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80”后--祝来新夏先生仁者寿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9-08 15:43:31

瞧!那“80后”

 

——祝来新先生仁者寿

  

    刘刚   冬君

 

又一本新书问世了,书名是《80后》,好青春的名字。

我们拿起来一看,作者来新夏,这不是“来公”吗?连我的导师刘泽华先生都尊称他为“来公”,可他却自称“80后”,多么青春的老头!

上网去流览一下,发现他的粉丝还真不少,其中就有80后。80后是中国的新生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一代,这一代人,古今中外没有先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是在计划生育政策引导和控制下出生的,没有兄弟姊妹,五伦之中少一伦,不知“悌”为何物。

计划生育在城市执行得比较顺利,城里人都有单位,有所谓“公职”,一声令下,必得就范。况且城里人对于生育问题要开通一些,生一个就生一个,几乎没有人提出生育是自己的权利,政府无权干涉。男女双方,两家生一根独苗,金贵可想而知,所以,80后宝宝成了“小皇帝”。农民没有“公职”,很难一刀切,可农民想致富,政府就教育农民:“要想富,少养孩子多养猪”。

二十一世纪,80后们都成长起来了,他们突然发现,社会开始向他们说“不”了。你想就业吗?不!金融危机来了,白领做不成了。那就做公务员吧,不!去考吧,比考大学还难。据说,还得先入党,还得是党员去做公务员。白领做不成,公务员没考上,咋办?那就回家吧。回家有父业可承,叫“富二代”,无父业可承,就叫“啃老族”。创业如何?很好,举双手赞成,可市场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市场不仁,以80后为刍狗。最可怜的,是那些农村80后,那些“超生游击队”的后代——“海南岛”、“吐鲁番”们,他们长大了,本可以到“世界工厂”去打工,可纷纷兴起的“世界工厂”,没多久,又纷纷倒闭了,连打工弟、打工妹也做不成。

这便是现实。当年的“小皇帝”,还有当年的“海南岛”、“吐鲁番”,他们都已成长起来了,在全球一体化中成长起来,从世界工厂到世贸组织,从长安街到华尔街,这么大的舞台,本该有他们一块,可谁来为他们安排?

自然规律会起作用。他们不仅拥有青春和美,而且他们很可能是中国迄今为止知识化、国际化程度最高的一代,他们要来取代我们,是必然。倒是我们应该考虑,如何给他们让出地盘,以期将来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青春与美,既受制于自然规律,亦取决于文化心理。人老了,青春已逝。然而,“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多么踌躇满志!此乃成功者对人生的赞美,而非向青春回归。“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英雄老矣,而雄心未已,壮志驱动老迈之躯,还要建功立业,不断进取!可我们从这样的英雄气概里,还是闻不到青春的气息,他们都不及来公以80后自居,得了自由的乐趣。

先生以80后自居,这有点像孔子。某日,孔子与门人相聚,正谈着,孔子说:你们都来谈谈自己的志向吧。子路年长,率先发言:我的志向是治理兵车千乘之国。孔子听了,莞尔一笑。冉有见此,就低调了:我只想治理个六七十里地的小国,让人民吃饱肚子。孔子依然笑笑。于是,公西华就更低调了:我谈不上什么治国,只想穿上礼服,替诸侯司仪,招待宾客。一个比一个谦虚,可孔子还是不言语。那时曾皙正在弹琴,孔子就问他:点呵,你来说说看。他便起身回答:我没有他们那么大的志气。孔子鼓励他,他就说下去:我愿在春天三月里,穿上便衣,同几位朋友,带几个孩子,到沂水河去洗澡,在求雨台上乘风,唱唱歌就回去。没想到,孔子对此大加赞扬:点呵,我愿意和你一样!

