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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楼适夷先生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5-02-12 03:52:49 / 个人分类:闲谈往事

我至今没有写出,而且此生写不出一部中国新文学史来,真是莫大的憾事。并不是我对这门学问有什么研究,而是因为,中国新文学史如果由我来写,据说文化大革命就白搞了。

那是文化大革命初起的196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一大帮,奉令进了中央文化部的大集训班;楼适夷先生是“走资派”之一,我是“牛鬼蛇神”之一。没有多久,大集训班说是“刘邓工作组”的产物,被冲垮了。我们被揪回本单位,关进本单位的集训队。又不多久,不知道由于什么新一轮的“路线斗争”,集训队也宣布解散了,一个短时期内我们是“放在群众里面去”。后来自然又关进“牛棚”,是后话。且说集训队解散之时,开会要我们谈“学习体会”,互相批评。我谈的,回想起来非常惭愧,无非是按照当时的调子,谈我对于“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的认识之类。或许是谈得还有点强词夺理的“条理”之故吧,楼适夷先生对我提意见时,竟然说我体会得不错,要我将来写一部中国新文学史。那样的时候,他那样说,显然非常不合适。我正不安。立刻,“同棚”一位女士,本是十七年中历次政治运动的急先锋,而文化大革命中也免不了被当作“文艺黑线打手”揪来与我们为伍的,尖锐地发言了:“楼适夷还要舒芜写中国新文学史!中国新文学史还要由舒芜来写,文化大革命不是白搞了吗?”顿时全场火药味浓烈,大家相顾悚然。

楼适夷先生是比我年长二十岁左右的前辈,可是往往就这么一恕我不礼貌地说,老天真。似乎几十年的政治风风雨雨,没有把他的赤子之心淘洗干净,才会在那样的场合,说出那样不得体不合适的、别人谁都不会说的话。

现在,楼适夷先生已经去世,我真惭愧没有听他的话去写中国新文学史。如果只要是我来写,即使是按照文化大革命的调子写,尚且会使文化大革命白搞;那么,现在我来写,不需要再说什么“文艺黑线”了,不管写得怎样,岂不是更能为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略尽一份绵薄么?可惜不成了。

楼适夷是我的老领导。1953年5月,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当时社级领导人三位:冯雪峰、楼适夷、聂绀弩。社长兼总编辑冯雪峰,总揽全局,主要直接抓鲁迅著作编辑室。但冯雪峰的党组织关系不在出版社而在中国作家协会,出版社的党支部书记是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楼适夷,主管全社日常行政以及中国现代文学书稿和外国文学书稿的终审。副总编辑聂绀弩,兼中国古典文学编辑室主任,复审终审他一手。我是中国古典文学编辑室的编辑,业务上与楼适夷很少关系,对他印象不深。

1954年2月,王任叔来任社党委书记、第一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他一来,取代楼适夷而为社内党组织的领导人,接管了全社日常行政;他又分工主管中国古典文学编辑室,从聂绀弩手里接过这方面的终审权,实际上免了聂绀弩的副总编辑职务,降为仅仅编辑室主任的中层干部。大约1958年秋,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招牌的“作家出版社”,从人民文学出版社分出,楼适夷被随之调出。1959年初,王任叔取代“右派份子”冯雪峰而为第二任社长。1961年夏,作家出版社合并回来,楼适夷随之回来,只是副社长,不兼副总编辑了。他这个空头副社长,没有分工主管任何社一级的领导工作,只是兼任了出版社内部新成立的编译所所长。

这个编译所,在原有各个编辑室之外另行成立,在出版社内不是很小的事。“编辑”和“编译”,一字之差,没在出版社干过的人,也许以为差不多,实际上差别很大。“编辑”的任务,是从社外投来的书稿中,退回不用的,选择可用的,以及向社外著译者约他著译某一本书,对于比较重要的退稿写出退稿意见,对于要采用的书稿写出修订意见,对于修订好了的书稿加以整理,发付排印,等等,一句话,就是为著译者服务。而“编译”的任务,则是根据出版社的计划,承担某一部书的注译、校勘、编订、选录或翻译工作,一句话,就是自己当著译者。

