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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9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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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文野之坚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1-5-9 22:19 编辑
文野之坚
评论应以理性方式进行,以前我晓之不深,写过一些批评文章,虽无春秋笔法,道不出微言大义,却不乏臧否由己,比较木夜之长,想来赧然。现在知道了做学问的规则,就不敢轻易造次,以免亵渎斯文。因此,在介绍耿仁坚的书法时,我首先要声明:这仅仅是一己言论。
我至今没有搞清楚把书法作为纯粹的视觉艺术是否合适,这曾经是我旗帜鲜明的一个理论观点,可是当我突然发现,现在几乎所有作者都在以平面设计的手法,把书法当作画面来处理时,我彻底动摇了原来只是为了反对所谓“正统”、“传统”书法而提出的“书法仅仅是一种视觉艺术”的观点。
耿仁坚的书法,——准确说应该是毛笔书写行为,始终处于一种怀想古今、欲诉己怀的求真返朴状态。他任性而明确的艺术追求,为此付出的心力交瘁,从其作品表面的平和冲淡之中可以清楚看出,那是纠缠着胸中块垒的愤世嫉俗、拒雅就粗、欲说难休,对书法的爱恨交织,——他的整个生命情感的融合物化。近些年我不见他再下大功夫对临某碑某帖,而是把时间更多用在阅读和探究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鄙人的某些毒害,他开始有意识与经典保持距离。其实热爱书法不临帖上瘾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你是个滥竽的“假货”、“混子”,否则没人能够抵挡得住那些令你欲醉欲仙的古碑、古帖的诱惑。临帖会使现代人有可能进入书法的太虚幻境,有幸进入的人,最美妙的幻觉就是似乎能亲眼看见历史上最有名的伟男靓女,会感觉到他们的手泽流香、馨息扑面,凡思(fans)何求?我自己不善模仿,临帖天生蠢笨,只好天天对帖意淫。我现在开始认为书法作品的技术性、艺术性、文学性与书法家的人格、性格是根本一体须臾不可分离。追求书法的原生态,也就是耿仁坚称之为“绿色书法”的想法,其难度无异于水中捞月、镜里取花,问题捞取的还是秦时明月、汉镜繁花,我想除非你有打通时光隧道的本事,否则“朝花夕拾”只能是诗人的梦想。不过想想也很好,艺术不就是看谁最能想象,最能胡思乱想吗?耿仁坚的书法却是一点也不胡思乱想,对视觉的屈从——巧妙的安排、熟练的藏巧弄拙在他的书法作品中从心所欲、一路欢歌,这既是我所欣喜、羡嫉的,同时也是我的担心。
认识耿仁坚,是由搞文学的诗评家燎原先生介绍的。刚开始大概一九九五年前后,威海出了一本书画集,画院主编,油画、国画、书法,林林总总,有点地方名流一网打尽的意思,编者是个外地调来的青年画家,把书编的“独持偏见,不拘一格”,因此牛鬼蛇神乘虚而入,耿仁坚以及一些不为主旋律所容的作品赫然占据了好几个版面。回忆他写的大概是个斗方作品,行书,粗头乱服,叫很多人看着无所适从,但留给我的印象挺好挺深。我留意了一下作者的年龄,二十几岁。后来见到人,一头茅草般倔强的头发整理成学者的偏分式样,黑瘦的脸,戴眼镜,抽很重的烟,用粗鲁的语言谈书法,颇具见地的说一些文学艺术问题。燎原先生以文学师长西北诗坛大腕的身份,介绍说这是他在威海发现的懂得写作的人,很少啊!他当时没有说很少中的其他人还有谁,给人的感觉就这么一个,我听得有些傻眼。耿仁坚介绍自己以前也喜欢写诗(后来我发现他一直在写诗,现代诗,每首诗我都可以读完)。他的本职工作是一所镇中学的语文教师,不知通过什么本事,他竟然能以专职书法教师的身份混迹于一所中学,不上别的课。更不可思议的是,多年后的前不久他竟通过一番激烈的考试,竞争胜出,转到市里一所条件较好的学校当起了计算机教师,要知道他那些并非芸芸的对手都是键盘操作泼风一样的七零、八零后,他却独占鳌头。还有离奇的事,几年前他被借调到镇上干了一年多的文教干事,成天被各种汇报材料和统计报表裹挟,忙得团团转,他却似乎是乐在其中,煞有介事的过了把小官僚的瘾。为人、行事、写字、作诗、为文,于耿仁坚身上都有一种很“雷人”的个性。