跟孩子们在一起玩,让孩子们在青春的气息里自由自在的成长,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政治吗?孔子原以“足食”、“足兵”为政治,门人述志,便遵循了这一原教旨。可他突然转向一种带有美学风格的政治,使政治有了青春气息。青春期的人生,是自由化的人生,应该去水里游泳,在风中唱歌;青春期的政治,是自由化的民生,要让人民在仁之河里畅泳,在义之风中欢歌。

这样的理想,难道不应该放在我们的孩子80后身上?当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向我们自称为“80后”,我们先是会心一笑,权当幽默而又风趣的老头;接着,便肃然起敬了:世间竟有如此之人,于美有如斯追求!当年我们就在背后说他爱美而“不知老之将至”。那还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80后刚开头,我们那时才入南开大学不久,先生穿着高跟皮鞋来授课,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几乎都立起来了:瞧!那人……他步履矫健走上讲台,风度那个翩翩,宛如美少年。

须知那年代,人们刚从“文革”中过来,脑子里“两个凡是”还在。思想解放运动,先要把思想从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然后再来排除制度化障碍。于是,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始了对“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美的追求,也冒犯了“革命化”的制度安排。那时流行的冒犯,一是穿喇叭裤,二是穿高跟鞋,用制度化的眼光来看,二者居其一,即为不三不四。

以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多是涉世未深阅历尚浅的年轻人,他们的反抗,一来出于爱美的天性,二来是对教化的逆反应,再加上被社会闲置,他们就剩下了这样一点追求美的自由意志,要在青春的气息里痛快的渲泄出去。

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老师,年近六旬,居然就穿着男式平底高跟鞋,那么神态庄严的走上了讲台,使我们每个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没有喷笑出来,反而有些惊呆,互换着眼神,仿佛在问:他洁白似云,高蹈如鹤,难道真的是从“牛棚”里出来?身上为何没有受煎熬的痕迹,神情何以没有气馁的样子?头发一丝不乱,裤线根根笔挺,一开口便金声玉振,一抬头就眼高于顶,真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如魏晋之人,醉眄庭柯,目送归鸿了。

精神贵族究竟是什么样子?没见过,我猜想,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了。当年辜鸿铭在北大,拖一根辫子上讲台,惹得学生们都笑起来,他便大喝一声:你们都摸摸自己的脑后,看看还有没有留着辫子!一摸,没摸着,有形的辫子被剪掉了,无形的呢?思想上还有没有留着辫子呢?这个笑话,没有告诉我们留着辫子是好还是不好,惊人之语,多少有点炫智的味道,况且辫子决定脑袋,这样的想法有些怪。而来先生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穿着高跟鞋,站稳讲台。

我们当时虽然没笑出来,但也不太理解,如此年纪,且为人师表,为何还要穿高跟鞋?如果是在今天,我们会当作行为艺术表演,可他又那么自然,没有半点策划和设计的雕琢之痕,更没有为自我贴上前卫的标签。他想干什么?我们尽量往好处去想,想来想去,觉得有一句成语比较合适,叫做“伤心人别有怀抱”,我们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至于这个“别”字如何求解,似乎就不关我们的事,说实在的,以我们当时那一点学识,绞尽脑汁,也只能如此。

过了“知天命”之年,我们才渐渐读懂了先生的深意,先生是在以美的形态展示其文化个体性,以美引导我们深入文化中国的根柢。他在讲台上讲司马迁,我们第一次听说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他讲了很多,我们都忘了,只记住了这一句。因为他反复讲这一句,讲这一句的气象格局,将历史之大美,印在了我们的脑子里。人活一世,总有几句话是用来安身立命的,对我们来说,来先生讲的太史公这句就是。过去,我们从来没有听人这样讲《史记》,听先生热血沸腾的一讲,乍闻大美,如挨当胸一拳,如遇当头一棒,颇有几分顿悟的感觉:原来历史还可以这样说!

