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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7-05-14 07:49:34

   

 

周宜地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的肉体已被视为死尸。同时死去的还有老八爷,一个被步云山人奉为“梅山”的老猎人。罗罗没有死。它拖着一条伤腿,围着我和老八爷转了一个圈,,嗅嗅,吠了几声,然后向投来些许微光的远方艰难地爬去。每爬过三五步,便又回过头来哀哀地吠一二声,再向前爬去。在些许微光中,它缓缓移动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光。

于是,我选用黑光二字做我的小说题目。其实,极平淡不过。

问题是《黑光》之外的东西很不平常,读者诸君切不可等闲视之。说明白一点吧,围绕这一道黑光,我与老八爷的灵魂之间发生了一场唇枪舌战。我不是怀恨老八爷端起猎枪对准我扣动了扳机使我离开人世。我是不满意他的价值观。在他心目中,我,还有他自己,两条堂堂汉子的人命,竟不抵他的罗罗——一条猎狗的命。所以,我便不许三魂悠悠七魄渺渺各自散去,扭住老八爷的灵魂争过高下,分个是非。

先得将罗罗、老八爷和我介绍一番,让读者君心中有数。

罗罗,是一条黑狗。

在步云山,不是每一条猎狗都可以被唤做罗罗的。罗罗是一个官名。成百条猎狗中,只有一条能够领这个衔,不像省长县长的可以设若干副职。罗罗是独裁者。领衔之后,终身受用,必须等上一届罗罗寿终正寝才可以选举下任。死了的罗罗,也殊荣显赫待遇极高,猎人们团团围住,守着它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数十杆火铳对天轰,要把个天轰穿似的。然后,由公认的梅山烧几叠纸钱,点一柱清香,众人抬着送入村后山上挖个坑埋下,坟前栽一株腊树。那山唤做罗罗山,那树唤做罗罗树。如今,罗罗树栽满山头,老的树身已是三个人都围不住了。可见罗罗为步云山之王由来已久。

大老黑荣升为罗罗,是去年三月,我高考落第返乡前半个月的事。上一届罗罗已死了半年多,围绕下一层罗罗选谁,猎人们发生了颇为厉害的争执。谁家的猎狗被奉为罗罗,不仅是狗的尊贵卑贱,还有利益在其中作祟。尊封为罗罗之后,每逢举行猎事获得獐鹿狐兔什么的,其首必归罗罗家的主人。若是猎得虎豹之类,其头骨炼成膏所能换回的钞票,远远比罗罗两个字来得更实在。

这是我的揣测,当面与猎人是说不得的,那会被视为亵渎而遭到围攻。

被推荐为罗罗候选者的有老八爷的老黑、盘五的四蹄踏雪、岩六生的箭毛三。其中盘五的四蹄踏雪呼声最高。此狗确实相貌不凡,浑身油黑,配以四蹄雪白,几多逗人喜爱哟!尤其是见了众位猎人,总是或前或后作亲呢状,颇得人心。箭毛三看来是陪选者,它得宠于人的仅仅是项背上那一溜箭毛。老黑的形状远不如四蹄踏雪威武耐看,但独有一种虎气。往狗群里一站,无论黑白黄花大小高矮者均畏缩三分。更何况老黑背后站着的是老八爷,步云山无人 不晓的猎手梅山!

看来,极有必要先介绍介绍老八爷。

老八爷姓甚名谁,打我记事起就没听人说起过。步云山老少男女都称他为 “老八爷”。他老人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副永远铁青着的面孔和关于他的传说。

有一年冬天,猎人们照例围山打猎。有一头野猪被打伤之后逃出围子,窜下山去。老八爷带人尾随不舍直追之山脚。猎狗们嗅着气味追到一个农户家之后,野猪不见了。猎人们猜定是主人得了份外财,便上门去讨。主人矢口不认,老八爷说与他对半分也不承认,双方便吵起来。这时,老八爷喝叫一声:“走!”呼哨一声唤上猎狗率一溜人往外走去。行至槽门口,老八爷返身举枪对着那农户家仙神龛方位勾动鹅公啄,轰的就是一枪,那铁砂那硝烟便罩住槽门上空。放罢枪,一伙人呼喇喇上了山。

这叫封祖仙,是猎人报复仇人最厉害的一着。把祖公老子封住,天呀,好不利害!

三天之后,那农户封了礼包放了爆竹寻上山来,拜在老八爷门下大呼饶命,承认贪了野货,请老八爷下山解槽门。三请九拜之后,老八爷领着众人下山,烧纸钱宰鸡公敬了神,然后众人吃喝一顿抬了野猪回山。据说,被封的祖公老子日夜里在家吵闹不安,怕莫要了不屑子孙们的命呢。幸亏请到老八爷,才解了围。

你说神不神!

老黑背后站着的是这么一个人,它被捧上罗罗的保险系数岂不大得多?

老八爷说的理由与最后的裁决条件,也令人瞠日结舌。

“老黑是罗罗的后代!”

