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歌唱。

十六、贾太师兵败鲁港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05 01:57:34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局势迅速恶化到了极点。

元军势如破竹,所向之处,宋军尽作鸟兽散。其土崩瓦解之状,恰如谢太皇太后在禁戒诏中所概括的:“外而守令委印弃城。”大宋王朝确确实实是处在风雨飘摇中了。

夺得鄂州,是咸淳十年、元至元十一年的十一月底的事。这是元军南征一个关键性的大胜利。元军的伯颜大元帅没有满足这一胜利,而是马不停蹄地继续他的凌厉的攻势,立即将目标对准了鄂州对面的黄州。他又一次表现出在用人上明智的大度。他大胆使用在整个鄂州战役中抵抗最猛烈、给他造成损失最惨重的宋军降将程鹏飞,让程鹏飞去招降黄州的守将陈奕。程鹏飞是宋军的勇猛名将,他尚且降了,而且降后得到提升,做了荆湖宣抚使。这自然对陈奕最具诱惑力,也最具说服力。所以陈奕立即派人过江来见伯颜,表示愿意投降,并请求给个官做。伯颜笑着回答道:“既然带着部队来归顺,还愁不给官做吗?”当即答应让他做沿江的大都督。得到这个消息后,陈奕大喜,便领着部队,大开城门,迎接元军进了黄州。同时他又致函蕲州的知州管景模,劝管也投降。管景模自然仿效之。于是,德?元年、也就是元至元十二年的正月,在一片春节的喜庆气氛中,元军雄赳赳地进了蕲州城。一时,投降成了一种风行的传染病,元军还未动哩,镇守沿江诸郡的吕文焕的旧部,就已纷纷献城归降了。陈奕还写信给他远在江苏涟水畔的安东州做知州的儿子陈岩,想诱劝儿子把安东州献给元军。

元军这种所向披靡的声势,在贾似道出兵芜湖之前,孙虎臣就估计到了的。贾似道和孙虎臣曾指令吕师夔去江州招募军兵,以抵御元军的进攻。可是吕师夔来到江州之后,不仅没有执行这个命令,反而与江州的知州钱真孙一道派人去蕲州向元军请降。

伯颜自然高兴,便委任吕师夔为江州知州。在迎接伯颜进城的时候,吕师夔为了献媚,按照赵宋时下的风气,特意在江州城里著名的庚公楼,举行盛大的欢迎酒宴。这已是伯颜很不高兴的事,但他考虑到这是宋朝官场的陋习,勉强地忍受着。但到酒过三巡,突然吕师夔站将起来,击掌三声,只见掌声刚落,从里屋婀娜出两个亭亭玉立、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娃来了。这时吕师夔离座趋向伯颜身边,深深施礼说:

“大元帅,你功高如天。为了表示对你敬意,我特地从赵宋皇族中选出两个绝妙美女,献给大元帅,请笑纳。”

吕师夔说完,用一双媚眼瞟着伯颜,正等待着讨赏哩,没想到伯颜勃然大怒,斥责道:“我伯颜是奉了天子之命,兴仁义之师,来向赵宋问罪的。你岂敢用美人妄图改变我的意志?还不赶快给我滚出去!”

吓得吕师夔颤颤抖抖地直朝那两位佳丽挥袖:“快走,快走!”

两位美女离开之后,吕师夔正想入座,余怒未消的伯颜从鼻孔里吼道:

“你,你哩,嗯!”

吕师夔这才明白,自己是把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要滚的主要是自己。才点头哈腰地应着:“是,是,我滚,我滚!”便夹着尾巴走了。

元军进入江州之后还没来得及进军哩,据守在长江下游的安庆军的范文虎,就吓破了胆。这个贾似道的亲信,在襄、樊之战中按兵不动,对襄、樊战事失利应负重大责任的宋将,仍然一如既往地畏战,早早地做着投降的准备。他不惜相距千里之遥,备下丰盛的酒菜,派人送到江州,表示迎接伯颜入安庆。

