位的自由平等原则的法权形式。
用圣化模式“一刀切”造就的的圣民,有着“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特征,“六亿人民”在圣化的大熔炉里冶炼,在一个统一的人格模子里成型,从这样的模式里培养出来的圣民,不光千人一面,有着标准的“无我”的精气神,还万众一心,把灵魂淘得干干净净——“无情”、“无意”、“无心”,这样的圣民,便是最高尚的臣民,他们没有权利意识,唯有奉献精神,高尚得让你热泪盈盈。
在高尚的背后,正如马克思批判中世纪的专制制度所说的那样,专制制度必然具有兽性,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
马克思说: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他发现了什么?发现了“人”!发现了近代意义的自由平等的“社会性的人”。我们在对圣化的王权主义的批判中发现了什么呢?发现了“我”,现代意义的独立自主的“个体性的我”。
从对封建主义作社会形态的批判,到对王权主义作文化模式的批判,反映了人们对自身及社会认识的深化。如果说对封建主义的批判完成了人的社会存在性的自觉,那么对王权主义的批判则启发了人的文化个体性的自觉。
要实现文化个体性自觉,就要走出圣化,走向自我。走向自我的起点,不在圣化传统中,而在现实中。个体性自觉的文化背景是什么?是市场经济和文化转型,中国当代文化建设,固然要重视开发利用传统文化资源,但更为重要的是,在“天赋人权”的自明前提下,在市场经济的现实基础上,进行主体性建设,使自我获得自由。自由是以法权形式确立自我,自由的法权形式是公民。
自由的法权形式,具体来说,表现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等等,它是对人的本性的庄严的肯定,它赋予了自然的个体以合法的人权形式,使个体从自然存在转化为法权存在,从与生俱来的自然人转化为法权人——“公民化”。“公民化”,就是以个人为本位确立人本质,以个人为中心重建人民性。
“公民化”与圣化迥异。圣化,以王为体,以圣为用;以“无我”为体,以人民为用。公民化,以自我为体,以公民为用;以自由为体,以法治为用。圣化之用是王权,公民化之用为人权;圣化之用以民为“蒙”,故教化不离“启蒙”,公民化之用以自我为“圣”,故教育要在“自觉”,从文化的人民性启蒙到文化的个体性自觉,从整体性的人民到个体性的公民,乃“公民化”之谓也。
在“公民化”这一点上,刘先生主要强调“从臣民到公民”,而我们则于此之外,开辟了一条“从人民到个人”的走向自我通往自由的新路径。我们认为,“公民化”不仅是“从臣民到公民”的“民”的身份的转变,它更是从文化的人民性向文化个体性的文化质的转变。没有文化个体性的参与及其主导作用,从“人民”的观念中,不可能转化出“公民”来。对于“公民化”而言,个体性比人民性更为重要,有了文化个体性的自觉,我们才能从思想上走出圣化两核心。
走出革命性,用民主取代专制,用选举取代革命;走出人民性,不仅用公民取代臣民,更以一人一票权取代人民。一人一票权,是文化个体性的集中反映,而人民则是一人一票权的权利共同体,是一人一票权集合的自我意志。
自我,从自觉、自律、自由三方面,确立了文化个体性的原则。自觉,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自律,是自我本质的确定;自由,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走向自我,正如我们在《孔子圣化与儒者革命》的结尾所说的:
“自我通过社会化的法权形式转化为公民,同时自我意识、自我本质、自我价值也以法权形式确立其存在的合法性,使自我意识转化为公民意识,自我本质转化为社会本质,自我价值转化为文化价值。实现文化个体性,要从现实出发,把握两个方向,对内确立自我,对外培育公民。总之,只有确立个体性,才能实现文化质的转变,才能走出王权主义的圣化传统,完成文化模式的转型。”

刘刚  职业投资人和自由写作者   
    李冬君  历史学博士
《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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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的个人空间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1 09:08:27
书评
评刘泽华先生著《中国政治思想史集》三卷本,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猪头猪智慧的个人空间 猪头猪智慧 发布于2008-09-21 09:46:57
公民化”与圣化迥异。圣化,以王为体,以圣为用;以“无我”为体,以人民为用。公民化,以自我为体,以公民为用;以自由为体,以法治为用。圣化之用是王权,公民化之用为人权;圣化之用以民为“蒙”,故教化不离“启蒙”,公民化之用以自我为“圣”,故教育要在“自觉”,从文化的人民性启蒙到文化的个体性自觉,从整体性的人民到个体性的公民,乃“公民化”之谓也。