书法家,作为一种社会身份标签,现在已显得充分无聊和不无嘲讽, 09年海岬书社内一次喝酒,几位相互攻击的骂人话就是:“你们家八辈祖宗都是书法家。”——没文化。但市面上的注册书法家不等于书法,这是毫无疑问的。对于耿仁坚,书法永远是严肃正经的心性诉求和人格确立的手段,“我用了二十年把写字变成书法,然后开始把书法变成写字。”逻辑上的荒谬并不使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变得份量稍轻。书法就像一棵千年怪树,需要吸收天地精华,经风沐雨、火烧雷劈,才会变成根虬枝曲、经络通衢的精灵,寄托出书写者的一点浩然之气,鼓动起千里快哉之风。或者树不参天,却盘根错节、纵横霸蛮、撼人心魄、无比坚韧。鲜花与嫩芽固然可爱,可那是一种短暂单纯的美丽,犹于一曲牧童短笛或雨后彩虹,如果没有孕育产生理想期待的果实,酿造出大美、醇美,那将毫无意义。永恒的大美必须要经历时间的亘古发酵才会历久弥新,中国书法从源头开始就不仅仅是一堆文字符号,每个字都是充满丰富思想的有机生命体,书法史的发展是一条滔滔不绝的活水,在一个巨大的文化河床里流淌到现在还是一路波浪翻滚鱼龙混杂,失足落水或是主动跳水的人不用担心呛着、淹着,反而一般会幸福快乐,但要想进入深水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耿仁坚沉潜书法已有二十多年,他的书法始终充满争议,得不到应有的社会认可。当然这与他周围的环境过于狭小有关。他总是与他所处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与人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常摆出一副“不可与夏虫语冰”的傲慢,“你种下的就是你要获得的。”其实,这不是他始终的痛苦所在,他早就习惯于此。一开始他就在所读的师范学校中不被认同,学校的一位德高望重的书法老师,写得一手很受社会欢迎的自创颜楷,人人膜拜,可他偏偏就不买账,认为俗不可耐。自行其是地写一种乌烟瘴气的草绳体书法。很久以后才有人知道他开始并不是学的康有为,而是周慧珺——现在上海的书协主席,现在他不好意思提这事,但那时他才十几岁,有如此识见不知超出同学几何。接着眼界开阔学康有为,一度写的比康有为还康有为,再后来系统全面研究揣摩民国几大家:于佑任、陈独秀、鲁迅、谢无量、徐生翁等,学习这些人的同时,决不忘记痛诋沈尹默、郭沫若之流。在写作系列评论《历代书法家纵论》期间,他系统梳理了汉代以来的众多历史名家,以自家手眼透视传统正史的重重帷幕,不囿前人,尽出己见,胆大嘴损,爱憎分明。通过对古人的破除迷信,同时使他自己的书法创作产生了内在质变,终于看不出多少依恋、傍附,开始拆肉换骨、破茧化蝶。这是一个优秀书家必然要经过的嬗变历程,本雅明说:“一个作家之所以要写作,是因为他看过以往的写作。”言外之意是我会写得比他们还好。作为一个思考型的书家,世俗有时会把他当恐龙怪兽来看待的,无奈这是他们相互的共同本质属性,两相都不可能妥协、改变。或许这是耿仁坚的真正痛苦所在,但又何尝不是一个共同的悲哀。耿仁坚错过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官方展览获奖、入展的很多大好机会,像他这样的作者,在某个创作阶段上可能正好会进入评委的慧眼或俗眼,前提是没有腐败黑幕。但那段时间他正忙于写纵论或深陷在分行长短句的推敲怪圈之中。回头来,觉得需要参入个把次官方展览,却已经物是人非了。他现在不得不时时忍受一种由于拒绝标签所带来的小地方的无知轻蔑。乡村与城市文化的转型过程中,艺术有时缺乏起码的生存环境,不身处实际境地的人们是难以想象和理解的。