安庆是进军临安途中的一个重要口隘。伯颜不明安庆在长江边的地势,只道城在山顶之上,且兵强粮足,加之颇晓军事的范文虎掌管着兵权,认为是不容易对付的劲敌。正愁着如何攻占安庆哩,据守安庆的范文虎派人带着最丰盛的酒菜投降来了。伯颜自然十分高兴,对他最反感的酒菜也不予计较了。当即派了阿术元帅率领一支大军先去了安庆。一座屹立于山顶之上,难攻易守、令伯颜颇为焦虑的城池,就这么不攻自破了。伯颜攻城未费吹灰之力,但在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城之时,倒颇费了一些周折。

那是老天有眼,有意为难了一下这些长驱直入、不可一世的胜利者。

正当阿术元帅在高高的安庆城,准备迎接伯颜率领的大军进城时,突然刮起了大风,长江江面上水急浪高。伯颜率领的步骑兵停在对岸,须搭浮桥而过。然而,风浪太大,搭桥极为困难,几番努力,桥都没有搭成。伯颜焦急地立马岸边,望着在寒冷的水中奋战的士兵们兴叹:莫非我等触犯了天神不成?这么想着,他决定祈求神的护佑。当即,他找来附近的老者询问,哪里的神最灵?老者告诉他,最灵验的治水之神,是鄱阳湖中的大孤山山神。伯颜立刻命部下摆设香案,虔诚祷告大孤山神,祈求恩降吉祥。真是山神有灵,顷刻风停浪住,浮桥顺利架成,伯颜才乐呵呵地进了安庆城。他念及范文虎献城有功,就授命他做了两浙的大都督。

在元军势如破竹、一泻千里地进军时,率一十三万精兵去应敌的贾似道,却是步履维艰、行动缓慢地走向芜湖。贾似道原本就是不想打仗,也是不敢打仗的。他的出兵,一为形势所逼,二为装装样子。他岂肯舍弃过惯了的豪华生活?他把这次的出征只当是一次旅游,一次饱享安乐的旅游。凡享受所需之物,他都带上了。包括美女、金银、珠宝,以及山珍海味,都搬上船了,就差没把葛岭搬去了。加上部队的军需辎重等等,大大小小的船只,连接百余里长,声势不可谓不大。而贾似道的几只船,不仅笨大,而且载重量过大,吃水极深,行动极为缓慢。这时正是仲春季节,太湖一带的江河尚处在枯水时期,不堪载负如此庞大的船队。一路之上,常有船只搁浅,耽误了不少时间。有一次,贾似道的大船被搁浅在一道矮堰间,怎么也没法动弹。碍于上面坐的是主帅贾似道,必须让船随军前进,刘师勇将军才不得不费大力挽救。他派出一千多士兵,冒着料峭的春寒,下水拖船。那场面是极壮观的。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挤满了不算宽敞的河面,人们浑身湿淋淋的,在拼力拖一艘大船。这叫坐在船舱里、倚在贾似道怀里的小叶桃特别感奋。就在这一刻,平时与贾似道床笫之间的许多哀怨,都消失一空。她这才体会到与贾太师爷睡觉的威风。

然而,人力毕竟是有限的,权力更是有限的。终因水浅船重,那一千多兵丁的水中受苦受冻都无济于事,大船终于岿然不动。权重一时,顿一下脚全临安都要颤动的贾似道,也无可奈何。他只能放下怀中的小叶桃,乖乖地爬下大船,坐另外的小船上路。

待贾似道到达芜湖之时,元军已在作进军安庆的安排了。贾似道的准备不是迎敌,而是派遣俘虏曾安然去给伯颜送荔枝、黄桔,派遣宋京去元营议和。忧心忡忡的贾似道仍嫌不够,又派人去找已投降了元军的吕师夔,想通过吕师夔去伯颜面前疏通关系,接受他的投降。贾似道的推理是十分简单的。元军喜欢降将是不容置疑的。吕师夔既然投降了,伯颜一定会喜欢他。他去为他说好话总比宋京的话中听。他万万没料到吕师夔曾将马屁拍在马腿上,已是失意于伯颜的人了。他将贾似道的央求当成耳旁风,并没去伯颜面前讨没趣。

对于贾似道的投降请求,伯颜持冷淡态度。阿术元帅担心大元帅会接受贾似道的投降,忍不住去伯颜帐中提建议。他说:

