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在天上

我的女儿还在天上，我不知是否该把她接来人间。这事关系到她的生存权，于情于理，她都得表示一下意见。但既然她还不具有任何生命形质，她便只能放弃对自身生存权利的申诉资格，听任我们两个预备役父母作主。我知道乾坤隔绝，讯息难通，但梦中捎句话又当真全无可能吗？我们的处境是：在对某个潜在的生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却又必须对她作出生死裁决。而且，这份裁决事实上又是无法卸脱的，须知，甚至拖延也是一项裁决。判断一个生命是否值得存在，或者，是否必须迟至五年后才可存在，这问题对于我实在过于沉重。惟一的辩白是：既然上帝没有赋予我解答这个问题的能力，我也就犯不着去承担责任——替上帝提箱子也是一种狂妄，因为它暗示了这种可能：上帝提不动自己的行李。
但是，辩解不是结论，无法使我真正心安。要知道天上的女儿一旦下凡，除了我之外她并不管别人叫爸爸，正如我除了她这个女儿并没有别的儿女，上帝插手不了我们的事。此外，真正烦人的是，我的女儿在天上，而我并没有最终确定她必须一直待在那儿。
我和妻子并非早婚的婚姻，不知怎地也有了七年光景。婚前我们即已约定，为免谬种流传，此生可不去做那为人父母之事。我无意把这种行为看成对“计划生育”国策的过激拥护，何况国家看上去对此也不表赞赏，我们不仅从未得到任何形式（精神或物质）的鼓励，在涉及住房问题时，还明摆着要承受一点额外的打击。我也不认为此类行为乃是由于所谓事业心的作祟。在生计最为艰窘的时候，维克多·雨果不是也能一面忙着生孩子一面忙着写小说吗？我们行为的出发点，说白了，仅仅在于我看不出她——未来的孩子她妈——有多少慈母的能量，她也不认为我——未来的孩子她爹——有何种为父的能耐，同时，我们又都认为对方评论得在理。我们不无偏激地以为，在为人父母的情感发育完善之前，生儿育女是一种轻率。
不能想象天上的女儿过得怎样，我们小俩口则因此没少受罪。习惯于以鼎足而三的机械力学原理判断家庭伦理的众位高邻们，打从第二年起就没有停止过对我们背后的指指点点。妻子那只从未招谁惹谁的肚子，可以肯定，已经被楼下过道里那些善良的大妈大娘用眼睛抚摸过一万次了。虽然我生性凡俗，但为了回避那些要求我“去××康复中心找大夫瞧瞧”的建议，我又非得寻求些乖张品性不可。违心地亮出高人架势，正是为了耳根的清静。
话说回来，妻子近来变得幽忽起来。在她眼神里，我依稀能窥出一种“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怅惘意味。“佳人”还能是谁呢？此外，她又突然在布娃娃和各式长毛绒玩具上体现出旺盛的购物热情，隔三差五就买回来一个。我们偶尔上街时，她会用各种自以为很巧妙的借口把我引逗到儿童柜台前，两眼居然还多此一举地放出光来。那些个我俩谁也穿不上的童裙谁也睡不下的摇篮谁也骑不走的小三轮，她都要打量摩挲，还常常询问我的观感。她没有提起生孩子的事，但这件事的郑重提出已经到了“倒计时”的关头了。那种叫做母性的东西，在她体内蜇伏了三十来年，这会儿怕是要出来溜达了。我的心理也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准备迎接挑战。说实话，七年来和我这个乏味的丈夫面面相觑，也够难为她的了。梦露不是拍过一部《七年之痒》的电影吗？按那电影的说教，结婚七年，女人该得离家出走了，我那口子仅仅在孩子问题上发痒痒，我应该视为幸运才对。
如果对死者表示哀悼和尊敬属人之常情，对尚未出生的人表达一番心意也就算不上有何反常。那么，还在天上的女儿，请允我在这里作如下表白——
不管你是美是丑，是聪明是愚钝，一旦你来到人间，我必将竭诚尽力，恪守父道，对你的生命施于无限的负责（事实上我已做好了最不利的打算，比如长相像我）。我不会介意你夜半的哭闹，也愿意洗你那无休无止的尿布。如果你感兴趣，我将用“一千零一夜”的方式给你讲各类童话仙话鬼话。你的天性会得到我忠实的观察和充分的尊重，除非你愿意，不然我绝对不会用钢琴唐诗英语电脑之类玩意来强迫你成为神童。你会逐渐成为一个健康活泼的女孩，因为我会非常注重启发你对体育、旅游和动物的爱好。你的所有希奇古怪的提问都不会受到斥责，即使你的要求很不合理，我也会以大约七分之一的比例予以满足。你的恋爱与婚姻自由基本是无条件的，我充其量只会表现出一些但愿不致于太过讨嫌的好奇心。记住，你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除了正直和善良，你也不受任何束缚。
光说好话似有诱骗之嫌，那么，我天上的女儿，你也该知道你降临人世后有可能落入的不利处境——
一开始你就不能指望我为你单辟出一间儿童娱乐室，你和我们挤挨在同一间小屋里的时间也许会长达十年；你的物质欲求将不得不长期受到压抑，在和同学们的私下攀比中你永远占不了上风。当别的孩子正在玩弄电动飞船或坐飞机旅游时，你必须学会在纸制玩具和短途远足中获得乐趣。你物质方面的虚荣心很少会获得安慰，而你对他人或弱小动物的欺凌甚至一次也得不到原谅。虽然你不必担心受到体罚，但你为错误所付出的代价一点也不会因之减轻。当然，敲碎一些器物或偶尔的“人来疯”算不得什么，第一次乃至第九次撕破书籍也都可以轻易解决，咱俩的账将从第十次算起……
以上是我的表白，但是，我的女儿仍在天上，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发一言。好吧，听说“生命是一种缘”，生命的魅力，正在于她的不可预知性。天上的女儿，我们掷分币来决定你的意向吧，你选哪边？
1995年5月30日
附记：“七年之痒”事件早已平安过去，现在我的女儿还在天上，估计她得永世呆在那里了。
2001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