他说的有根有据,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上届罗罗与他家母狗交媾后独生一仔,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这自然理高一层。“罗罗”的后代,历史渊源上是将相种。老八爷提出的比试条件更绝。一、寻不寻得到祖宗坟墓;二、将所有女性狗们都关了,只放一只发情的母狗,看哪只男狗独占快活林。

比试寻祖宗就是寻上一届罗罗的坟墓。比试时,候选者被放到罗罗山脚,一声令下,各自主人便吩咐自己的狗去山上寻根。怪就怪在老黑居然一溜烟爬上山,寻到了上届罗罗的坟墓,等众人上山之后 还能伏在坟前那株罗罗树下汪汪地吠几声似乎告诉众人罗罗葬在这里。四蹄踏雪、箭毛三呢,早已寻欢问柳与摇尾巴的母狗打闹去了。

老人爷拍拍老黑的后脑勺,呼哨一声领着它旁若无入地走了。

这事好像有点玄,但第二桩却是威镇一方凭实力夺魁了。

发情的母狗放出来后,男狗们中的追求者则不仅仅是那几位候选者了,几乎所有的男狗们蜂涌而上团团围住蠢蠢欲动。最先爬上背去的,是盘五的四蹄踏雪。它虎高虎大力气十足,呲牙咧嘴唬开几位想得好处者后,圈着母狗转一圈讨好地亲昵一番便前足塔上去用起功夫来,挺得意洋洋风流倜傥。

老黑呢?

它还没有出征呢!看,躺在老八爷脚边懒懒地把头抬起望狗们围逐厮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老八爷也不焦急,稳稳地立着缓缓地吸烟。

突然,老黑一声汪便箭一样射出去,一眨眼便到了正在忙不迭干那快活事的四蹄踏雪身边。没等看热闹的人缓过神,老黑已把四蹄踏雪扑下母狗背倒在地上。老黑用前足踏住仰面向天的四蹄踏雪,圆睁双腿怒呲恶牙发疯一样狂吠。周围的狗们想趁火打劫快活一场,没容它们得逞,老黑左冲右突横冲直闯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狗们早已被老黑撞的撞唬的唬咬的咬退出圈外。四蹄踏雪似乎对失去将到手的快活不心甘,爬起来又想上前,惹得老黑怒起,汪地扑上去咬住四蹄踏雪的脖子将头一甩,四蹄踏雪被扔开一丈开外。

以后,便是老黑快活了。其余的狗们,只敢远远地看,委屈地轻吠,或用舌头舔舔被老黑咬伤的地方自我安慰。

这样,老黑登上了王位,被唤做罗罗。

至于我,自我表现表现对读者诸君也不无好处。前面已经说了,我是高考落第者。但我自认为我的智力绝不比那些被这个那个大学录取者差,而且不知强多少倍。我爱好极广知识极丰富, 同学者流无不承认。每当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有什么争论总会请我来裁决。我知道柿子的涩味是含有单宁的缘故,含量达到千分五至千分之二十。单宁是几种多酚类化合物的总称,易溶于水,用浓度为百分之二或三的石灰水浸泡即可脱涩。我还可以开出烧酒大黄干姜甘草天冬黄连麻黄麦冬之类的防冻药方,据患者反映比那狗屁校医灵得多。挪威人阿蒙森驾着“约阿”号船与船友们第一次征服南极极顶的秘密我也向同学者流多次卖弄过。遗憾的是出高考试题的教授们丝毫不对柿子含单宁阿蒙森征服南极感兴趣。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成了落榜者。

好在我落榜并未落志。我自信成才千条路绝不仅是读大学一条。我信心百倍地还乡来搜集素材体验民间疾苦,就是为了创作一部民族味极浓的具有独特风格的长篇小说。我与考上北大中文系的同学议定, 一定赶在他们毕业前出书供他们写毕业论文用。

我不简单吧?嘿,连老八爷都服了我。我为他老人家被人称为梅山的“梅山”和老黑当“罗罗”做过论证。《灌志文徵·李冰父子治水记》云:“二郎喜驰猎之事,奉父命而斩蛇,其友七人实助之,世传梅山七圣。”你看,二郎神与他的朋友都是梅山七圣,地位多高。《海外北经》云:“有青兽焉,状如虎,名曰罗罗。”青即黑,如虎,老黑岂不名正言顺威风凛凛!我的论证从理论上奠定了老八爷与罗罗老黑在步云山的地位,无怪乎老八爷对我格外青睐,收为徒弟。

我给老八爷当徒弟。并非想当个猎手,更无意日后封梅山。我的志向不在村野山岭之间,而是发誓要当大作家。跟老八爷学徒打猎无非是一种手段,通过这种手段体验猎人生活而已。开始,他不肯收我为徒。几根山羊胡子一翘,乜着眼,鼻子哼一声:

“你?

那神态激怒了我,我怎么了?不会打枪?学校射击比赛我五枪打了四十八环,你老八爷行么? 可我不敢发作。为了达到目的,我必须辱负重屈中求伸。我仔细研究了老八爷的前前后后,看准机会献殷勤。盘五因四蹄踏雪竞选失利之后牢骚颇盛,据说他散布过老八爷事先在前一届罗罗坟前埋过獐子肉勾引老黑才获了胜。我想利用他。一次,他与众人议及老黑任罗罗表现不服时,我当仁不让奋起反驳,搬来了《海外北经》中关于罗罗的论断来为老黑辩护,而后又借题发挥引经据典谈梅山的来龙去脉,一番雄辩把盘五等人唬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老八爷闻之,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于是,我成了老八爷名正言顺的徒弟。

好,现在可以谈谈我、老八爷与老黑的故事了。

万一,有时可以葬送一万。这话不知出自哪位哲人之口?隐隐约约记得高考失利回到步云山,老八爷问我为什么没考上时我好象是这么回答他的,著作权大概应属于我。

我们的一万,是老八爷带我去打猎。“今日打个把野猪吧。”老八爷一边往火铳里填上一粒铁码子一边说。那么轻松自信,似乎那野猪是他养着的一样。那该死的铁码子装进去了,没想到它后来成为送我上西天的罪恶的子弹。遗憾的是当时我没一点预感,要是有半点预感我也许不会跟老八爷去打猎了。从一万的角度着眼,无论如何那是打野猪的,谁能想到万一打自己呢?我也许是吃铗码子的命,没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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