“宋王朝是极不讲信用的。他们口是心非的事情做得还少吗?我军这次的南征,不就是因宋的背信弃义而引起的吗?他们不仅不按议和的条款纳贡,反而扣押我朝使臣郝经,这种教训,是不能忘的。现在我军进攻凌厉,如果丢下贾似道不打,势必造成其他归降的州郡的他心,为据守这些地方带来困难。”

伯颜的红脸膛漾着淡淡的微笑。阿术的想法跟他的完全是一个样。尽管自鄂州归降之后,黄州、江州、安庆等城,都不是动干戈夺取的,但对夺取宋室江山,他并不把希望寄托在招降上,而主要是立足于打仗。进攻,是他的总意志。招降,在他来说,只是为了在与宋军的主力作最后的决战前的一种策略,一种保持实力的策略。他很满意阿术的这番话。他为阿术在谋略上的长进感到高兴。可是他并没有将内心的高兴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阿术熟知大元帅这种含而不露的性格,明白自己的意见已被采纳,便高兴地走了。

阿术刚走,伯颜就要传令官把颇富外交能力的囊嘉特找了来,命他送一封信去宋营。贾似道一听元军派遣高级使者来了,好不高兴,立即亲自接见。他满以为使者带来的是纳降的信息。

完全是用一种奴才接主子那样的卑躬态度迎接囊嘉特的。对于贾似道的许多嘘寒问暖的话,囊只是唯唯应着,而问及归降之事,却默而不答,最后将伯颜大元帅的一封信交给了贾似道。

贾似道捧着那封信,如同捧着一颗才从火中取出的一颗栗子似的,觉得好烫手。贾似道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眼睛盯在信中的一段话上:“我大军未过江时,你们要议和纳贡,是完全可以的。

现在我大军已过江,且沿江州郡都已归属我朝,还有什么和可议呢?如果你真心想议和,就应该亲自来。”看到这里,他的手有点发抖了,多肉的脸也刷地发白了。“亲自来?”什么意思?要我贾似道做阶下囚?想起当年郝经的事,他心里不由有点害怕了。

他能去元营吗?一去准成阶下囚。他真后悔当初的鲁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只是如今后悔也晚了。他真把伯颜给恨死了。我贾似道算是怕了你,服了你,自认打仗打不赢你,连向你议和也不成,把生路堵得死死的,可叫我怎么办?又怕又恨的他,恨不得捅那个狗伯颜一刀,方解心头之恨。可是他捅不着,只是心头想想而已。他又想将囊嘉特扣下解气,但也不敢。如今人家是大军压境,这一扣人。惹恼了伯颜,我贾似道非碎尸万段不可。既不能亲赴元营议和,又不能扣下来使,唯一的做法还是低声下气讨好地将囊嘉特体体面面送走的好。

囊嘉特回元营不久,宋京也被放回了。宋京被通知回宋营之时,他还想讨个结果哩,可人家既没让他见伯颜,也没派个代表跟他谈议和之事,只是让他吃着逗着。临叫走人时也没个说法。

当他糊里糊涂走出元营时,心里才恍然大悟:这贾太师爷的生路已经断了,人家压根儿就不跟你议和。

当贾似道意识到自己的议和梦已破灭了时,伯颜的攻击目标已直指池州(今安徽黄池县)了。

池州处长江边,在安庆和芜湖附近的铜陵之间。如果池州一失,则铜陵难保,那么芜湖也就危在旦夕了。

在元军未到,只是传来进攻的消息的时候,池州的知州已吓破了胆,早早地逃跑了。倒是通判(宋代在州、府设置的参与共同处理政务的官员,地位略次于知州、知府)赵卯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他毅然挑起了知州的担子,火速组织全城军民,加固城墙,修筑防御工事;又发动老百姓广聚粮食,做好坚守的准备。

风声越来越紧。当传闻城西面六十里的李阳河,出现有元军的先遣骑兵时,都统张林沉不住气了。他找赵卯发来了。他是个从战争中打出来的将军,从元军势如破竹的攻势,已料定这池州城内区区几千士兵,不是元军的敌手。何况知州出逃,民心涣散,军心不振,城是守不住的。他是想让赵卯发认清这个形势,另作他图。但投降的话,他是不好明说的。

“赵大人,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元军的先遣骑兵已出现在李阳河附近了。”

赵卯发只当是张林来找他商量军情,便道:“刚才听说的。

元军攻打池州是肯定的,李阳河出现先头部队不足为怪。”

张林说:“李阳河离城只六十多里,元军又是用的骑兵,不用半天工夫,就可兵临城下了。”

赵卯发还不曾去猜想张林的话有否他意,回道:“元军既要攻城,早来迟来都一个样。”

张林说:“元军这么快就来了,我们也该早早有个打算才是。”

这话很叫赵卯发感到奇怪了。他是个直性子人,说话从不拐弯儿。说道:“张将军,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们不是已做好拼死坚守的准备了吗,还要有什么打算?”

