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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临安来了两支勤王军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05-05 02:05:19 / 个人分类:南宋痛史

当临安朝野为丁家洲的失败大为惊惶的时候,伯颜指挥的元军马不停蹄,兵不稍息地继续他们的攻势。

元军已不单是顺长江而下了。为了加速实现以夺取临安,消灭宋王朝为目的的军事行动,又开辟了几个新战场,成网状夺取临安周边的重要州郡,以紧缩对临安所形成的包围圈。西面,在江西境内,元军从长江边南下,先夺饶州(鄱阳湖边),继而得临江军(今之抚州、临川一带);北面,元将博罗欢统率左路军从江苏的下邳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夺取了清河(今之淮阴)、涟水军(今之涟水)、海州(今之海安)、后定镇(今之无锡附近),直逼临安;原来的东面战场,仍然是伯颜亲自统率的南征主力,矛头直指建康(今之南京)、扬州。

南宋危在旦夕。朝廷颁发的勤王诏书虽十分火急,但响应之声寥寥。倒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人,热血沸腾地尽心报国。

潭州(今长沙)知州兼湖南安抚使李芾,湖南衡阳人,曾经做过临安府的知府,因执法严正,得罪了贾似道,被罢官,赶出了临安,直到贾似道兵败芜湖后,他才在谢太皇太后的主持下复的官。他接到勤王诏令后,即积极募兵,并取得少数民族的支持,组织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派手下的将官统领着来援。其时,湖北所有的州郡,都落入元军之手,这区区三千人,命运也是可想而知的。没过多久,元军围攻潭州,李芾率领潭州军民,以一座孤城,坚守了三个月,最后城破,他全家都惨烈地死于这场守城之战。

这次响应勤王行动最坚定、最具实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文天祥,一个是张世杰。

文天祥在正月新春中接到勤王诏令后,即邀约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四处招募兵丁,集两三万之众,毅然告别家人,向临安进发。从赣州到临安,有两三千里路遥,真是相隔千山万水,而所率之兵,又纯为步兵,这么远的路程,完全要靠两只脚走过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行动上的困难是显而易见的。经历了好一段艰难,他的部队在四月初到了吉州。他本想稍作休整后,就继续向临安进军,哪料一道诏书飞来,委任他为江西安抚使,兼权兵部侍郎。安抚使是一个权势很大的官,它是统管一路军民的长官,属二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担任的。而“兵部侍郎”,则是国家管理军务诸事的副长官,前面加上一个“权”,是代理的意思。这显然是一种安慰性的安排,只是对文天祥勤王之举的鼓励,而不是信用,所以诏书中明确规定部队不要带去临安,而是继续北上,屯兵隆兴府(今之南昌)。

原来早在文天祥从赣州出兵之时,就惹恼了一个人。这人就是江西制置副使黄万石。这位黄万石,虽才德不高,却野心很大,特别好妒忌人,他对文天祥的才学比他好,声望比他高十分恼火,记恨在心里。这次,他见文天祥几天工夫,就号召到几万人,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勤王大军,很不是个滋味,就下了非向他射一支暗箭的决心,便暗暗派快马向朝廷递了一份密奏。说文天祥的军队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没有战斗力,文天祥也只不过是书生一个,带军队打仗,只是儿戏而已,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这一番话,自然很中陈宜中这一些人的心意。文天祥的才学和对朝廷的忠诚,都是他们不满、也不愿承认的。有了这份密奏,有了陈宜中等人的一旁渲染,谢太皇太后也就听信了,这就使得这支斗志昂扬的勤王军,只得中途停在隆兴府,未能及早赶去临安。

真是好事多磨。紧接着,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属于这支勤王部队的。由于一路辛劳,加上染了风寒,总统王辅佐老将军在行军的途中辞世了。这对文天祥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在他忍着悲伤办完了王老将军的后事后,便四处访寻适合人选。他终于访到了曾任广东统制的方兴,便把方兴请来做总统。

