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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两次“焚书”事件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6-10-23 08:24:07

我家的两次“焚书”事件

 

周宜地

 

回忆我家族的往事,不能不说到两次“焚书”事件。焚书的,一次是我爷爷,一次是我父亲。

我家是当地很有点名气的草药郎中世家,被附近我家族后辈们津津东道的自然是我们的前辈悬壶行医、治病救人的事。传说有一次武冈知州大人家眷生病,传唤前去医治,正巧老人外出出诊不在。我曾祖父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代父前去看病。当时,曾祖父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差人不肯相信他能治病。但是,救人如救火,没办法只好将一个十几岁的“医生”用轿抬走了。外出出诊的老人回来后一听说,吓得脸都青了。要是出了问题,那怎么得了?就在一家人悬着心在家等待时,没想到突然院外响起鞭炮声,州府差人抬着轿子、放着鞭炮将我曾祖父送回来了。原来,少年的曾祖父不但治好了知州大人内眷的病,还得了赏赐。传说治病时不准见面,是从屏风后伸出玉手一只让曾祖父号的脉。

传说自然有后人加工之嫌。但是,几代都有在我家周围有点名气的草药郎中,却实有其事。治过不少病,救过不少人。传说尤其是长于治眼病,因为家有熊胆。

代代相传,我爷爷自然也就成为当地有名的草药郎中。关于爷爷行医治病救人的故事,流传着无数大体相同的版本。其中有一个故事,与我父亲一生的命运有着十分紧要的关联。有一年春天,犁田备耕的时候。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天一亮,爷爷就扛着犁赶着大水牯去犁一块天水田。所谓天水田,就是位置在地势高的塝上,只能靠老天下雨才能蓄水耕种的田。这种田,天一下雨就得抢先犁过来蓄上水,才能及时插上秧苗。就在爷爷将牛赶下田系好犁准备开犁时,邻近村子一个人火急火燎地赶来,说是家母突然生病,十分危急,请爷爷去救命。爷爷二话没说,将牛停在田里,打着赤脚就跟来人走了。正准备去读书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幕。知道雨水对天水田之重要的父亲,便作出了影响自己一辈子的决定,不去读书而替我爷爷犁田。爷爷回来后发现我父亲十二岁就能扶犁犁田,而且犁得很好,便一锤定音:“老二,你就种田吧!”此后,爷爷不再让他读书。

家中手抄医案很多,几代相传,一直传到我爷爷手上。没想到由于爷爷的一“怒”,不但焚烧了这些医案,还中止了代代相传,不肯让后人染指,让几代草医郎中在他手上断了根。唯一传下来的,是教给了我三叔一些推拿之术。三叔学到推拿之术那是真的,我亲眼见过他为人刮过痧,很管用。我所不解的是,既然可以传给三叔治病的推拿之术,为什么不传别的呢?这却是一个谜。

爷爷一怒之下焚烧医案,缘起给人看过一次病。这起焚书事件,发生于一年冬天。那天,天下着大雪,极冷。离我家十几里地的一个叫做梅树田的地方,一个很有点名气的老财主生病,派人将我爷爷叫去看病。号完脉,看了病,写下药方,财主家另外请来的一位医生也来了。那位医生不是草药郎中,是“官医”(非种田耕作为主兼行医术的草药郎中的专职医生,被称作“官医”)。他一来,财主家的人便不再将我爷爷当作一回事了,大冷天也不给火烤,将我爷爷凉在一边,全去侍候那“官医”去了。我爷爷冷坐一旁,斜眼瞄着那医生开了药方之后便迳自走了。出槽门时,他对财主所在院落的人说,你们准备吃“豆腐酒”吧。我们那里办丧事叫“豆腐酒”,意思是说你们等着办丧事吧。原来,那个医生的方子用药用反了,病人必死无疑。果不然,三天之后,那财主死了。

