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毛

青  毛

 

周宜地

 

青毛是我儿时放牧过的一条骚水牯。叫它青毛，是因为它长着一身极漂亮有如抹了油一样的青毛，连那一对螃蟹长螯般的角也呈铁青色。说它是骚水牯，因为它没有被阉割过。

青毛极好斗，尤其是和毛狗家的那条阉水牯。看见阉水牯甚至只要听见它的声音，青毛就会抬起头来注视一下，然后便作死地放开四蹄奔将过去决斗。阉水牯也不会未弱，很快地迎上前来，双双哞叫一两声便头高高地昂起仇恨地斜眼蔑视一阵，紧接着便山崩地裂地撞在一起，那激烈那迅速仿佛两座大山相碰。阉水牯高大许多，每每打斗，总是青毛吃亏。可是，青毛总不怕输，那拼命三郎的样子，至今叫我一想起还会激动不已。

我不明白青毛为什么那么仇恨阉水牯。不过，那阉水牯的霸道倒是实在令人讨厌的。譬如有一次，青毛与一头叫花花的水牛婆在一块嬉戏耍弄，青毛好激动正想做亲热状，没提防阉水牯招呼也不打一个便用角狠狠地撞在青毛的后腿上。直至多少年以后，我才悟出，这也许是青毛与阉水拼命的原因。因为青毛是一条“汉子”。无端地拆散许仙与白娘子的法海和尚没遭到许仙的反抗，那是许仙没一点汉子气。当然，我悟出这个道理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放牧青毛，我是吃过许多亏的。譬如，为了避开牛的打斗，我只好用牛绹牵扯着青毛一个人单独放牧。日子久了，听着小伙伴们的嬉戏吵闹声，我便会生出许多孤独感。青毛当然也一样，望着相隔很远的牛群不肯吃草，“哞哞”地叫，眼睛红红的。后来，它终究耐不住寂寞，便作死地追寻去，我手中的牛绹也管不住它。等我追在后面赶去时，两条水牯早已缠在一块作死地搏斗了。

毛狗也如阉水牯一样极可恶。他领着一帮小伙伴在一旁大喊“牛角斗斗”，为阉水牯助威。我站了近去，望着青毛，为它一丝一毫的稍占上风高兴，也为它一丝一毫的吃亏提心吊胆。青毛的确是好样的，在比自己高过一头的阉水牯无数次压过来的气势下没半点畏缩状，四足直挺挺地支撑着身子抵挡，脖子上的毛几乎像公鸡斗架一样全竖了起来。尽管矮小，青毛却极会利用自己螃蟹大螯般的角去对付阉水牯的进攻。它将头埋得很低，几乎接近地面，然后用它的双角从阉水牯的鼻梁处向下叉过去。我心中不觉一阵惊喜，只要青毛再将头一昂，那角尖肯定会挖在阉水牯的双眼上，阉水牯便会败下阵来。

谁知道，青毛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原因是它自己的前足踩住了拴住它鼻子的牛绹！

我好后悔哟，为什么不将牛绹解下来呀？

尽管这一次青毛没有斗赢阉水牯，但是它这次勇敢的打斗还是有功的。大人出面，将我和毛狗分开，一人一天单独放牧。我好高兴，特意为青毛割了一大捆青草，招待它饱饱地吃了一顿。

遗憾的是和阉水牯一样可恶的毛狗常常破坏制度，每逢他单独放牧时，毛狗也不时将阉水牯赶过来，侵犯青毛应该有的领地。两条牛的打斗也就没有停止过。牛成了仇家，我与毛狗也成了仇家。要不是他比我大两岁力气也比我大，我真想揍他一顿解解恨。我只盼望青毛为我报仇，几乎天天为青毛割青草，还下田捉泥鳅喂它。大人们说，牛吃了泥鳅有劲。

青毛终究赢了阉水牯一回，也是最后的一回。

那天，又是阉水牯侵犯了青毛的领地。青毛一见，马上做拼死状。我想起那一次没有解下牛绹的遗憾，迅速解下了牛绹，让青毛自由地去迎战阉水牯的挑衅。

斗得好凶哟！从太阳还有两丈高一直斗到快要落岭。那时，满天彩霞。青毛就是在那一瞬间塑造出自己的形象的。如那一次一样，青毛一次次寻找着用角尖去剜阉水牯的眼珠子的机会。阉水牯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范，使劲地用角压住青毛的头不让它把头抬起来。打斗继续着，青毛被阉水牯逼得步步后退着。我的心吊在了喉咙边，青毛身后是深深的悬崖！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如山泉喷出。我的青毛，它也许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粉身碎骨！

就在青毛快要一脚踩空的那一刻，青毛终于得逞，那角尖深深地剜在了阉水牯的眼眶内。

太阳落下去的那一瞬间，阉水牯终于承认了失败，放弃抵抗，掉头不要命地跑开了去。青毛抬头立起。角尖染着血，血在霞光中泛着红红的亮色。我一步步向它走过去，正想去抚摸一下它的尖尖的角，更为壮丽的一刻定格于我眼前：青毛长长地“哞”了一声，然后向身后的深谷倒了下去，如坍塌了一座大山。

是的，是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