另一件是文天祥的个人生活中的大事。五月中,他的祖母刘老夫人以八十八岁高龄,寿终正寝。这是重丧事,在强调“忠”、“孝”二字的当时,他必须辞去官职,去办理丧事。

屯兵隆兴府两个多月,对这支义军来说,实实在在是坏事变成了好事。首先是凝聚了吉州、隆兴一带的武装力量,使这支义军成了真正的一支大军;再就是在方兴将军的具体组织下,从编制、训练、纪律等方面,大大加强了整顿。由于这支部队的成员大都是地方上的豪杰壮士,都有一颗救国之心,容易接受教育和培训,加之大家对文天祥都很敬重,以跟他从军救国为荣。这种荣誉感也大大增强了部队的凝聚力。所以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使这支部队很快地成了一支可以打仗的部队了。

文天祥在六月初安葬好祖母后,朝廷没有同意他的辞职守孝终制的请求。开始他十分为难,但想到祖母深明大义,理解忠孝难以两全的道理,而效法岳飞母,毅然支持他的勤王行动。觉得只要“忠”,就是对祖母的“孝”。加之当时时局更紧,便也想通了。在得到朝廷的重新任用和兵发临安的诏令后,于七月率大军下吉州。七月七日,从吉州出发,途经浙江衢州时,就以行军井然有序,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等,得到了朝野的极好评价。经历五十来天的艰辛徒步行军后,他们终于在八月二十八日到达了临安,驻扎在西子湖畔。

其实,这支勤王义军之能否来临安的艰难处,不在于行军之不易,而在于朝廷内部的斗争。这是较之行军更为艰巨的斗争。

其中的曲折,或许连文天祥本人当时也不详知。正直而倾心为国的文天祥,怎会想到自己的正义之举会遭到暗算呢?素来正气凛然的他,从来就是正大光明地做事,怎会去提防有人在暗处使刀子?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的副手、他的同事会要对他的正义事业下毒手。还在他没离开赣州的时候,对这支义军的非议之声就已经有了,当时只是对他个人的人身攻击。说他狂妄,一介书生居然想拉起一支抗元的武装部队。但老百姓们有一颗爱国的心,眼光也很明亮。他们信任、景仰文天祥。所以他的振臂一呼,就唤来千万人的响应。人们还编了歌儿赞颂他的壮举,反驳那些非议之词。那时,在赣州街头,到处都可以听到这样的歌唱声:

出师自古尚张皇,何况长江恣扰攘。

闻道义旗离漕口,已驱北骑走池阳。

先将十万来迎敌,最好诸君自裹粮。

说与无知饶舌者,文魁元不是猖狂。

当部队开拔之时,控告的奏折已飞马送往临安了。在诏书驰来要他们停止进军,屯兵隆兴之时,文天祥遵旨照办了,虽说心里觉得此事蹊跷,颇感疑惑,但想到临安危难,救援当紧,立即将那位捣他的鬼的副手黄万石,作为自己的代表,率领一支厢军,星夜急驰去保卫临安。他哪曾想到黄万石一到临安之日,会是关于他的流言四起之时。亏得朝中尚有一些刚正不阿之士,为他在太皇太后前面辩解。察院(即监察御史院)的孙嵘叟,本着“大事奏劾,小事举正”的原则,向太皇太后直言奏道:

“太皇太后,文天祥虽然是一介书生,不精通兵事,但他以身许国的精神是了不起的。他在接到勤王诏令之后,就上下奔走,倾自己的家产,没有要国家的一分钱,一粒米,组织起了这样一支大部队,是很不容易的啊。虽说这支部队是临时组合拢来的,成员也来自各方,但说它是乌合之众是不确切的。因这文天祥的部队都是当地的豪杰壮士,其中许多来自边缘地区的民众,又都是剽悍的青年,这些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勇敢轻生。他们纯粹是些老百姓,应该是可靠的。既已组织起来了,就该发挥他们的作用。朝廷如果以忠义进一步去启发他们,同时又给予物资上的支助,趁他们方兴的锐气,是可望打胜仗的。倒是将他们晾在一边,时日一久,反而不利。”

众多正义之士的进言,加上孙嵘叟这个情理备至的奏折,终于使谢太皇太后从流言的迷雾中清醒过来,发出了让文天祥率军入卫的诏书。

这就是文天祥勤王的艰难历程。

住进西湖畔的文天祥,免不了一番应酬的忙碌。他毕竟是名重一时的状元,又曾两度做过京官,特别是他的耿介不阿,待人以诚的品格,很得称道。此番奉诏勤王,三度入京,原来志同道合者,免不了要来叙旧。就是那些心里恼着他的,想到他有东山再起架势,为着给日后留下一条路,也不忘来应应景。这一来,使他在初入临安的三两天内,就接触了不少的人,听到了不少的话,对此番勤王的处境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但他坚信自己的一片忠心。也就不把那些流言当一回事。他想的是如何对挽回眼前的危机有所作为。