张林说:“拼死坚守,这话是好说,只是这城里才几千厢兵,哪顶得住人家的火炮、骑兵?我们总不能拿鸡蛋去跟敌人的石头碰呀!”

赵卯发生气了,火爆爆地说:“照张将军的意思是要作投降的打算?”

张林也恼了,大声地说:“不投降还可以走嘛。”

赵卯发桌子一拍,吼道:“决不投降,也决不逃跑。元军攻下城,不过就是一个死嘛!”

张林冷笑道:“死当然是很容易的,莫说死一个,就是死上几百几千,也不是难事。只是这几千士兵,都愿意跟你通判大人一道去死吗?”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望着张林匆匆走去的背影,赵卯发的心陡然凉了。他知道士气不振是个事实,更要命的是张林是个带兵的,士兵们都听他的。他带兵的对守城都不抱信心,这城还能守得住吗?这么想来,一种沉重的被欺骗、被丢弃的失落感,顿袭心头。他完全清醒了,知道靠张林率部抗击元军,坚守城池只是一个泡影。兵是他带的,自然都听他的话,除掉他?不可能。丢开他,无异于丢失整个守城部队。留在他面前唯一的路,就是以自己的死,表示对城的坚守,表示对朝廷的坚贞。自己一死无足道,但城里还有自己的妻子、家人,他们是无辜者,不能让他们跟自己一道去死。趁着敌人还在途中这短暂的时间,他要对他们有所交待,有所安排。

他急匆匆地回到家里。迎接着他的妻子雍氏,见他满面愁容,惊讶地问:

“相公,发生什么事了?”

赵卯发见事不宜迟,也就不拐什么弯子,照直说了:“元军就要来攻池州了,先头骑兵已到了李阳河,不用一天,池州就在元军的进攻中了。我是负责守城的臣子,不能离去,你还是带着弟侄和家人快快走吧!”

雍氏听罢丈夫的话后,坚决地说:“相公你要做忠臣,要与城共存亡,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个与城共存亡的忠臣的妻子呢?”

听了这话,赵卯发不由笑起来了。他说:“话是这么说,不过,与城共存亡不是女人能做到的啊!”

雍氏坚决地说:“那我就先你而死,现在就允许我死在你面前。”说着,她就要去寻绸带,准备悬梁自尽。

赵卯发急忙上前制止,激动地说:“有夫人这般忠烈,我赵某就觉得无尚荣光了。只是现在你还不能死,还有许多事要做。

等要死的时候,我俩一块去死。”

雍氏笑道:“这才是恩爱夫妻该说的话哩。我知道我该做的事,你去忙你的去吧。”

当下,雍氏夫人即将弟侄们召了拢来,把金银细软等全部家资,一一分给他们,说:“眼看元军就要来攻城,这城是肯定守不住的,你们各自赶快逃命去吧!”

这话还未落音,屋子里就响起了一片惨痛的哭声。几个弟侄,都跪在雍氏夫人面前,不肯离去。

“要死我们死在一起呀!”

弟侄们这样的悲惨呼号,使本来心情沉重却又表情轻松的雍氏夫人,再也轻松不起来了。她满脸垂泪地说:“你们胡涂了吧,怎么能一起去死呢?难道要让你们赵家这房人绝后不成。不,不能这样。你们的哥哥、伯伯是朝廷命官,他有赴死尽忠的责任;我是朝廷命官的妻子,夫唱妇随,也有这个责任。你们的责任是留得青山在,日后为国复仇。不要哭了,男子汉要有个男子汉的样子。快起来,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弟侄们这才一个个遵命走了。