那时讲历史,只有一种讲法,古代史讲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近代史讲反帝反封建,讲来讲去,都围绕着阶级斗争。谈历史人物,先要查他阶级出身,再来定他的阶级成分,以此为据,对他的历史作用进行阶级分析。例如,春秋时期的孔子,他究竟是没落的奴隶主阶级,还是新兴地主阶级?居然成了历史学研究的重大问题,现在看来可笑,可当时有几人提出怀疑?借古人还魂,来“古为今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搞阶级斗争,就给古人划阶级成分。

我们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文革”思维里。幸运的是,那时,我们在南开大学历史系,遇到了许多好老师。有几位老先生还在,如郑天挺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还给我们上了一课。那一课,让我们终生难忘。他给我们讲一个“史”字,就讲了两小时,通过考证一个字,向我们展示了历史学的价值。还说,“鸳鸯绣出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我反其道而行之,专门来度“金针”。这是老先生上的最后一课,不久他便去世,我们有幸得见历史学的“金针”。“金针”是什么?是考据,是以怀疑主义的态度来运用历史学工具。当你面对各种说法时,你要先问一下真假,然后去伪存真,这一套求真的功夫,就是考据学。

在考据工具中,目录学很重要,为此,我们选修了来先生讲的古典目录学课。来先生上课,予人以美的享受,先生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仪范美,这还只是一种中规中矩的为人师表美,属于古典美学范畴,人们可以理解,也能企及。令人不可思议,而又难以企及的是,他居然将美的古典气质同流行的时尚元素结合起来,融为一体。他神情庄严,有如书院先生,可头上却打着发蜡,油光可鉴;他神态雍容,一身夫子气派,却穿着高跟鞋,越发显得高贵起来。

还有他那一手好板书,也令人叫绝,让人开眼。他拿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挥洒自如,可板式一清二楚,字走龙蛇,极其潇洒,可结体谨严,一笔不苟,宛如奇葩。后来我们才得知,原来先生年轻时,随启功先生学过书画,还参加过画展,据说,偶尔也卖一两幅。但他志在学术,故于书画之道,未曾刻意深造。然其才情学识聚于笔端,随腕流转,涉笔成趣,自有光昌流丽之笔传世。可惜的是,我们还没有见过他的画,只是遥想先生,当年英发,如何起画?

最叫人佩服的是,先生能把枯燥无味的目录学,讲得美仑美奂,有滋有味,他用文化的眼光看文献,用现代性来看古籍,从《七略》讲到《四库全书总目》,从历朝《艺文志》讲到民间藏书,从史官讲到书商,从版本讲到人物,从学术讲到政治,从文化风貌讲到文化传承,在目录学的坐标上,展开了一幅文化史的画卷……他讲起来滔滔不绝,音调铿锵,一字一句落在古籍上,叮叮当当,如打铁一般,迸发出灿烂的火花,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流丽宛转。

总之,他讲得那个神采飞扬呀!令我们至今想往。可当时,说实在的,我们并未体会到这么多,他信手拈来的那些古籍,我们闻所未闻,一股脑儿听下来,觉得新鲜,琳琅满目,很充实。我们按照先生指示的门径,背了一堆古书的名字,好像要变成“两脚书橱”了,也开始学着先生的模样“掉书袋”,那份满足感,真有点暴发户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就从知识贫农提升为文化富翁。

如今,当年背的那些书名,差不多都忘了,剩下了两句话,八个字:“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好酒都有年份,酒是越老越醇的,过了二十多年,我们才真正懂得了这门课的价值。满坛子好酒,但取一瓢,只饮一口就够,就那八个字,已够我们品味一辈子。这八个字,是先生教给我们的,我们每一次见先生,都觉得先生长了一张“辨章学术”的脸,脸上有一双“考镜源流”的眼。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考据学的根,出自清代浙东学派章学诚《校雠通义》,其渊源,可上溯至汉代刘向、刘歆父子,自《别录》、《七略》始,即一以贯之。先生家学,根植于浙东,其祖来裕恂,曾与章太炎同学于晚清考据学家俞樾门下,又留学于日本,于中西之学,皆有抱负,著《中国文学史》,即以中学为“文学”,而以西学为“科学”,可谓独具只眼,别开生面,其所谓“文学史”者,融四部于一冶,实为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学术史也。