这天傍晚,整整一天呆在房里沉思苦想的文天祥,觉得屋里有点闷,想到外面散散步。住在这著名的美丽景区有好几天了,他还没来得及细细看看哩。

他沿着一条小石路走出不远,便是西湖。这时夕阳西落,将一片灿烂的金光洒在湖面上,早秋的清风,徐徐吹送着凉爽,将湖面揉皱了,泛起一片粼粼的金波。四周的山,画着柔和的弧,于苍翠的剪影之上,罩着一层金色的光晕。这一片湖光山色,深深把他打动了。“真美啊!”他在心里这么赞叹。他对祖国的名山大川是多有领略的。他爱山爱水。他的出生地文山,就是座风光独异的名山,他爱文山,不只筑庐其中,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文山”的号,使自己与文山结为一体。面对着美好的西湖,使他想起了自己家乡的文山。他在心里品评着,觉得西湖是美的,文山也是美的。西湖的水,如美女身着的轻绸,轻飘细软;而文山之水,如大江东去,汹涌奔腾。西湖的山,如女人的体躯,曲线柔和;而文山之山,如刀削斧剁,突兀峥嵘。西湖是秀美,文山是壮美。从心里说,他更喜欢文山的那种壮美。

文天祥观景沉思正入神之时,忽听不远处人声喧哗,不一会,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带着喧哗声响到他的耳边来了。只见一群衣着褴褛的后生仔正在追赶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也是衣服破烂,满脸污垢。他手端一个饭盆,一边嘴朝盆里咬,一边气喘吁吁地逃走。追他的人一边跑,一边高声喊:

“抓住他,他抢我们的饭!”

文天祥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帮难民,听口音,像是饶州一带的人。他痛惜地高喊一声:

“都给我站下来,不准再闹!”

见是一位官长老爷模样的人在制止,无论是追的,还是逃走的,都站住了。但追的一方不服气,有人说:“老爷,他抢了我们要到的饭!”

那人争辩道:“不,是老板舍给我的。”

其余的人都说:“不对,老板是舍给我们大伙的。”

文天祥问:“你们是一起的吗?”

有人回答说:“是一起逃难来的,他太没良心,大家都是两天没见饭了,他却不顾大家,一个人独吞。”

听这么一说,那人也觉理亏,不再做声了。文天祥看他膀粗腰圆的样子,知道他力大饭量也大,也是可怜的人儿,不是饿得没法,也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但是他不能原谅他的自私和霸道。就说: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块逃难出来,该同舟共济,相互帮着,怎能自顾自?从你们的口音,像是饶州人,你们饶州也逃难了?”

那抢饭的年轻人说,骚鞑子一打来,城里当官的投降了,我们这些不愿当骚鞑子的顺民就逃跑了。

文天祥听罢,心中十分的难过,想到一个又一个的州郡地陷落,这残局真是难以收拾的了。只是这与眼前的几个年轻人又何相干呢?但国家兴亡,谁都有救亡的责任啊。想到这里,他用十分认真的态度对面前这些年轻人说:

“光逃跑怎么行呀?如果不反抗,逃到哪里都要做敌人的顺民。”

那壮实的青年说:“怎么反抗啊?我的拳头怎斗得过人家的钢刀?”

文天祥说:“你为什么不去当兵,手中也拿起钢刀?”

“当兵?谁要呀?要可以当兵,我们就不会饿肚皮了。”大家都笑着这么说。

文天祥肯定地说:“我要。”

“你要?”几个年轻人都惊奇地发出疑问。他们看文天祥一副书生模样,样子虽像个官,顶多也是个文官,怎会带兵?文天祥说:“我要。只是不是光要你们去吃饭,而是要你们去和元军打仗,而且要打胜仗。”

大家听了,都高兴地说:“要得,要得,只要有饭吃,我们就去当兵。”

那壮健的年轻人说:“老爷说了,是去打元军,怎么总忘不了吃饭?老爷,打元军勇敢,立了功,能当官吗?”