雍氏夫人又将府内的婢女、仆人找来,一一发给银两,并说明元军攻来,城将不保,劝他们快快逃生去吧。

赵卯发则回到衙里,着人办好酒菜,将同僚、友朋请来,盛宴款待他们。大家都觉奇怪:元军压境,风声鹤唳,临时主管城政的通判大人怎么还有宴酒的雅兴呢?大家忧心如焚,心绪不安,一个个锁眉枯脸的,静坐在酒席宴前,等着看通判大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赵卯发神情十分轻松。大家的情绪他是理解的,在这生死抉择关头,谁不忧愁呢?他虽下了一死的决心,也将一切看得十分的淡然了,脸上也含着笑,不过这笑中,是有着说不明道不清的苦涩的。他在举杯之前,先用一连串的笑开始了一番讲话。他说:

“诸位,今天下官备置薄酒,是为了酬谢大伙连日来为城防工作付出的辛劳。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都锁眉枯脸的,莫非是嫌下官位卑酒薄?”

顿时席间响起一片“哪里,哪里”之声。

赵卯发笑道:“下官也不会相信会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同事、朋友,相处也不是一时半会,何曾稍有分离?如今元人犯境,用刀剑逼着我等分离,甚至不只分离,还要让我等妻离子散,身首异处。是的,这是极悲惨的事。不过,光悲又有何用?在我等生死难定,即将分离之前,以酒相聚一番,是何等的乐事啊,为什么不高兴高兴,欢笑欢笑呢?”说到这里,赵卯发见席间开始活跃起来了,人们的情绪也变高了,便举起杯来,说:“诸位,元军今晚必到,破城而入是肯定的,我等明朝能否一见还很难说,我先敬大家一杯酒,算是向大伙的告别!”

听了赵通判这一番敬酒词,大家心里明白:通判是一片报国之心,视死如归的了,大家也都肃然起来。虽是宴会,却都正襟危坐,连杯盘碰撞之声也极少。

夜风凄凄,烛光曳曳,整个酒宴,都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情绪下进行。说话的声音是有的,但不是众说纷纭,也不是一片喧哗,而是一人讲话,众人静听,如同一次严肃的会议。讲话的倒是一个接着一个,不曾间歇。大家心里明白,通判是在与朋友们举行生的告别酒宴,心里都是酸楚楚的,也充满了敬佩之意。有说得慷慨激昂的,也有说得悲楚缠绵的,还有说着说着就涕泪俱流的。

时间在这种悲壮的气氛中缓缓流过。静静的夜里,寥廓的空间,已不只流动着风声和树枝摇摆的沙沙声。静夜开始闹起来了。隐隐有马的嘶鸣和呜呜的胡笛声。人们开始有一只耳朵在注意着窗外,注意窗外那引人心悸的动静。

赵卯发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他也明白城外正在发生什么。

但他不动声色,他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证实他心里的判断的。果然,张林将军派来的军官来报:元军已到城下!赵卯发听罢,面无表情,极淡然地一笑,缓缓地说:“本官知道了。你回禀张将军,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明白,张林说不定早与元军沟通,用不着元军攻城,他就敞开城门迎接了。

“诸位,千里摆宴席,也总有散的时候。现在,该是夜宴散的时候了。元军就在城外,恐怕天色一亮,这池州城头,插满的就是元旗了!诸位快快回家,如何抉择,悉听尊便了。”

说完,他朝大家极恭敬地拱手致敬,然后毅然转过身去,昂然地走了。他的身后,留下了一片哭泣般的呼喊声:

“通判大人……”

“卯发兄……”

赵卯发回到家里,雍氏夫人正在昏黄的油灯下等着他。在他进门的那一刹那,突然奇怪地感到今夜的油灯怎么这么明亮。他看到了桌上摆着的两段白亮亮的丝绸,也看到了妻平静而泰然的脸色。明白了这房里的亮光,全是这洁白的丝绸和妻子灿然的脸色与灯光辉映的结果。

对于妻子的平静,使他极为感动:好一个烈女子啊,默默地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心里这么感叹,禁不住一把将妻拥在自己的怀里。妻将他回抱得很紧,他也将妻搂得更紧,两个人都紧迫得喘着粗气。妻的下颔紧压在他的肩膀上,急促的热气在他的耳边喷出了一句话:

“地方看好了。就在房子的楼梁上,站在桌子上,就可以挂好绸带。”

他强忍着泪水,轻轻地说:“你真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好夫人!”