书法作为纯艺术,它的本体意义是什么?这在古代不是问题,就是把字写得快捷,充满造型意味,整齐漂亮、释读方便,达到此目的那它就算是臻于完美了,但它的文化品格会随之严重下降,这在晋代之后愈演愈烈,谁都清楚这个事实。直到现在,说某人或某幅字好,并不是说字本身,而是说里面包含的整个文化信息,即使对于抽象的“现代书法”也不例外。书法史上没有老黄牛式的写字劳模成为大师,所以苏东坡讥讽智永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东坡先生说这样的话,似乎起智永于地下,恐怕也只能翻翻白眼,不可能去拿他写了几千遍的千字文跟苏东坡说事叫真。那时候作为纯艺术的书法没有价值,字要值钱首先取决于写字人的社会地位。现代市场经济主导的社会价值体系,其出发点是从商品所包含的绝对劳动时间和相对劳动时间来进行一种价格的基础定位。艺术品也是商品,但它包含很多与艺术不相干的劳动运作在里面,比如官场、拍卖场、一级市场的运作代价等等,都需要折算在劳动成本内,这与艺术价值的衡量标准是背离的或完全无关。近现代或当代艺术品市场的真相是,一个画家的作品越有希望传之后世,它的市场定位反而越有可能遭到低估,相反,一个画家的作品越是无望进入历史,倒是更有可能受到市场追捧,虽然有些很可能不长时间就会遭到市场的唾弃。艺术与市场虽说并不是必然的敌对关系,但也绝不可能是同谋。观诸书法,这种始终包含着社会、政治、文化、道德属性,永远摆脱不了实用与艺术、抽象与具象的笔墨游戏,更像是一种观念艺术。当然,现在观念艺术也会值钱。但我把书法定为观念艺术主要是由于这符合它的本质特征:一种极力脱离自身实际意义的艺术,一种极力想推广给大众而大众却难以接受的艺术,这都是普遍的观念艺术所表现的共同特征。这也可以解释一些中国书法史上的特异现象。中国书法史上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几个异端人物,近的如齐白石、李叔同,稍远的张瑞图、徐渭、八大,都是惊世骇俗的既有秩序破坏者,而不是温良敦厚的改良者,他们的性格类型各不相同,或是偏激、执拗的性情天才,或是通透、超脱之士,但他们的破坏却很容易就被群体接受。他们是书法的绝对少数,但又永远是最重要的一个都不能少的少数,书法史就是靠他们支撑,书法的纵向延续就是以他们为一个个坐标点。
书法演变的历史纵向惯性越大,横向纬度越广泛,它的发展进度就越显艰难。因为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在历史谱系中找到相对应的坐标,获得自性满足。因此,历史上能凛然破网的人会越来越很少。耿仁坚目前显然没有破网的妄想,他虽然同时不被当代书法的官方和世俗主流所见容,但并没有也无意进入绝对的少数叛逆者行列,或许偶尔会心向往之?这必然造成他自身学术定位的尴尬,同时会产生对经典和民间传统价值认识的矛盾重重,更有与现代市场尺度的难以对接。他面对的是一道无形的现代、古典理念之墙,障碍、隔阂、封闭均由此产生,纯净、独立、排他也由此产生。骑墙与穿墙似乎都能风光实惠,但看来他无意于此,他在绕墙,他要经过千转百回的路途尽赏墙上的风景,然后期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式的水到渠成。艺术的思想往往只在每个人的内层心底盲目自发,偏激执拗是其内在的根本动因,但并不构成绝对的错误,甚至往往相反。只是缺少高度的全方位视角关照,会使人的冲动过分集中,会离开或难以达到书法审美中很重要的老练、老辣境界。对此,我也没有任何的合理化建议,对于我来说,这同样是一道比柏林墙更难拆除的思想之墙。
杨林2009-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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