文天祥笑着说:“那当然,只要杀敌有功,就能当官。”

大家听了,都高兴地嚷起来了:“好呀,当兵去哟,多杀敌人就当官哟!”

这时,文天祥对站在一旁的随从说:“你带他们去找萧劲夫大人,请他收下他们。”

随从应罢正要走,文天祥又将他叫住,嘱咐说:“记着,请萧大人先让他们吃饱。”

在他去军营的路上,那壮健青年问随从:“这位老爷是谁?”

随从说:“安抚使大人文天祥呀!”

大家都惊叫起来:“啊哟哟,原来他就是有名的文状元,怪不得这么好!”

这一番周折,使文天祥再也没有赏景的心情了。他的心情特别沉重,这西湖的风光再好,国将不保,再美好的西湖也没有了。他这么沉思着在湖边踱着。渐渐,他感到光线暗淡了许多,以为是晚霞已收。可抬头一看,却见头顶一片透明的金绿色,才知道自己是走在一片柳荫下。此时夕阳正浓,夕照的金辉,洒在夹岸的柳树上,将绿柳也染成金色了。而绿柳的两边,又都是金波涟漪的水域。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走在苏堤的柳丛中了。

“苏公呀,是你的劳苦功高,才让我置身在画图之中的啊!”

他这么望堤感叹了一声之后,又痛心地仰天长叹道:

“有愧呀有愧,苏老先贤呀,你劳苦功高,为子孙后代创造了这般的好业好景,只可惜不肖子孙们如今要守不住了,多么惭愧呀,多么可耻呀!”

“还多么可怜哟!”

文天祥被这一声叹息惊住了:是谁在兴叹?莫非碰上了一位失意的爱国志士?他驻步细听,还听到嘤嘤的哭泣之声。好奇心使他寻声走了去。在一座小桥边,他看到一位衣着整洁的年轻人,席地而坐,手持一管洞箫,正在垂头丧气地哭泣。从他那文弱、白皙的样子看,是一个读书人。文天祥奇怪了:他这是为什么呢?便近前问话:

“这位书生,你为什么这般悲伤?”

年轻人愈加哭得伤心了,哽咽着回答道:“啊哟哟,可耻呀,可怜呀!”

文天祥更是纳闷了,问:“什么事可耻、可怜?”

年轻人哽咽道:“她走了,丢下我走了。”

“谁走了呀,使你这般伤心?”

“她呀,就是她!”年轻人将一幅画卷递给文天祥。

文天祥抖开画卷一看,却原来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看罢,他又好笑又好气地问:“就是她走了?她是你的妻?”

年轻人答:“非也!”

“那是你的姐妹?”

年轻人还答:“非也!”

文天祥已明白这是什么人了,生气地说:“既非你之妻,又非你之姐妹,走了就走了吧,你哭什么?”

“喔哟哟,我怎不哭?她是我的爱呀!”说完。又呜呜地哭开了。

文天祥生气了。就在这一刻,他脑子里猛然浮现,两年前他的师长江万里在潭州对他说过的“理学害国”的话。他想,这是不是应了。在读书人中,学吹靡靡之音,学画纤细的仕女画,进勾栏养歌伎,已成了书生风气。正是这样,才教养出一批这等文弱书生,像这等人,于家于国,有什么用处?他准备好好开导这个年轻人一番,便说:

“年轻人,我俩虽是初次谋面,但作为长者,我该奉劝你几句。你是个读书人,我不知道你出自太学,抑或出自宗学,还是就读家学,但读的都是孔孟之道,圣贤之书,学的是经世治国的学问。如今国难当前,为了救亡,正需要所有的读书人为国出力。你却在为一个勾栏歌伎悲伤,太失读书人的体统了,真是斯文丧尽了。”

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直说得那年轻人心里发愣。他抬头细看面前这个身材魁伟、眉目英俊的中年人,心里想,这人是谁,这么大的口气。一股读书人的傲气,使他有了一种受辱感。他不甘忍受了,打算反抗。他冷冷地问:

“你是什么人,这么教训我?”