这件事大地刺激了我爷爷的自尊心,觉得“草药郎中是只狗,清早起来满山走”,被人瞧不起,便一怒之下焚烧了几代相传的医案,酿成我家的第一个焚书事件。

第二次“焚书”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被爷爷一句话与田土结缘之后,凭着着他的勤奋、好结交朋友与脑子灵活,并没有完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专与泥巴打交道的“死农民”,而是一边耕种田地,一边干些一般农民不一定能干得好的活,养家糊口,成为当地公认的能干人。父亲泻过红著粉,打过豆腐,杀过猪,开过卖小货物的店。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留下过许许多多父亲干这些活时的劳作印象。卖肉时,人家要买多重,他能一刀下去便八几不离十。那种神奇,曾让我感到十分的吃惊。他开的店,叫“正松顺”。他用过的一枚店号“正松顺”的印章,还让我为上面的字是反写的感到过不解。在我们家方圆十几里,他有许多讲得来的朋友。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去砍柴,住在山边的一个人拉我们进屋喝酒吃饭。吃完了饭,那家的人居然已经为我们砍好了两担柴火,让我们往家里挑。

但是,父亲留给我最为深刻的事情,还是他的“焚书”。父亲的“焚书”,严格地说,是焚烧帐本。那是用土纸装订的小本,记下的全是什么时候什么人赊帐买过什么,多少钱。人家还钱之后,再用毛笔划去。没还的,就一直记在上面。父清记帐,用的是毛笔。只读了两年私私塾的父亲捉笔记帐时,字却写得十分的工整、认真。我母亲没读过书,记忆力却格外的好。父亲外出办事时,母亲卖了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不错一分一毫。父亲晚上回家后,母亲就一笔一笔告诉父亲,父亲便一笔一笔地往帐本上记。他后事焚烧的,就是好几个这样的帐本。

这些记忆,全是我七岁之前留下的。后来,办了合作社、人民公社,父亲留给我的记忆则全不是这一类,全是他当上农民右派后的悲惨与压抑,直至1970年去世。

父亲焚烧帐本的事,发生于何时,我其实一点也不知情。是我母亲去世之后,我妻子告诉我的。

我母亲是1999年底去世的。她去世之前,病倒于床上两年多。我与妻子一道办了“内退”,回到老家侍候她老人家。她去世之后,我们办完丧事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妻子才将父亲焚烧帐本的事告诉我。

原来,母亲临终前,有一次我没在场的时候对我妻子说,你们兄弟(我兄弟三人都在外地工作)现在过得这么好,你们不知道,你们花的是宜地他父亲的钱,是他父亲积的德。妻子问她为什么,她一五一十地将父亲1970年临终之前焚烧帐本的事告诉了我妻子。母亲说,他不准我将帐本留下来,也不准我将这件事告诉宜地他们兄弟,一张一张将帐本撕下来烧掉了。

当妻子将这一切告诉我之后,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知道,父亲做的是小生意,别人欠下的钱不会是什么大钱。问题在于,他生前居然没有向我们兄弟透露过一字半句。临死前一张一张撕下来将帐本烧掉,也不让母亲告诉我们。在农村,为了一碗米、几毛钱闹成生死冤家的事多。父亲却用这样的方式将一笔一笔旧勾销,怎么能让作儿子的我不为之动容为之敬佩?难怪母亲说,“你们花的是宜地他父亲的钱”!

从此,父亲临终前拖着病体一张张撕下帐本焚烧的形象,深深地铭刻在我心头。

现在,每当我想起我家两次“焚书”事件,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未见过的爷爷焚烧医案、父亲焚烧帐本的情景,为之热泪盈眶。

一个那么看重作人的自尊,一个那么看重作人的宽容,我想,还有什么比留给后人这些重要呢?


TAG: 回忆我家族的往事,不能不说到两次“焚书”事件。焚书的,一次是我爷爷,一次是我父亲。

引用 删除 湖南人   /   2007-01-18 09:23:09
两次焚书,两种做人的风格,认真说起来,后一种才更有警世之用,前一种,我们不能妄加评论,但是意气用事,总不是值得学习的.





以下为blog主人的回复:虽然是意气用事,但为人之尊严却是极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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