说得透彻,怪不得总被称为人民哪,总被高度重视和关怀哪,人民背后有猫腻啊。
平头百姓大非的个人空间 平头百姓大非 发布于2008-09-21 16:37:53
任重道远,需要几代人的艰苦努力!
但先从思想观念上厘清许多个问题,是很重要的,这是很实在的工作,热闹不得,忽悠不得,更不能急功近利。
谢谢刘刚、冬君的好文。
阿吕发布于2008-09-21 20:44:34
结论其实已是常识。但这样一种梳理是很见功力的。
心中有刀博客 心中有刀 发布于2008-09-21 21:06:01
刘刚、冬君贤伉俪的好文,受教了。
李冬君的个人空间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2 15:31:56
有劳
劳动楼上诸位朋友看如此长文,真是罪过。其实文章刊载时编辑稍作了删改。我还是将全文发出来,这是“网媒”优于纸媒之处。
如果诸位有兴趣,我再继续连载另两位师弟的撰文。
李冬君的个人空间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2 15:33:30
思想的沉重与无奈
思想的沉重与无奈
——评刘泽华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集》及其王权主义研究

历史经济学博士   李宪堂

智者的事业大体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传播一种新的价值观或揭示事物的真相。宗教家、革命宣传家属前者。他们往往因时而兴,或于阴霾如磐处凿天一隙,或于风高云蔚时激尘万里,即便苦难然而悲壮,即便孤独然而荣耀,即便不为时代所推扬也为后世所追怀;历史学家无疑属于后者。无论是天人之际的旁通博贯,还是蜗角微尘的穷搜细寻,都是为了探索那坠落于时间的黑暗里、深掩在芜杂的记载中、纠缠于复杂的相互作用下的“客观”事实或关系——真相,即事物的本来面目或状态。
崇高的价值如电光闪耀,如旗帜飞舞,可以使人神旺,催人奋发,而真相并不总能给人带来快意和激情。有时它像云雾一样飘忽不定幻化无常,有时它像石块一样有体积、有分量、有杀伤力。它的妖媚善变会使追求者无所适从,它的乖戾无情会使痴迷者身心俱废;有时它的怪异会使人震惊,有时它的丑陋会使人沮丧,有时它的沉闷会使人感到压抑,有时它的魔力会使人不得不悄然噤声。因而以揭示真相为职志的史学家从事的实在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尤其是当这真相巨大到没有翻转的空间、复杂到没有剖解的缝隙、不合时宜到即便正人君子也不怎么情愿正视的时候,其苦累烦难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即便只是浏览一下刘泽华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文集》,人们也会为它那质实的厚重感所折服。如果耐心地读进去,相信读者会像我一样油然而生出一种精神上的疲惫感,一种难以排解的压抑和苦涩:就像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阔而喧闹的废墟上,且自己就是那废墟的组成部分。而那个不顾有关权威统一规划重建的要求,不顾许多人赖以安居为生的现实,执意要把这片废墟掘个底朝天以弄清其深层秘密的人,就是刘泽华先生——一个愚公式的力行者。你会为他的执着和坚忍而感动,因为他进行的是一项看起来凭一人之力永难完成的巨大工程——以整个民族的宿命和未来作为考察的对象,也因为每一点进展的取得都需要付出劳苦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他的每一个判断都是一锤一锤从岩石上敲下来的,他的每一个结论都像考古家手中的文物,是一铲一铲地从地层里掘出来的。全书120万字,不是每一个字都恰当准确,却没有一个字是空洞的、轻飘的。在一般人看来,思想的翅膀应该轻灵曼妙、随风远举,而在这儿却显得异常迟钝而沉重。为什么?我想,不仅是因为考索对象的巨大与深邃,也因为作者于中寄托了太多的情感和愿望:除了真相的自我言说,还有批虚捣窾的剖析,入骨三分的针砭,情真意切的呼吁,欲说还休的言外之意——在对重负的勇敢担承下,是深沉的寂寞和无奈,而这是直面真相的思想者必然的命运。
本书是迄今为止刘先生研究中国政治思想的成果的结集。没有人会怀疑,这是该领域里程碑式的著作,只是对这一里程碑的意义还需要深入究竟一番。这不仅是基于对刘先生学术成就的景仰,而且还基于社会现实的需要,基于我们自己学术和精神的需求。可以说,这是一本国情白皮书,能使我们理解构成现实的背景和元素,以及形成“中国特色”的深层原因;这是一座思想的城堡,由此获得进入历史的途径和通向未来的出口,获得批判现实的阵地与武器。下面将从两个方面概括分析刘先生的学术贡献对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乃至中国当代学术史的意义。