解放以前,规模较大的书店出版社,编辑人员的任务,主要都是根据一定计划,自己动手编书译书;对于采用的外稿,用了就是用了,不提什么修订意见。解放后,国家文学出版社才强调编辑人员对于采用的外稿要“把关”,把政治关,把思想关,把学术、艺术质量关……,逐渐明确了这才是编辑人员的主业,而编辑人员根据本社的计划自己动手编书译书,则成了非主业。特别是王任叔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领导后,大唱“开门办社”,大批“关门办社,打伙求财”,使得编辑人员自己动手编书译书,似乎成了很不好的事。

但是,第三编辑室(苏联东欧文字编辑室)的几位主要编辑:金人、刘辽逸、许磊然、蒋路、伍孟昌……本身就是俄文翻译界的第一流翻译家,当时广大读者最需要的苏联文学书籍,首先得靠他们翻译,不可能让他们也整天看别人的译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把他们几位从编辑室抽出来,另成立一个“编译组”,干脆明确他们与其他编辑人员不同,主要任务就是根据出版社的计划,自己动手翻译俄文(和其他东殴文)的书。那还是“反右”以前的事。

到了“反胡风”“反右”以后,各编辑室留用下来一些“右派份子”“胡风份子”,起初还在编辑室里做些审稿工作,后来大概觉得以他们的政治身份,继续代表国家出版社审阅稿件不合适,于是把 “编译组”扩大为“编译所”,把这些“份子”们都调到所里,让他们在出版社的计划之下,做些名著校勘、注译、整理之类的工作,废物利用的意思。楼适夷就兼了这个编译所第一任也是末一任所长。原来的编译“组”,比编辑“室”低,现在的编译“所”,则似乎比“室”稍高一点。其实大家都明白,楼适夷是空头社级领导,实际降为中层领导了。

我当然调入编译所。和我一起调过去的有冯雪峰、张友鸾、顾学颉、王利器、牛汀(牛汉)等人。他们的心态恐怕各不相同,我却是高兴的。我调过去接受的任务,是《杜甫集》的校勘工作,这是学术性的工作,可以结合着进行杜甫研究,比在编辑部看别人的书稿有意思,何况,说是“废物利用”,毕竟也算承认我还有一份“可用之材”吧。

听说原在编译组的一两位俄文翻译名家,很耻于与我们这些“份子”为伍,这完全可以理解。可是,事实的发展,偏偏向着相反的方向。“反右倾”运动一来,王任叔又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降到编译所来当副所长,与我们殊途同归。再后来,原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右派份子”萧乾从“劳教”中回来,原在中国中央宣传部的“胡风份子”绿原从监狱里出来,也都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来。编译所真正成了“牛鬼蛇神窝子”,我们时刻能感受到“革命群众”的侧目而视。

楼适夷这时,处于“牛鬼蛇神头子”,说得好听一点,“文史馆馆长”的地位,他不会不意识到。可是他兴致很好,居然在编译所内办起一个打印的小刊物,取名《新角》。表面上,指编译所办公室的位置,在出版社新分配到的楼房,出版社最后面的东南角落,实际上当然可以双关“新的号角”,大家都不是外行,心照不宣。刊物内容,大致不外学术文艺随笔之类。编译所的人,都是曾经沧海的,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内部小刊物,却受到大家的重视。因为那个年代里,居然还有一个离政治稍远的小园地,就不是简单的事。何况各种“份子”们久已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利,现在有这个发表处,也稍稍过一点瘾。楼适夷在编辑所内的这些领导作派,显然是有意在淡化政治,突出学术文艺,使得大家的心情相对舒畅一些。

更有进者,忽然有一次,由出版社请编译所全体人员到鸿宾楼吃饭;还有一次,所里组织大家集体游颐和园,晚上在五芳斋吃饭;我下放山东,全所在曲园酒家为我饯行。这些“文酒之会”,“反右”“反右倾”以来严酷的空气下,都已经久违,现在忽然恢复,似乎是种信号,让人感觉到有一点点恢复专家待遇的样子。特别是“份子”们,本来都是“阶下囚”的政治身份,这一下似乎又成了“座上客”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敏感的。楼适夷在这中间肯定起了大作用。