妻说:“首先你是好丈夫呀!”

窗外,轻风摇曳着,送来了近处狗的狂吠和远处急促的马蹄声。

妻说:“时辰该到了吧!”

他说:“该到了。”

于是,他们俩松开了。他爬上桌,将两条洁白的丝绸挂在横梁上,又一一打好结子。

他问:“这样好吗?”

她回道:“蛮好的。”

他便跳下桌,又在每个白绸套下,摆一条小凳子,他逐一上去比试比试,觉得高矮适度,便说:“可以了!”

她说:“是的,可以了!”

当窗外传来“喔喔”的鸡鸣的时候,屋子里骤然传出两声板凳倒地的钝响,震得油灯焰陡然跳动了几下,就熄灭了。

……顷刻之间,城里一片人嘶马叫的混乱声。元军进城了!当淡淡的朝阳映在城楼时,张林正毕恭毕敬地侍立城门边,欢迎伯颜大元帅进城。

伯颜一跳下马,就一迭连声地问:“太守呢,太守呢?”

张林明白他是问主管城政的赵卯发在哪里?心里不免有几分醋意,就说:“夫妻俩双双死了。”

伯颜听罢,脸色立时变阴沉了。

张林又讨好地补了一句:“双双自裁的。”

他心想,对这种顽固与元军对抗的行为,伯颜肯定会十分痛恨的。岂料伯颜一听这话,急切地说道:

“走,看看去!”

蒙古人崇尚英雄的豪情,使伯颜崇敬地给赵卯发夫妇的遗体行礼致敬。他冷冷地朝站在一旁的张林瞟了一眼,不由在心里发感叹:宋廷这么多义士,为什么仍然打败仗!池州沦于元军,对于近在芜湖的贾似道来说,已是灭顶之灾。只是贾似道并没有这种危机感。他自有他的如意算盘,将全部的命运,押在一个孙虎臣身上。十几年前援鄂督军时,在苹草坪遭遇元军,幸亏孙虎臣将军的智勇,使他化险为夷,令他终生难忘,对孙虎臣感谢不尽,也佩服不已。那一战之后,孙虎臣也得利不少,连连迁升,才有了如今显赫的兵权。那是临危的勇敢出击,何况孙将军手头只不过七百精骑,就痛痛快快打了一个大胜仗。如今孙将军麾下是数万精锐大军,岂是好惹的?他哪曾想过,十多年前,孙将军的七百精骑,只是对付一小股元军的流窜部队,如今是元军的主力压境,且是胜利之师,未必是孙虎臣能惹得起的。这些,都是贾似道不曾细想的。

把胜利的赌注全押在孙虎臣身上的贾似道,将七万精锐部队的统帅权全交给孙,让他屯军池州下游的丁家洲。丁家洲在铜陵东北面十五里处,是芜湖上游的一个重要港口。为了加强丁家洲的实力,他又将从鄂州败下来的淮西制置使夏贵的水军安排在这里。自己则屯军在较远的芜湖西南面的鲁港,以为后军。这样,他可以像往常一样,仍然搂着他的小叶桃,过他的醉生梦死的日子。不同的只是将葛岭换成了鲁港,将半闲堂换成了高大气派的楼船,而且多了一份不曾领略过的水上风味。

在丁家洲,孙虎臣是统帅,是居夏贵之上的指挥者。这首先叫夏贵不服。在夏贵眼中,孙虎臣原本只是个小小的统制,副将一员而已。而自己哩,堂堂的淮西制置使,权重一方的军事长官,却要听命于孙,这口气是他无法咽下的。更何况他是兵败鄂州之后自己逃回安徽的,他心里压根儿不希望孙虎臣打胜仗。在他想来,孙虎臣的胜仗,就等于是他夏贵的灾难。既然孙虎臣可以在丁家洲打胜仗,为什么你夏贵却在鄂州吃大败仗?这么一追究起来,还有他夏贵的好果子吃吗?再者,现在贾太师就把孙虎臣捧到天上去了,再一打胜仗,那兵权不就更大了吗?这也是他夏贵不愿看到的。心里有了这许多小九九,他还能有什么斗志,有什么心思去打仗呢?他仍然像在鄂州那样,虚张声势地拉开了迎敌的架子,将所率的两千五百艘战舰,横列在江中,似要拦断长江,不让敌人有寸步的前进。