一 以王权主义为核心概念,构筑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政治理论体系,为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研究提供了一个切实可用的宏观阐释框架。

自从马克思那种总体论的历史观与仅仅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来解释历史的简单化方法淡出学者们的视野之后,国内学界特别是历史研究领域出现了日趋支离、琐碎化的倾向。在专业化和规范化的旗号下,人们致力于对衣食住行等具体社会现象的探讨,或者专注于对思想者和理论文献的个案研究,学术视野变得越来越狭隘,趣味也变得越来越猥琐。书袋子被等同于学问本身,注释的长度成为渊博的标志。专家们局促在自己的那一方“井田”里精耕细作,把大路朝天的知识国度搞成了阡陌纵横的特权世界,本应是关乎天人的知识探求也变成了少数人自得其乐的智力游戏,变成了像农民种庄稼那样凭产量定绩效的简单的脑力劳动。这不可避免地使学术研究陷入了无聊和沉闷之境,并且远离了社会现实的需要,从而丧失对社会历史之深层演变的解释能力。
因而,我们的历史研究迫切需要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宏观解释框架,需要一套能够把文化观念、思想理论与社会现象融为一体的整体性研究方法。而这,自始至终就是刘先生学术研究的志向和目标。在为弟子们纪念他70寿庆所作论文集写的序言中,他这样写道:“尽管智有所不逮,我们还是尽可能地为我们的研究赋予一种全局性视野,关注的不仅是思想理论的历史过程与内在逻辑、社会历史生活的生动形态,还有思想与社会相互生成的原理和机制:一句话,我们研究的不是思想加社会,而是思想所灌注的社会、社会所生发的思想,以及两者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方式。”
刘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就总体而言,不是经济力量决定着权力分配,而是权力分配决定着社会经济分配,社会历史的整体性和规律性体现在大一统的王权主义政治文化及其制度形态的演变机制上。因而,他从生产资料的分配入手,落实到授田制与军功制结合的历史实际,指出了专制王权产生、强化的途径与过程,为政治思想史的纵向把握提供了一条逻辑清晰的主线;从对“道”、“天人合一”、“中和”、“君尊臣卑”等核心概念和“天下为公与王有天下”、“君本与民本”等阴阳组合命题的解剖入手,分析了传统政治文化的内涵、要素和结构方式,指出王权主义是其主脉也是其特质;从“臣民意识”的培育、“明君清官神话”的产生、“尊君崇圣”理念的贯彻,谏议制度的实行、朋党政策的调谐等权力机制入手,分析了王权主义政治进行社会控制的手段、方式及其种种表现形态。刘先生的最终结论是,专制王权是传统社会历史地形成的一种组织结构和资源运作体制;而作为其政治文化之精魂的“王权主义”或者说“君主专制主义”,既是一种社会组织原则,也是社会正义的源泉和依据——如,作为其核心范畴的“王道”包含了“大公无私”、“均平”、“明君圣主”、“清官”等理念,成为社会理性和道德的最高体现。
显然,刘先生没有对“专制王权”进行“善”或者“恶”之类定性评价,而是从本质上把它归结为一种原发性的社会秩序,看作是一种社会资源控制与分配体系,承认它的文化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对专制政治所内涵的各项要素,如以郡县制为特征的行政体制、儒道互补的政治理论与统治技术、以儒家为主体的意识形态体系等等,也都作如是观:它们都是大一统专制王权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它们的评价不能脱离社会历史的实际状况。