此《中国文学史》之缘起,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站在喜玛拉雅之巅来看东西方,“东望亚洲”,看见了“四千余年之大陆国”,自十九世纪以来,便与西方战,“战以兵,战以商,战以工艺,战以政治,战以铁道航路,战以矿山工厂……”,然而,战无不败,何也?来子曰:“学术荒落,国势所由不振也。”“学术荒落”,指的是科学,而非文学,中国之败,原因虽多,但就学术而言,还是在于“文学盛而科学衰也”。科学之光,不偏不倚,曾同时照亮东西方,“我国二千年前,科学已萌芽矣”,先秦诸子百家已各得科学之一体,然而都未能发扬光大,反被后人所弃,以至于中西科学,成一进一退、一兴一衰之趋势,何也?来子曰:此由“泰西之政治,随学术为变迁,而中国之学术,随政治为旋转故也。”

文学虽难进取,却宜守成,当今之世,虽然“科学日见发展,国学日觉衰落”,但是,“欲焕我国华,保我国粹”,还是要靠文学,因为文学,乃国民特性之所在,而一国之政教风俗,也多由文学养成,“是故观于一代文学之趋势,即可知其社会之趋势焉。文学于国家之势力,为何如哉?述中国文学。”如此缘起,真可谓是站在喜马拉雅山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了。

他还有一部大作《汉文典》,也是一上来就站在地球上立论,做世界观的,曰:“地球文字,通分三类。”一类是西方拼音文字,一类是中国形意文字,还有一类,是日本文字,“取汉字,造和文”。他注意到,“何以学他国之文,则拼联之法不难领悟,学汉文,而积累之体未易通晓”?他认为,“外国文字,有文典专书,凡一切字法、词法,部分类别,以表章之,故学者循声按谱,一览而知”,可“汉文无文典,凡文章之成也,运用之妙,悉在一心,故勤苦而难成”,故叹曰:“吾国之文,难哉,难哉。不知非难之为患,无指示其难之书之为患。”

他留学日本,已知日人著有《汉文典》,但乏善可陈,斥之曰:“皆以日文之品词强一汉文,是未明中国文字之性质,故于字之品性,文之法则,只刺取汉土古书,断以臆说,拉杂成书。非徒浅近,抑多讹舛。”中国亦有《马氏文通》,他也不以为然,言“马氏之书,固为杰作,但文规未备,不合教科”。汉文欲大行于世,须以文典与时俱进,他指出,如果西方人“舍通用之文典”,而“必以希腊奥衍之文,拉丁古雅之字”,其国民读书识字普及的程度,很可能还“不如吾国也”。所以,他要古今中外广收博取各国文典之体,“详举中国四千年来之文字”,著《汉文典》,使汉字有据,汉语有法,汉文有章,“使通国无不识字之人,无不读书之人”,于我民族存亡之际,留住文化的根,“由此以保存国粹”。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原来还有这样一番怀抱!二十年前,我们听来先生的课总觉得先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不是表面那种,而是骨子里头的美,此美隐隐约约,与现实差距很大,宛如深渊里的牵牛花,美在往上爬!但那时“两个凡是”还在,他内心的美,还得掩埋。如今我们才知,他讲司马迁,那司马迁身上,就有他祖父的影子,他在讲司马迁的同时,也缅怀祖父。可他在课堂上,从未提起过他的祖父。不久前,我们去看望先生,想同先生和他的夫人焦静宜老师一起吃一顿饭,先生欣然,说,硬的钢铁不吃,软的棉花不吃,其他的通吃。当我们得知先生的数百万字的大作《书目答问汇补》就要问世,不由得赞叹道:先生真了不起!哪知先生眉头一皱,说,我有什么了不起?比我的祖父差远了。我们这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位立于“喜玛拉雅之巅”的祖父。就在他书房里,先生给我们补了他祖父一课,告别时,他送我们一本书,就是他祖父那本《中国文学史》,读了这本书,我们才真正懂得了先生当年讲的司马迁。

我们初步的印象是,先生渊博而又时髦,而我们还那么土头土脑,对于先生那种特立独行的美,觉得理解不了,因而难以接受。现在看来,先生的美属于二十一世纪,他的确是太超前了,不光我们,那时有几人真懂先生?加上我们脑子里一堆“文革”后遗症要清理,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思想问题,成了有名的问题学生,脑子里就像开了战场一样,一日百战,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明日之我又将于今日之我战,我们自己都不清楚,脑子里究竟有几条思想战线,当脑子被问题的马蹄践踏一番后,我们就用刚学过的考据学来打扫战场了。