在继续东进中,必然与宋军有一场大的决战,这是伯颜早就意料到的。这场大决战会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什么地方呢?现在既然有太师贾似道都督的十三万大军,加上沿江的厢军,不下三十万人马,堵在铜陵与芜湖之间,且都是宋军的精锐,这场大决战是非打不可的了。况且,要顺利地夺取临安,就必须加快消灭宋军的有生力量。面对着如此庞大的精锐部队,不去消灭,又更待何时?自鄂州告捷以来,虽说一路攻城掠地,却不曾打过什么硬仗,部队吃得好,养息得好,正是兵强马壮、士气高昂的时候,是该打大仗的时候了。

伯颜在池州只稍作停留,就挥师东进铜陵,实际上也就是要攻打丁家洲,与宋军决一死战。他仍然是一贯的战术,立足于打硬仗,却着眼于智取。他了解到宋军以两千五百艘战舰拦腰锁住江面的情况后,明白正面进攻必有大的伤亡,而且未必有绝对的取胜把握。于是,当他兵临铜陵后,即与阿术元帅如此这般地密谋策划了一番,之后便大事张扬地命令部队造大木筏数十个,又四处广采木柴干草,堆积筏上,作出一副要进行火攻的架式,并放出空气,几天之内要放火烧毁宋军的战舰。

夏贵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想到自己首当其冲,一心忙着做防备火攻的准备。倒是孙虎臣松懈下来了。前面有夏贵的战舰挡着,他的水军在后面,即使元军火攻成功,也是夏贵首当其冲,他还可以乘隙冲杀元军,以夏贵的败,自己的胜利邀功。他可以无所谓准备,只坐等元军攻来。这么想着,他就来个上行下效,跟太师爷一样,整天泡在小妾的小船上过神仙般的日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虎臣更鬼之处在于精,为了不让将士们指责,他没有将小妾带在自己的指挥舰上,而是单独备了一艘船,停在安全的隐蔽处,让自己安心安意地享乐。

这天夜里,平静的江面上突然刮起了西北风,江面浪涌渐高,重重撞击着战舰,发出轰然的声响,击起丈多高的浪花,舰身摇晃得很厉害。

夏贵毕竟是统率过水兵的,有水上作战的经验。这天气使他警惕起来。这是最好使用火攻的天气,想到元军在上游,属西边;自己在下游,属东边。火乘风势,是无法抵挡的。他放不下心,便驾了一艘快艇,赶到前边来了,想及早采取一些应急措施。

可是已经晚了。当他的快艇还没到达前面的舰群之时,远远看到上游的宽阔江面上,飘浮着数十个大火团,那熊熊的大火团,像是把整个长江都烧着了,使江中、天空,都成了红红彤彤的一片。火团顺着水势,迅猛异常地冲了来……这就是伯颜的鬼了。也是他编造大筏的目的。他将大筏整个儿地变成火筏。他是先用船将大筏拖到激流之中,待到预定的距离后,将满筏的柴草点着,顺水放了下去,根本用不着人操纵。

就让凶猛的水势、风势,将这一个个的火筏冲向宋舰。他的战船,只是稳稳地跟随在后,伺机出击。

夏贵一见这种凶险场面,口里刚喊出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悟出什么应变措施哩,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无数火团如同鬼怪一般,猛朝他的战舰群闯来,火团闯到哪里,哪里的战舰立时燃起了冲天大火。大火在风的驱赶下,又将邻近的战舰点着了。

正当前面的战舰毁于大火之中的时候,才赶到指挥舰上的孙虎臣也发现自己居中的舰队也在大乱。原来是元军在阿术的指挥下,骑兵已从岸上赶来,他们用火炮猛轰居中的孙虎臣的中坚部位,一些战斗力比较强的战舰立时都毁于元军的炮火中。火炮刚停,阿术又指挥着千多艘轻便的小战船,猛冲了来。孙虎臣的战舰哪里还有回手之力,很快就被元军杀得落花流水。孙虎臣见势不好,突见自己小妾的船驶了来,便跳了上去,忙着逃跑。

一些惊恐的将士,看到自己的统帅上了小船逃走了,都惊叫起来:“看哟,步帅逃走了,我们的步帅逃走了!”