正是从这个认识角度,作为传统政治思想主流的儒家自然进入了刘先生批判的视野。通过长期的深入研究,他几乎很不情愿地得出了结论:在许多人眼里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儒学,实际上是专制主义最深厚的土壤,因为它几乎从一开始就全面参与到了权力机制的建构当中。可以说,儒家学说的每一个理念,都与专制王权血肉相关。如儒家奉为立身之本的大公无私的“道”,实际上为王权提供着形而上依据和合法性证明;被视为儒家思想精华的人文主义,强调的是一种总体主义的、整体论的价值取向,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使人不成为人”;“天人合一”观念,被目为传统文化的精粹,现代新儒家认为它启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新模式,具有普遍性价值和意义,实际上不过是“天王合一”的另一个说法,是天子神话的一种生产机制;被许多研究者径直等同于“民主”的“民本”诉求,实际上是专制权力与生俱来的自我制约机制,追求的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深邃的秩序安排。总之,在刘先生这里,儒学不仅是专制王权的理论基础,也是专制王权的生产者和哺育者。
这样,用“专制王权”和“王权主义”这个框架,刘先生将传统社会从根子上提了起来,把宏观考察落实到了微观的理念分析上,实现了观念、制度与实践的贯通:由里到外地剖析了其结构,自始至终地揭示了其机能。这使他的研究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指向性:在解析历史的同时,展示过去如何作用于现在,传统如何生成为现实。
刘先生不是新价值的布道者,不是洞彻了社会历史疑难病症的大师,更不是堪破红尘的先知、术士。他是一个霭霭长者,早已功成名就却仍然求索于学术的最前沿,并经常为思而不得其解而苦恼。他的阐述卑之无甚高论,甚至带有一股“土味”。但沿着他的思路深入走下去,你会逐渐体会到他的高明之处,从而莫逆于心,时时相视一笑。因为他的观点都是在艰难的资料爬梳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实践、独家体贴出来的结论,因而能说到读者的心里去。所以先生的书浅薄者读不懂,浮华者进不去。有人说刘先生只是好古敏求、有所体会而已,90年代后在理论上没有新的发展,因而不值得倾心相待,那绝对是使用了错误的衡量尺度得出的过于轻率的结论。先生并没有刻意去赶理论的时髦,他在自己那规模巨大的工作场里一直不停地敲敲打打,而不断有新的产品出现——在思想上,他绝对是与时俱进的。
刘先生经常自称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想,真正使先生无法释怀难以放手的,不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和带有机械论色彩的历史唯物主义,而是他那宏阔的人类视野、伟大的淑世志愿以及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在骨子里,刘先生还是一个传统的“士人”,那种自我担承的天下情怀是不容易抹去的。在本书的总序中,刘先生谆谆然指出:“专制权力支配中国社会有二三千年的历史,其影响是相当广泛的,它不仅形成了一套体制,也形成一种文化心态。我们要从这种体制和心态中走出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为了走出来,首先要正视历史,确定历史转变的起点。我们经常说要了解和熟悉国情,而历史就是国情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为解析中国的‘国情’,并说明我们现实中封建主义的由来” 。
“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 。对现实的关切是刘先生学术事业的缘起,也是他咀嚼不尽却难以倾吐的苦衷。这就是我下面要谈的刘先生学术贡献的第二个方面。