有考据学在手,思想不再跟着教条走,把伪问题找出来,一个个都清除了,将真问题留下,与师友们探讨再探讨,我们那时简直就是思想的发烧友,有时通宵达旦的发高烧,还真有点“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劲头。有幸的是,在求真理的道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位好导师——刘泽华先生。刘先生给我们讲中国社会是等级社会,讲中国历史上的权利支配经济和王权统治社会,讲中国政治思想主要是王权思想,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其实是百家争霸,都想消灭对立面,走向王权。从八十年代初到二十世纪末,我们一直都是这些观点的忠实信徒,至今依然信奉这些观点,正是从这些观点出发,我们开始走出圣化,走向自我,从对王权主义的批判,走向文化个体性的自觉。我们这样做,一如禅家所言,“真佛内里坐”,要自作“主人翁”!是啊,与其向外拜佛,何如寻找自我?

在走向自我之路上,我们不仅有刘先生指点,还有来先生鼓励。有一天,刘先生打来电话,说来公对我们评价很高。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与先生的交往,不过就是听了先生的一门课,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细一想,有了,肯定是焦静宜老师。我们当时写了一本《中国私学百年祭》,是写严范孙和南开新私学的,要在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焦老师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不久,先生竟然亲自打来电话夸我们,感动得我们心潮起伏了好几天。这是我们第一次跟先生通电话,是长途电话,先生在天津,我们在北京,先生在电话里说道,你们这本书好就好在体例创新,把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结合起来了。先生真是锐利,用他那双“考镜源流”的眼,一眼就看穿了这本书的内在价值,抓住要点提撕起来。

感动之余,我们对于先生,真的很佩服,还很感激,我们那点“发凡起例”的意识,还不都是照葫芦画瓢跟先生学的?此后,我们跟先生的交往多了起来。有一天,先生又打来电话,夸我们写的赛金花,我们问先生怎么知道,先生说,他是《人物》杂志的老作者,杂志每一期都会寄给他,他就是从杂志上看到的,说这篇文章不光文笔好,还对一个众说纷纭的妓女抱有了理解和同情,把赛金花写成了中国的娜拉。当时我们和先生来来回回说了很多,现在记得的,大意就是如此了。一通完电话,我们赶紧把《孽海自由花——赛金花“出走”以后》和另一本《儒脉斜阳——曾国藩的战场和官场》一并快递给了先生。

过了几天,先生打来电话,说他把《儒脉斜阳》一口气读完了。还说历史学的书就应该这样写,要让人能一口气读下去,要多为人民写史,少为专业写史,多为人民服务,少为饭碗服务。我们知道,先生老是夸我们,并非我们真有什么成就值得他来夸奖,而是先生对我们能有所成就充满了期待。先生又问,你们还在写什么书?我们告诉他,正在写一部诗话体的中国史,书名为《青春中国》。大概“青春”两字吸引了他,要我们把提纲发给他,我们遵命。

几天以后,他又打来电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比我强。闻此言,我们大吃一惊,先生何许人也?先生是我们一直仰之弥高,望洋兴叹的老前辈呀!论渊博,当今有几人能及?论勤奋,惟以“天行健”言之;论成果,哪止著作等身?说汗牛充栋也不会怎么过分。有人说,近年来,先生几乎是两天就写一篇文章,这样大的写作量,年富力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80后”老头?

先生毕其一生,纵横文史,沉潜方志,编撰之书,可谓不胜枚举。历史学的成果就不用说了,还有目录学、方志学、谱谍学和图书馆学,在这些领域里,他都做了开创性的工作。对于学者来说,在一个专业里有所开创已属不易,在多方面都有开创就更是难乎其难了,可这难不倒他。他说自己蹲“牛棚”时,就是打扫厕所,也比别人打扫得更干净,这倒不是出于什么争强好胜,而是多年的学术训练,使追求尽善尽美成为了他的本能。有了这样的本能支撑,不管对怎样恶劣的环境,都能适应,即使在苦难中,他都会把苦难当作试金石。