这一下,宋军更乱了,许多战舰根本不去应战,而是调转头就逃,惟恐逃之不及。

夏贵见自己的大部分战舰毁于火中,而居中的孙虎臣的战舰也被元军杀得大乱,他也无心应战,自己只顾跳上小船逃命。当小船逃出主战区,转到鲁港时,迎面见到被一群战舰簇拥着的一艘大船。他明白这一定是在后督战的贾似道的指挥舰。夏贵本不敢停船,但又感到不打一个招呼就跑了也不好。便放慢船速大声喊:

“太师!太师!……”

正在船上和一帮女人作乐的贾似道哪里听得见。到芜湖这段时间,已感到光一个小叶桃太乏味了,便又到处搜罗女人,很快船上就有十几个了。

夏贵焦急得不行,仍然大声喊:“你们谁当班?快快禀告太师爷,元军打来了!”

这才把满船惊动了。立时,船上发出雷鸣也似的呼喊贾太师的声音。贾似道这才慌慌张张跑出来。夏贵朝他喊道:

“太师,元军打来了,攻势太猛,人也多,我们的军队太少了,没法抵挡,已支持不住了!”

贾似道原是个怕死鬼,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上去分析战况,便慌忙命令鸣钲(古代的一种乐器),发出收兵的信号。

宋军的战舰,本是多艘相互用铁链连着的,他们的行动相互牵制着。水军们一听到收兵的信号,都慌乱地调头,结果弄得你进我退,忽分忽合,颠簸鼓荡,乱作一团。

这时,阿术指挥的小船队冲杀来了。宋军哪里还敢应战,只是丢盔弃甲地逃跑。

伯颜早有所料,早有骑兵沿岸追随,用密集的箭矢射向逃跑的宋舰。不知有多少宋兵,死在元军的箭下,鲜血把江水都染红了,落水而被溺死的,更是不知其数。宋军的大批军资器械,也都为元军所得。

贾似道连夜逃出鲁港,顺长江转大河,一直到离繁昌县十五里地的珠金沙,才驻了下来。惊魂未定的他,只顾逃命要紧,也顾不得享受、休息,就忙将一道逃来的夏贵召来,商量军情。正好这时丢盔弃甲的孙虎臣也逃来了。孙虎臣一见贾似道就痛哭流涕,捶胸拍掌地说:

“真是没有想到的大败仗呀!我们的兵没有一个是听命令的,这怎么能打胜仗呢?天意,这是天意呀!”

看到彪形大汉的孙虎臣,这么又抹鼻涕又抹泪的狼狈样子,夏贵感到有无比的痛快。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使他生出了趁机揶揄一番的恶作剧心理。他微微笑着,不阴不阳地说道:

“幸好,我还指挥战舰血战了一番,要不,真是败得太惨了!”

贾似道叹了一口粗气,说:“事已如此,也是没法的了。只是往后怎么办?”

夏贵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贾似道已是日薄西山了,跟随他也是凶多吉少,便冷冷地说:“还能怎么办?如今将士们都吓破胆了,还怎么去打仗呀?依我之见,太师只有先去扬州,一面招集溃散之兵,一面迎接皇上去海上避难。”

贾似道听罢,想了想,觉得这也是条出路,便说:“那我们就去扬州吧。”

夏贵说:“太师可以跟孙将军一道去,我却不能。”

贾似道问:“那又为什么?”

夏贵说:“我是淮西制置使,我只能拼死守住淮西了。”

贾似道觉得他说得有理,就让他开船走了。

孙虎臣仍想集中兵力,便在与贾似道去扬州之时,派人守在两岸,招集溃散的军士。果然,在第二天,溃散的军士满江而下,贾似道所派的人挥着旗帜向他们喊:

“太师爷在等待你们回营!”

“快回来吧,孙将军惦记着你们哩!”

坐在船头的军士们都懒散地听着,有的报以冷淡的笑;有的朝摇旗的气愤地一唾;有的高声骂道:“叫贪生怕死的贾似道见鬼去吧!”竟没有一个愿意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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