二 捍卫了学术的独立和思想的尊严

几乎有了史学以来,就有了“考实”和“阐释”哪个更重要的争论。搞“实学”的批评搞“虚学”的没有根基,搞“虚学”的嘲笑搞“实学”的没有灵性。我的意见是,历史研究的旨归是求实,因为没有“实”则任何结论都没有着落,况且考实型研究本身也自有其价值:拓展人类精神的空间以排除由于虚无的压迫而产生的烦闷感;维持人类的记忆和记忆的机能。然而,研究历史终归应当说明点什么,这是学术的本分和立身之本,因为我们探索历史的根本目的,是在纷乱的事实中建立某种联系,使之构成事件序列,从而形成对“过去”的规律性理解,并把我们的存在维系在一个坚实的基础上。这就决定了,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应当作为人类自我反思能力的体现者通过考索过去理解当下和未来,应当珍重自己的使命并对现实发出自己良知的声音,这是思想的尊严所在。
在第三卷的弁言中,刘先生旗帜鲜明地说:“我这些文章是有针对性的,就是对现代封建主义作历史的解剖……这些‘范式’相当稳定,以致可以说都形成了‘定势’,成了人们政治思维的当然前提和出发点,因此对人与社会具有极大的控制力,成为一种社会惰性。对这种惰性如不用极大的力量进行清理,就会‘死的拖住活的’,成为前进的绊脚索”。
怀着一种清醒的使命感走上学问之路,近半个世纪来,刘先生坚持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像一座沧桑的孤城壁立在种种时髦学术泥沙俱下的波涛汹涌中,捍卫了学术的独立和思想的尊严。下面简要回顾一下刘先生的治学生涯,因为这也是他作为一个思想者而彷徨、挣扎的心路历程。
上世纪60年代,先生开始从事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因为他认识到中国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政治史,不懂政治思想就难于触及历史的灵魂。文化大革命中,他是那种积极要求上进却往往被革命派拒之门外的游离分子,因为革命需要的是盲从而他经常耐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有时候为了能够融入人民群众的“主流”,他苦苦钻研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著作,但往往越钻研越困惑,距“进步”的思想意识就越远。70年代末,在思想界熹微乍露的大背景下,他终于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确认仅仅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解释历史的进程过于简单化,以阶级斗争特别是儒法斗争为主线图解中国历史的发展演变则是十足的荒谬。于是,凭借重新讨论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刘先生在“两个凡是”的禁锢下率先打开了思想的突破口,在当时的学术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1989年以后,全盘西化的企图遭到彻底的挫折,在一片空虚的敞开中,正当知识界因为消极妥协而对自己充满厌倦感的时候,新儒家从欧美港台走了进来,带来了“修齐治平”的新福音和由传统“开出”未来的美好设想。失意的天下匹夫们突然发现,躲进安全的“传统”里,可以救世救己两不误,于是纷纷入伙,一时“咸与维新”,蔚成风尚。刘先生却不为风尚所左右。他独处热闹和繁华之外,坚持用自己的考古铲对传统文化进行发掘、拷问,由此展开了对儒家思想的全面清算。
进入21世纪,气候比较温润,环境比较和谐,在提升民族文化竞争力的现实需求下,新新儒家们像雨后蘑菇般从地下冒了出来,并且有官员助阵,有商人随喜,“儒家救中国”似乎成为全社会的共识。而刘先生仍然是光荣的少数。在一团和谐的意识形态氛围里,他质问阶级矛盾是否会被“和谐”掉;他主张重新思考“五四”的遗产,继续走“拿来创新”的强国之路;对建设“中华文化标志城”之类浮华的文化秀,他从学理上予以严厉的驳斥;他那批判的眼光甚至落在了现政权的合法性依据、民族的崛起之路以及中华文明的未来可能性等新锐问题上……
刘先生从来没有把谁作为争论和批判的目标,他只是做他认为应当做的事,思考那些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六亲不靠,自主沉浮,任由世人评说。然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立场”,他的理论不可避免地成为争论的焦点。他对传统的无情发掘,他对儒家的“同情地”批判,都触痛了无数人的神经。以弘扬传统为使命、奉行儒教救国的“新新儒家”们,简直把他视为该诅咒的不识时务者。而刘先生的价值正体现在这种无视毁誉的洒脱而恬淡的坚守中。
