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产阶级——从球员谈起

我被要求谈谈中国的中产阶级之时，眼睛正像个盐水瓶那样整天吊在电视机上。第17届世界杯正在我们两个东方邻国打响，我一场不拉，活脱脱就是个瘾君子。

那么，试着从世界杯入手，是否也能迂回到中产阶级的话题上去呢？

诸位想必深知，中产阶级首先是一个财富概念。口袋里只有几个嘎崩生脆的小钱，为了一次“黄金周”旅游还得盘算几个月的主儿，肯定高攀不上“中产阶级”的字号。我就属于还得盘算盘算的类型，所以不敢自封。那么，该给足球队员们算上，因为这帮家伙个个腰缠万贯，如齐达内、贝克汉姆级别的球星，每条汗毛森森的腿内，都蕴蓄着一座储量丰富的阿拉伯油田。而我们那些丢尽了国人颜面的国脚（不要忘了，在沈阳绿岛宾馆，还陈列着他们英雄般的塑像），虽然身价总和也抵不上一个巴西巨星里瓦尔多，但考虑到我们初级阶段的国情，至少在中国境内，他们仍然算得上高收入的一群。

如果财富就是中产阶级俱乐部的贵宾卡，在中国，没有比这批球员更有资格成为中产阶级了。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大家已经看到了，他们第一次打进世界杯决赛圈的成绩实在让人心寒，三战皆北，净吞九蛋，我等空有一条老腿，也只能在电视机前干猴急。球输了倒在其次，技不如人嘛，问题在于他们输球后的态度——米卢说得好：“态度决定一切”——居然不急不恼，个别平时一颠三摇的腕儿，哨声一响就以更饱满的激情投入到下一场全新的战斗中去：向巴西球员索换球衣。遭到人家婉拒后，竟然还毫不气馁，而是再接再厉，穷追猛打，像讨债鬼般地一直追到更衣室里。唉，对敌方球门也能有这份追魂夺命的气势，中国的球迷早就有福了。

当然，我并不认为巴西人卡洛斯之流拒绝向中国球员调换球衣，就是标准的中产阶级风范。不，他们同样不够格。与中国球员的区别是，卡洛斯们缺乏的只是做人的礼貌，而非做人的尊严。后者就不是技不如人的问题了，还与脑子不管用有关。所谓交换，必须符合两个条件：要么交换物是等值的，要么交换双方是心甘情愿的。显然，你会把交换来的罗纳尔多9号球衣四处炫耀，或藏之秘室，待价而沽，对方拿了你贼湿的球衣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在不等值的情况下强行交换，是否有勒索之嫌呢？如果我以一个神圣球迷的名义，拿自己的破手机来与国脚们的私家车交换，他恐怕也会拂袖而去吧？

举这些让人提不起精神的例子，是想说明关于中产阶级的两个核心概念：一，中产阶级与职业无关，不是你从事了某种体面的职业，你就获得了中产阶级的准入证。二，中产阶级与财富关系不大，除了钱就一无所有的家伙，与“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家伙一样，都算不得中产阶级。套用我们的行话，中产阶级既需要一定的物质文明，又需要相当的精神文明。物质文明是中产阶级的外衣，精神文明是中产阶级的内核。中产阶级是西方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历史产物，若撇开姓资姓无的争论，中产阶级最鲜明的特征或功能就是：他们构成了现代社会的基石。这基石既是经济上的，又是文化上的。

我觉得在以往的现成概念中，欧洲封建制度下的贵族体制，与今天的中产阶级最有可比之处，虽然新兴资产阶级当初正是作为贵族制的反面力量登上历史舞台的。但推翻者继承被推翻者的种种好处，也是历史上的常规景致，就像当初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也从中华文化中吸取了大量先进制度文化，以达到“以华制华”的目的。中产阶级对传统贵族的态度，是既取代又借鉴，他们的社交圈不再像传统上流社会那样门户森严、虚情假意，但对于传统上流社会中若干值得保持和捍卫的东西，如精致的生活情调，高雅的艺术鉴赏力，也是一仍其旧的。中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故属于新兴资本主义的先进思想和民主理念，他们应有尽有。他们即使经济上完全有实力，也不会在家里养一个厨师班，或出门像堂·吉诃德那样随身带一个侍从。他们抛弃的只是旧式贵族高人一等的阶级观念和繁琐礼仪，但对其合理内核，包括对知识的渴求、对体育的热衷，对友情的珍视，对勇敢的注重，等等，则并未放弃，所以西方世界的中产阶级也照例是音乐厅的常客，艺术家的朋友，艺术品的主顾，书籍的内行读者。

与贵族不同，中产阶级的财产来自个人奋斗而非世袭的封建采邑，他们通常决不会有国人常见的腕儿气，他们不爱铺张，讲究节俭，追求效率，作为一种阶层性格，他们是务实而不浪漫的，他们懂得尊重和捍卫自己的权利，也同样懂得尊重和捍卫他人的权利，他们起初是民主观念的获益者，现在成了民主制度的捍卫者。作为个人，他们强调人格，恪守契约，信奉勇敢、诚信、合作、节俭的处世之道。他们是当代人类文明最为倚重的一股保守势力。

中产阶级的日日夜夜也许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小资们才整天活得像一只只欢腾的小龙虾。中产阶级们白天都在努力工作，晚上，谁知道呢？也许在读书，也许在听巴赫的室内乐，也许在钻研占星术，也可能在研究收集来的昆虫标本，当然，也可能在研究中国古代房中术，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什么叫中国式的中产阶级，我只希望所谓“中国式”不应是一种放宽标准的借口，就好像我们不能因为提倡踢一种中国式的足球，或为了满足国家队在世界杯赛场上“进一个球”的渴望，就擅自将对方的球门放宽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