文天祥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一种敌意,便也直率地告诉他:

“我是文天祥,也是个读书人。”

文天祥的话音还未落,那年轻人就跪落尘地了,嘴里连声说: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今天幸得文状元教诲,受益匪浅。”

“快快起来吧,”文天祥赶忙扶起年轻人,一边开导地说:

“年纪轻轻的,一时糊涂,改正就好了。现在国家有难,正需要用人,你何不投笔从戎,也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

那年轻人惭愧地说:“文状元,我虽然读了些书,但纯然是空空洞洞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从军?谈何容易,我手无缚鸡之力,脚无登山之劲。我在军队里能干什么呢?”

文天祥说:“只要你有为国出力的心,还能没事做?军营中也需要写写画画的,你可以做文墨方面的事嘛。”

年轻人听了,高兴地说:“若是这样,就再好也没有了,那我就随文状元从军去吧!”

文天祥高兴地说:“这样太好了。我们就驻在这附近,你先回去和家里商议好,明天到军营里来找我就是。”

年轻人满口应承,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此时晚霞渐退,黄昏的朦胧,网也似地罩在湖面上。昏暗中,文天祥看着年轻人逶迤的模糊背影,不由感叹:国已支离,人心破碎,将如之奈何呀!……他如是感叹系之地在苏堤朦胧的柳树下徘徊,内心有着说不出的痛苦。陡然,他昂首仰向星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而后朗然高歌: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声音悲壮、雄劲。犹如夜空中的一声天籁,响彻环宇,撼人心脾。这一喊,他的内心轻松多了,又想起了他正在草拟的那份奏疏,这是一份全面的抗元救国的计划,要抓紧写完才好。他是在心里喊着“武穆公呀,你是我们的榜样!”加快脚步回到住处的。

萧劲夫和方兴将军正等在那里。一见文天祥出现在门口,萧劲夫就急切地招呼说:

“到底把你等回来了!”

文天祥问:“有急事?”

劲夫说:“方将军有重要事跟你商量。”

方兴接着说:“听说张世杰将军回到临安了。”

才落座的文天祥,一听这话,兴奋地站了起来,说:“是吗?这太好了。焦山之役,苦了他了。他胸怀一颗忠心,从郢州打了过来,何曾想到吃这样一场大败仗?”

方兴将军说:“正是哩,他是从元军的密网中钻过来的呀。

这次吃败仗,也是陈宜中害的。怎能要他去统帅水师呢?”

文天祥感叹地说:“将不用其强,自然会造成恶果的。不过,张将军的欠谨慎,也难自辞其咎。他确实不容易呀,满怀激情,横跨湖北、江西、浙江三省,从血路中杀了过来……”

方兴插话说:“路过江西时,还把落入敌手的饶州收复了!”

文天祥接着说:“对,还收复了失地。”这时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刚才遇到的那几个年轻人,便又说:“没想到张将军离开没多久,饶州又落入敌手。劲夫,刚才要你安置的几个年轻人,就是元军进饶州时,从饶州逃跑出来的。连普通老百姓都不愿做元人的顺民,而那些食官禄,承皇恩的官员们,竟卖主求荣,将城献给了敌人。张将军是好样的,数千里一路杀敌勤王,难得他的这份忠心!”

萧劲夫冷冷地说:“什么忠心不忠心,谁领他这份情呀?”

方兴将军也闷闷地说:“正是,他数千里而来,没来得及进临安城,就要他离开自己熟悉的部队,把他支使到水师去了,这能服人心吗?”

文天祥很生气,问:“这太不妥了,人家千里迢迢来勤王,竟如此地得不到信用,决非太皇太后之意。”

方兴将军说:“听说是右丞相陈宜中对张将军有怀疑,说他是从敌人后方来的,是不是投降了元军,一时半会弄不清楚,还说担心他是不是敌人的奸细也说不定。”

“啪”地一声,文天祥一个重重的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位文质彬彬的状元郎,在发起火来的时候是足可见出他的刚强的。他愤慨已极地说:

“这是什么话?不去怀疑那些向元人摇尾乞怜的人,不去怀疑一听说要打仗就腿杆子发软的人,不去怀疑那些开口闭口议和的人,岂有此理,竟怀疑起忠诚勤王,敢于跟元军浴血苦战的人,这不是亲奸佞,仇忠臣吗?这把忠臣良将置于何地呢?张世杰将军英勇保卫郢州,是人所共知的。他留守郢州,上有太皇太后的批准,下有主帅李庭芝将军的嘱托,天经地义。湖北州郡相继失守,惟他据守的郢城宋旗高飘,此等功劳,可昭日月。太皇太后降诏勤王,响应者寥寥,而张将军,不顾一路风险,毅然率部入卫。试问:他不从敌后来又从哪里来,难道要他飞来不成?”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使劲夫、方兴都很感动。萧劲夫愤然地说:“文山兄说得有理,只是人家不理你这个理。我们大宋之所以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就是被这些好事不干,坏事专干的人造成的。”

方兴也气恼地说:“叫陈宜中这些人这么搞下去,这抗元不纯为虚词,怎么抗呀!”