对所谓新儒家的历史及其种种作为与表演作一番综合考察,刘先生的学术意义就会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众所周知,程朱理学派是最早被赋予“新儒家”名号的。在理学那里,儒家“内圣外王”的追求被发挥到极致,儒学的消极性也暴露得最彻底。理学家们自视为超脱于生活之外的天理践行者,立志靠个人的修为把人性的坎坷世界变成王道的荡荡坦途。然而,他们平整了眼前的路面却在别处挖下了深坑,结果是因为否定了人性的现实而被现实所否定。他们以绝对者的名义把天理的压路机开向人心的每一个角落,首先碾碎的却是他们自己。作为理学纠偏的后果,在心学派飞蛾投火般的自我张扬后,儒学终于因心力耗尽而萎靡不起。20世纪上半叶以熊十力、牟宗三为代表的“正宗”新儒家则是一批怀着重塑家园之希望的文化上的无家可归者。他们把儒学从棺材里抬出来,企图以西方的理论手段把它塑造为千年不朽的金身,并为之唤回飘荡的游魂。不过,他们的态度是虔诚的,他们的仪式是庄重的,他们“返本开新”的努力建基在严肃的学理探讨上。与这些先驱者相比,仅凭着主观愿望想当然地去弘扬传统以求安顿个体生命、重建社会道德、整塑民族精神,重建政治合法性的新新儒家们,无疑显得轻率而浅薄:他们没有学到儒家君子的优点,却沾染了太多急功近利的毛病,热衷于吹捧和相互吹捧,一边过于急切地渴望制造出名声,一边拐弯抹角地献媚于当道,期待着权力筵席的残羹冷炙——儒学在他们那儿完全成了一种装潢和道具。“历史上有些事情往往会发生两次,第一次发生时是悲剧,第二次发生时就会变成闹剧”。马克思这句名言仿佛是为新新儒家准备的,好在自我感觉不错的新新儒家们并不在乎自己角色的戏剧性,甚至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变成符号化的存在 。在当今巫术道场一样的文化氛围里,刘先生的学术存在如一方幽冷的清凉地,起着清浊去秽、净化心智的作用。相信我们民族的现实认识能力因此多了一丝保障。
新新儒家把传统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坟,而刘先生则自觉地担任了这座坟墓的发掘者,力图通过这种发掘实现历史与现实的对接。可以说,他是在一个早已不属于启蒙的时代,从事启蒙时代理应开展却无暇顾及的工作:通过对过去的反省加深对未来的理解。他曾感慨五四运动的遗产并没有得到批判的继承,以至于直到今天“现代知识分子”仍然还是一个空洞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概念,直到今天传统还没有进入我们的生活而只被少数人用作博取利益的手段。“五四”把传统踏在脚下痛加鞭笞,却只是伤及其皮肉而没有伤及其灵魂。此后,我们就在两个极端中摇摆:以弘扬传统的方式毁坏着传统,或者以反叛的方式继承着它。原因在于人们总想站在传统之外,凭着一种“革命”或“弘道”的激情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它身上,却没有意识到传统正延续、并生成在当下的生活中,因而每一次群体性的、情绪化的“弘扬”或“批判”,都会导致社会价值的撕裂而走向其反面。所以,与其对传统顶礼膜拜或指手画脚,还不如去检讨我们所处其中的社会现实的结构和机制,弄清楚传统是如何生成并作用于现实生活的,从而明了既有制度实现人类理想价值的可能性多大、通向未来的出路何在,等等。因为传统不是“过去的东西”,它是作用于现实内部的文化生成之力。生活总是泥沙俱下,现实的利害关系、既存制度的惰性和惯性、群众性的狂热和盲从、权力的筛选与过滤等等因素,时刻局限、模糊着世人的眼光,因而没有对传统的批判就会丧失在过程中进行意义关联的能力,就不可能保持对现实的自信和警觉。
儒家思想所以能大行其道,并不是它们能解决现实的人类问题,而是因为它们为人们留下了借题发挥的空间。传统思想的每一个概念都不是逻辑上圆满的,看起来很丰满实则有待阐释者的充实。比如“仁”,尽管落实下来必然地被充实以时代和阶级的内容,毕竟可以超时代、超阶级地理解它,而像“人权”这样的概念则必须灌注以现实的内容才有意义。所以,老子那种小国寡民的哲学,孔孟那种乡民草根社会的教言,经过“创造性地转化”是可以用于现代社会的,有些人执意要从传统中寻找建构新生活的资源,这完全以接受,不可接受的是夜郎自大的心态与义和团式的情绪化,是把东方与西方对立起来的划地自限。刘先生不是一个心地阴暗的文化虚无主义者,不想把儒学视为敌人而永远打倒在地。他曾这样坦白心迹:“我爱这个国家,爱我们民族所创造的所有伟大和美好之物。只是,我强调的是,有了“破”才谈得上“立”,在开始大规模的文化建设工作之前,我们还有太多的基础性清理工作要做。我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民族,所以要对她衰颓的经络痛下针砭,对她久疴的病灶厉加刀锯。我希望她保持对现实的警觉,通过自我批判维持日进日新的健康机能,而不是在自我粉饰的辉煌里沉溺不返。我相信,我们的观点终有一天会获得大多数人的认同,我们的苦衷终有一天会获得到大多数人的理解。即便天荒地老而世不我知,也无怨无悔: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道隐而诈伪作。人们都热衷于做场面、趁热闹,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正视传统宿命般的局限性,正视现实转化的复杂与艰难。不知我们还要背着历史的重负前行多久?难道这个刚刚从大一统的梦境里醒来民族,又要在天人和谐的集体催眠中沉沉睡去?作为清醒的少数,刘先生的苦恼不在于“举世莫我知”的孤独,而在于尽管不想却有时不得不与时势相对抗的两难:对传统的清算远未到位,又面临了弘扬传统强化民族竞争力的现实课题。批判传统会伤及“国家利益”且引起众怒,服从于现实又会掩盖问题且容易被权力所利用。在实践狡猾的辩证法和黑色幽默面前,书生的真理总显得苍白无力。
不管怎样,在红尘远处,在人事的边缘,刘先生努力保持着向上、向前的姿态,捍卫着思想者的权力和尊严。这三大卷的名山之撰就是他在孤独中为自己建造的纪念碑。
  