当时谁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经逼近。而且,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周扬有一个意见,要把各个出版社的编译所(组、室)集中起来,另外成立一个“国家编译馆”,跟国家出版机构配合起来。国家出版机构制定出书计划,国家编译馆与之衔接,制定编译计划,一切工作都可以按计划开展。消息越传越厉害,甚至听说建馆的地点都看好了,就在西山什么地方。内定馆长都有了,是周建人,两个副馆长:叶圣陶、胡愈之。大家都对这些安排很满意,抱有很大的希望。可见大家都还好幼稚。转眼“文革”开始,这件事又成了周扬的罪名之一,说他“招降纳叛”,“试图网罗牛鬼蛇神来搞所谓国家编译馆”。

上面说过,我们从文化部集训班被揪回来,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集训队。集训队就设在编译所办公室。这个“新角”原来就是“牛鬼蛇神窝子”,现在被砸烂,用来关“牛鬼蛇神”,是顺理成章的事。

楼适夷作为编译所所长,被揭发的“罪行”材料当然不会少。材料来源之一是,编译所内有一位“右派”翻译家,本来每周向所长楼适夷交一份“思想汇报”,大量举报他周围的人们的“反动言行”。楼适夷劝他不要这样做,于是他停止向楼适夷送。文化大革命中,群众从人事科抄出这位翻译家每周送给人事科的“思想汇报”,里面可没少楼适夷的“反动言行”,包括劝这位翻译家不要搞这些小动作的话在内。

在中央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我与楼适夷先生“同学”多年,因为不同在一排,(干校一律部队编制,)接触极少。较有印象的是,一天,两个排劳动地点相近,我们工间休息,遥望他们那个排,也正围坐休息,利用时间开田头批斗会,楼适夷站在当中挨斗。有限的工休时间里没有几个人发言,听不请声音,一会儿喊了几句口号“打倒楼适夷”结束,重又上工。我忽然觉得好象看了一场剧情不太明白的无声电影。

干校后期,比较松弛,劳动任务少了,楼适夷那样年龄的人,劳动任务更少了。于是传出他的一件趣事:他每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是抓起床前桌上的大漱口缸,咕咚咕咚地喝几口冷浓茶,是昨天甚至前天泡好的。一次,他觉得有什么异味,仔细看,原来浓茶里面,茶叶底下,埋着一个大死老鼠。大家很替他担心,结果却平安过来。

新时期,有一阵子,我与楼适夷住处都离北京东单公园不远,我们往往早晨在公园中散步时遇见。后来彼此搬远了,简直没有再相见的机会。我看到他发表的一篇小文,说是曾经有一位“名编辑”,在书中发现一处赞美铁托的话,认为不该赞美修正主义,于是检举立功,受到奖励,云云。所谓“名编辑”就是我,事实却相反。那是中国与南斯拉夫两党两国改善关系的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好象是以戏剧出版社的名义)出的一本苏联电影剧本里,美国一个特务头子吩咐下面的人:“告诉铁托和兰科维奇,他们很久没有送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了,津贴可不是白拿的。”这是斯大林时代典型的污蔑捏造的文艺,我以与我国当时的政策及外交方针不合为理由,提出此书有严重问题。王任叔对此予以通报表扬,并奖给我一套《六十种曲》。楼适夷先生可能高龄记忆力不嘉,记成相反;仍然可见他心目中印象深刻的是,王任叔奖励的只会是极左的人与事。后来,朱正先生曾经当面向楼适夷先生指出他这一个误记,他说:“是记反了,是记反了。”并不为自己回护。这使我更加钦佩他。

如果上面几点零星材料,可以供将来的中国新文学史研究者研究楼适夷时作为参考,我也算没有完全辜负他的希望。

2001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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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删除   /   2007-01-10 11:37:01

您好,看到您写楼适夷先生的文章,甚好。我是中国人大学的一个博士生,正在写关于1959年反右倾运动中受批判作家的论文,得知楼先生是这一年作协的重点批判对象,苦于找不到这方面的材料。如能麻烦您提供一些线索,非常感谢。


郭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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