文天祥意气轩昂地说:“抗元是国之所需,民心所向,不是三两个人能阻得住的。我们只管干我们的,不要去理会他们。”

萧劲夫觉得这位文山兄的书生气又出来了,便十分认真地说:“文山兄,人家有权有势,不让你干,你还能你干你的吗?”

以辩才著称的文天祥被萧劲夫的话问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有力地反问道:“他权再大,能管得了元军吗?元军打来,我们打去的事,他能挡得了我们干?倒是张将军值得我们好好关怀一下。他身受陈宜中之流的排挤,最近又打了大败仗,虽说太皇太后又要他回到临安来了,可能还重用,但他的心情一定是不太好的。明天一早我去看看他,,一来表示慰问,二来一起商量一下抗元的事。”

萧劲夫高兴地说:“这很好。不如顺便也去见见陈宜中。”

方兴也说:“对对,也去找找陈宜中。”

文天祥凛然说:“找他做什么?我们忠心耿耿地为国,清清白白地抗元,光明磊落,难道还要卑躬屈膝地求人不成。”

萧劲夫深感这位文山兄太书生气了。他萧劲夫也本是一介书生,他明白文天祥是恪守个人气节的,讲求清白人间的风骨,坚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原则。他岂肯依附权贵,屈从奸佞?从理学的规范来说,他的话也是有理的。这么想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说:“好呀好呀,你就明天快快去看看张将军吧。”

好花了一阵功夫,文天祥终于在临安城里找到张世杰。

原来张世杰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部队中。他在城里白跑了一阵,才在城郊找到他们的军营。在大官如林的临安,像张世杰这样一个新进临安的外籍武官,知道他的人是很少的。所以要打听他的落脚处,并不是很容易的。

但熟悉临安的文天祥终于还是找到了。

正在后院练剑的张世杰,一听通报说是文状元来了,顿时有说不出的激动和高兴。文状元文天祥的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

他也听说文状元带了一支义军勤王来了,心中十分佩服。一个文人,为着救国救民,勇敢地带兵去打仗,这是何等的志气!他真想与他一见,只愁难有机会,不想这位状元倒亲自来了。他满心高兴地收剑赶回厅堂。

刚到门边,他就看到了一个头戴“东坡巾”,身着紫衫,气宇轩昂,目光炯炯的伟男子,正在厅里踱步。他想,这是文天祥无疑,果然是位名不虚传的美男子!他忙疾步上前,拱手说道:

“阁下定是文状元。末将来迟了,请海涵!”

文天祥见面前这位武将模样的汉子,圆眼竖眉,虎虎有神,脸上不曾有半点焦山败绩之痕。他想,这等磊落人物,定是张世杰无疑。便拱手回礼道:“下官正是文天祥,匆匆造访,多有打扰,请将军见谅。”

两位率师勤王的忠臣良将的初次相会,都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他们在互道辛苦,询问近况地客气了一番之后,文天祥转到正题上来了,问道:

“现在国急矣,事急矣,将军将何图?”

张世杰外表虽还平静,内心里却极不是滋味。他重重叹了一声,说:“能有何图?好不容易回到临安,不待进临安,就去水师了。原只想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不曾想却一败涂地。”

文天祥理解张世杰内心的痛苦,他安慰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张将军大可不必过于自责。”

张世杰重重叹了一声,说:“状元公所说自然有理。只是带兵的谁不想打胜仗?我当然也懂,这次虽然败了,还可以寄希望于下一次打胜仗。可是,谁能理解你呢?我是想再跟元军较个高下,只是再三奏请,没有一点回音啊!”