“文革”一开始,他就被人抓去剃了阴阳头,还被拉去游街,戴高帽子。戴帽子的时候,他头大,高帽子一戴上就掉下来,一戴又掉下来,连给他戴的人也烦了,大喝一声:把这个拉出去,下一个!结果,下一个脑袋小,一下就戴上了。除了没戴高帽子,什么批斗、游街、劳改、喷气式飞机、罚站、拳打脚踢,他都受过了。可说起那些年,他并没有怨恨,扫校园,扫厕所,干农活,甚至还学会了赶大车,那时农民拿工分,满分为十分,他能挣到九分五,能顶得上一个最好的农民。不是所有的学者都能做好一个农民,没有多少学者能做一个好农民,像他那样,能做好一个学者,还能做好一个农民的,真如凤毛麟角。

先生在“牛棚”里,一蹲四年,白天当农民,晚上做学者,四年里面,他整理了三部旧稿,还写了一本目录学方面的书。在学校里没有的自由,在“牛棚”里反而有。他说,农民啊,中国的农民真高明,他绝对不来批斗你。农民以为,这些人是先在这里放一放的,将来还有用呢!所以也不来理你管你。你除了每天跟农民一起下地干活,晚上收工回来以后就自由了。经常跟人开玩笑,说我得感谢“四人帮”,没有当年下放劳动我身体哪能锻炼得这么健康?

是啊,如果没有强健的体魄,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能承担像《书目答问汇补》那样沉重的工作?自称为“80后”,除了要有一付青春焕发的好心情,还要有一付能厚德载物的好体格,数百万字的工作量,搁在谁身上都够呛。学术研究以外,他还写文学作品,早年创作过戏剧,晚近,随笔一本本问世,有学术性的,也有文学性的。80后》中,有大量的文学性的文字,写得最好的,是写他幼年与小表妹的故事,那样天真无邪而又曾经沧海的文字,也只有先生能写了。将两小无猜那么活泼泼的写出来已是上乘文字,还在这些文字上面赋予了一种年份的醇度和厚度,就更是极品了。这样的文字,如山泉、美酒,如春雷第一声中发芽的春茶,你只要品了一口,就再也忘不了,那“小表妹”的身影,就会散发着山野里的芬芳气息和古镇上那怀旧的溪花禅意,在心头久久萦绕……

这两年,先生每出书,都会签好他的名字给我们寄一本来,他的书我们都会认真拜读,因为我们当年在南开并未真正读懂先生,现在来补课犹未为晚,过了知天命之年,已到了该懂先生的时候。我们去天津,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看望先生,先生有时候也会打个电话来,问一声,那书出了吗?每一次问过之后,他都会提起书中的“魂兮归来哀江南”,他以为我们写了庾信及其《江南赋》,可我们恰恰没写,真是惭愧,只好以后再补了。前些时候,我们那本书,改了个书名,叫做《重读中国历史》,就要出版了,编辑说,请你们的师友们为这套书写几句话吧。便给了编辑几个人的名字,她一一联系了,可来先生,却没有联系到。

我们有点担心了,让学生到南开大学出版社去找先生的夫人焦静宜老师,才知道先生住院了,八十多岁的老先生住院,总是让人忐忑。没几天,先生把电话打到我们家里,我们真高兴。先生说:我刚出院,让我动笔墨题写书名,恐怕手还不稳。先生是启功的弟子,墨宝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是决不能让先生累着。我连忙说,先生,您为这本书说句话就行。第二天早晨,先生又来电:冬君,拿笔记录。听筒那边,先生一字一句:“历史是民族和国家的支柱与灵魂,不能有丝毫失忆。祈望国人《重读中国历史》。”先生有求必应,可我们那本书还是没出来,换了一家出版社,又要改一个书名出了,我们默祝先生仁者寿。

先生,近来您身体可好?请多保重。过几天,我们去天津看望您。别忘了,您可是“80后”,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是中国的希望。我们,还有我们家的“80后”,在北京亦庄,在教师节即将来临之际,一起为您祝寿,千言万语并一句:祝先生仁者寿!然后,在心里悄悄道一声:瞧!那“80后”……

 

 《人物》200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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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cde68   /   2014-05-22 13: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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