出处同前文

[ 本帖最后由 李冬君 于 2008-9-22 15:35 编辑 ]
阿吕发布于2008-09-22 16:56:21
无知者无畏地说一句:刘泽华先生对传统文化的梳理所得出的结论与朱学勤先生对五四精神与文化大革命的关联性的剖析,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属独具慧眼。
阿吕发布于2008-09-22 17:01:14
“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 。
————————————————————————————————————
听一个搞历史的朋友说起,中国其实缺少完整意义上的封建社会历史,或者说,如果有,也是很短暂的。中国历史的形态实质上是一种宗法社会。
风之桥—李大兴博客 李大兴 发布于2008-09-22 23:54:36
“六亲不靠,自主沉浮,任由世人评说”是思想者应有的处身之道。
谢刘刚、冬君伉俪好文,在为尊师刘先生写书评的同时阐明了自己的思想轮廓:如何走出中世纪的“圣化”。我于去年夏和刘刚、冬君初识,抚史论今,深感投契。
我前年在这里发过“中国:徘徊在中世纪的出口”的前半,后半由于手头没有史书,一直未能完成。我的基本思路是,中国自宋起进入中世纪,政治体制迄今仍然在其阴影之中。意识形态与中央集权专制的紧密结合,是中国中世纪时期的特色。由孙至毛的革命,不仅沿用而且强化意识形态与中央集权,届二十世纪后半乃登峰造极。如何用民主取代专制?我以为不仅在于票选,同时在于中央集权的解构。当然,在此之前也许我们最需要努力的,是言说的自由。
老木匠的个人空间 老木匠 发布于2008-09-23 12:25:05
很惭愧,没有读过刘先生的书。

和刘先生只通过一个电话,刘先生嘱托参与中华文化通志中制度典的编写,很大的嗓门,给人很爽朗的感觉。
李冬君的个人空间 李冬君 发布于2008-09-23 16:42:32
阿吕你好,关于中国的“封建”一直以来就是史学界争论的问题,其实周代开始“封邦建国”,以血缘纽带维系的宗法封建制,与西方中世纪的庄园领主制有很大的不同,至于争论的各路观点,网上都可以看到,如果平平能梳理出来,将很有意思。

大兴加油下篇,方便的话一块发给我。谢谢。

老木匠原来早和刘先生有缘,他的耳朵不太好用,嗓门自然大。
阿吕发布于2008-09-23 16:46:37

QUOTE:

原帖由 李冬君 于 2008-9-23 16:42 发表
阿吕你好,关于中国的“封建”一直以来就是史学界争论的问题,其实周代开始“封邦建国”,以血缘纽带维系的宗法封建制,与西方中世纪的庄园领主制有很大的不同,。
是这个意思,我是顺便一说。谢谢回复
迅弟儿的博客 迅弟儿 发布于2008-10-15 23:46:58
对“封建”的定义有很多种解读。
好久以前曾经读过日本学者的一些看法,依稀记得好像说秦以后中国就已经结束了封建时代。
依据之一好像是是否使用奴隶。
没有细读,记不太清了。
我来说两句

(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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