文天祥听了这番话后,很同情张世杰,随口叹了一声,说:

“是呀,如今是投降容易,救国难啊!不过,张将军,既然我等立下了救国之志,就必然有矢志不渝的救国行动。现在有人作梗,使我等为难,也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我们要有一套救国的方略。有了方略,不愁太皇太后不支持我们。”

听罢文天祥这番自信的话,张世杰内心很受震动。他想,文天祥毕竟是文天祥,胸怀韬略,出口不凡。自己本有一片效忠朝廷之心,只是一想到自己是从金军投宋的身份,担心难被信用,即使心存宏愿,也不敢奢望。既然文状元救国有方,不妨听听,如言之成理,随他而行,与他合作,不是也很好嘛。于是便道:

“文状元所言实是,既有救国大志,就应有救国大略。可末将乃区区武士,并无雄才大略,只是凭着匹夫之勇,驱使于一州一郡之战场。文状元学富五车,救国有方,末将愿闻其详。”

拜访张世杰,文天祥原本就是想与他共商救国大计的。他正写着的奏疏,也是要向太皇太后呈献救国之计。现在正是倾吐的好机会。便说:

“张将军过谦了。下官不识军务,从政也短,所思所想,纯为个人闭门苦思的书生之议,疏漏、片面之处甚多,为了求得张将军的指谬,下官也就不揣冒昧,陈述献丑了。在下官看来,眼下国势虽危,战局险恶,几无自救的余地。但细推敲,也并非如此。我大宋自强自救之有利条件仍多。首先,虽说元军己攻占了许多州郡,但占领的只是城池,还有广阔的乡村一时无法顾及;更何况尚有福建、广东等的大片完整疆土。从兵力来说,长江下游,尚有可观的水师力量,李庭芝等将领,也还握有强大的禁军;至于尚未沦陷的州郡,厢军的力量也还是可观的;分散在各地的爱国豪壮之士,更不可数计。如是说来,即算目前国运凋零,然百足之虫,纵死难僵。目下地域既可观,兵力亦可用。问题在于力量分散,难以拧成强有力的拳头,以致易于让敌人各个击破,才出现敌攻一州则一州破,攻一县则一县破的局面。”

听到这里,张世杰忍不住兴奋地打断话,说:“文状元说得有理。经你这一分析,把我的许多疑惑不解的疑团都化解了。也使我抗元的信心更足了,真正看到了抗元的前景。只是现在大军丧尽,虽然各地的武装力量仍很强大,只是这分散的兵力究竟如何才能拧成一个有力的拳头?”

自己的看法得到了张世杰的响应,使文天祥很高兴。此时,他的思路更清晰,表达也更流畅了,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就这一点,我也作过认真的思考。现下既是救危时期,就该有适合救危的一套国家行政管理办法。原来是削藩镇,建都邑,那是适应当时的国家管理情况。现在就该根据目前救国的需要,将天下分为四镇,每个镇设都督统一领导。以我之见,这四镇该这么分:以广西和湖南为一镇,指挥部设在潭州(长沙);以广东和江西为一镇,指挥部设在隆兴(南昌);以福建和江东(长江之东的江、浙一带)为一镇,指挥部设在鄱阳(今江西鄱阳县);以淮西和淮东为一镇,指挥部设在扬州。”

张世杰越听越兴奋,忍不住击掌高声道:“太好了,全国四镇一统,各镇统筹军事行动,必能施展大力。”

文天祥高兴地说:“正是这样。我以为在四镇形成军事力量中心之后,朝廷一声令下,同时向元军展开全面反攻。可以责成潭州攻打鄂州一带的元军;隆兴攻打蕲黄(今湖北蕲春、黄石)一带的元军;鄱阳攻打江东一带的元军;扬州攻打两淮一带的元军。这样,我大宋地广力众,一齐动手,奋力以进,只进不退;而元军则迎战的面广,力量分散,疲于奔命,加上各地的豪杰可以呼应四起,以小股的兵力对元军进行夹击。这样,又何愁打不垮元军?”

“啪啪啪啪……”张世杰禁不住鼓起掌来了。他佩服之至地赞叹:“精妙之至呀,精妙之至!文状元是经国之大才啊!”

文天祥连连摇头说:“过奖了,过奖了,下官对军务一窍不通,这里,只不过是作书生谈,万望张将军指谬。”

张世杰从心坎里佩服文天祥,他十分真诚地说:“文状元过谦了。末将听了你这一席话,茅塞顿开,真是胜读十年书呀。文状元的方略,十分周密,也切实可行。从战略上看,状元这四镇之谋,岂是书生谈,这完完全全是一深谙军事要津,具有雄才大略的军事家的精心谋划呀!叫我这个混迹军旅,号称将军的人感到十分汗颜!”

文天祥见张世杰说得如此真诚,也就不再客套,用一种十分认真的口吻说:“这么说来,将军是赞成我的这番设想的??”

张世杰斩钉截铁地说:“岂止赞成,末将是五体投地的佩服,并愿肝脑涂地去实行。”

这时,文天祥心里面突然冷了一下,沉思了好一会才说:

“将军谈到实行,下官又多了一份心事。这四镇之谋,未知太皇太后能否照准?如若不能照准,那就真正是一番空论了。”

张世杰说:“如此救国良策,为什么不能照准呢?那就是自己要葬送自己的天下了!”

道理虽是这样的,但悖于理的事是常常发生的。文天祥这时想起了汪立信的沿江之计,便问:“张将军,你还记得鄂州失守之时汪立信提出的沿江之计吗?”

张世杰说:“那时末将远在敌方,曾听说过此事,但未知其详。”

文天祥沉重地说:“当时汪大人看到了元军有势如破竹地沿江东下的可能,便献上、中二策。上策为充实外御,将尚存的七十多万的兵力,去守卫七千来里的沿江,以每百里为屯,每屯有守将;每十屯为府,设总督。凡要害地方,则派三倍的兵力。这样各守其地,相互配合,就能有效地阻挡元军的前进。中策是赶快以重礼将拘留多年的元使郝经放回去,并答应每年向元奉献的贡银,这样缓和三两年,使自己休养生息,那样国家富足一些了,兵力强大一些了,战也罢,守也罢,就可以任自己了。可惜汪立信的奏疏送上去后,就被贾似道卡住了,不仅没有采纳,还将汪立信治罪,把他驱逐出了临安。现在看来,如果这两策当时能任选一策,也不致使国运败落如此。”

在重重地叹了一声后,张世杰说:“好在如今那位祸国殃民的贾平章兵败不在朝中了,或许文状元的方略不致遭受这种后果吧。何况,状元的四镇之谋,较之汪立信的沿江之计又高出了不知多少哩。”

文天祥说:“但愿如此。只是事难随人愿,去了一个贾似道,又出一个靳似道、夏似道、或另一个的什么似道的可能性是有的啊!”

这话说得张世杰的心情越加沉重了。他不由想起了眼下挡在自己面前,就有一个陈宜中。便道:“万一合了状元所言,也是没有法的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呀!如真不能天随人愿,末将现在尚有兵五万,加上状元的三万兵力,还可以携手协力与敌决一死战!”

文天祥听罢,激动地与张世杰击掌道:“张将军说得好,从今日起,我俩就携手而战吧!”

这次的见面,张世杰在文天祥的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好的。

他虽没在谈吐中见出张将军什么了不起的军事才能,但张将军对宋室的一片忠心和坚定抗元的意志,是很感人的。他觉得与他合作,是能在抗元的战场上有所作为的。他希望他能得到朝廷的信用,也急切想早一点将建四镇的奏疏写好呈上去。

当文天祥正在埋头写奏疏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种挥之难去的感觉,那就是似乎贾似道仍在朝中。这感觉使他预感到自己对自己的奏疏的前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这时,连萧劲夫也在泼他的冷水。他说:“朝中是这么杂乱不清,你的方案再好,又有谁来认可呢?”

文天祥执拗地说:“管他认不认可,我一番忠言,以倾吐为快。”

萧劲夫为他的忠心所感动,也不再说什么了。

文天祥的奏疏终于呈上去了。而且太皇太后看到了。她也并不疏忽,读了之后便立即找来自己最信任的右丞相兼枢密使的陈宜中,征询他对这份奏疏的看法。是出于无知,也是出于妒忌。

陈宜中十分轻描淡写地就将这样一份十分重要的救国方略给否定了。他说:“这是书生之谈,迂阔可笑,是行不通的。”谢太皇太后毕竟是没有从政经验的,听此一说,也就信以为真,搁置于一边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候令的文天祥也得到了诏令:给了他一个平江(今苏州)知府,着他早早离开临安。文天祥也只好带着无限的遗憾,匆匆地赴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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