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不是茅山的菩萨

    去年冬天一场百年未遇的冰雪，给八十四岁父亲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得了一场大病。爱干净、爱安静的父亲，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了，必须有人时刻陪伴在旁边打理吃喝拉撒。妹妹二十多年前出嫁后，家里就剩父母二人单住。父亲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出院时我的想法是把女护工带回家，在家继续照料父亲。父亲摇头， 母亲也不愿意。“一个生人天天跟我们住到一起毕竟不好，”母亲说。又建议去疗养院吧，两位老人更是觉得好像要把他们赶出家门，坚斥此议。

    想来想去只好请回大哥。

    大哥是父亲前妻所生，去年六十岁，初中毕业就去了农村，“战天斗地”十几年，娶了当地金家的二姑娘做了我的嫂子。嫂子刚过门进城看公公，大眼睛大脸盘，体态匀整结实，很好看，见面大方开口叫“八八”（爸爸）。嫂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嗓门大，说话隔壁三家都不得不跟着听。好在父亲一番呵斥后不再开口说话，不过自此新媳妇能不回也就基本不来“八八”这里了。后来落实知青政策，大哥安排到城郊食品公司上班杀猪卖肉，嫂子务农。大哥陆续生了二子一女，生一个父亲嘻嘻乐一回。但三个孙子都也只读到初中毕业，父亲每论及此又詈骂不止。

    大哥五十来岁就被食品公司安排内退，靠自己打一点短工来等待退休金的来临。子女各自自谋职业，开餐馆、开发廊、包工程、搞出租屋、跑黑车，靠了这些得以攒钱结婚生子，为父亲生了五个重孙。父亲暗地里有时为儿孙满堂很得意，只可惜大院里书声琅琅，知识人一般不看重这个。所以，父亲总拿我和妹妹做骄傲的资本，大哥每年春节回来总是情绪很压抑。前年，年饭后聊天，聊着聊着大哥呜呜地哭出声来，诉说自己读书的不幸，说家里和社会都有责任，总不能怪他一个人，父亲则高坐堂上嗤之以鼻。

    所以，当大哥听了我的召唤，便在电话里乌乌拉拉地绕圈，支支吾吾显得很游移。妹妹旁边说这都怪你。前几年父亲住院做疝气手术，小哥你把大哥支来做护理。结果父亲当着全病室的人痛骂大哥无用，病友都听不下去了，背后里打抱不平投诉母亲。

    话说远了打住。大哥还是来了，日夜扶持父亲也快两个月了。

    可以说这两个月大哥如下地狱。父亲起先是嫌大哥手重脚重，应接不舒缓。刚开始时大哥热心快肠，极力想做好。有一天主动要求给父亲洗澡，父亲不屑地说，我不要你洗，你那双手，免了吧，扶侍人像屠宰场里拖猪的。我要等你弟弟来了跟我洗。大哥于是很受打击，跟我说的时候神情兮惶又满是恶气。

    后来又说大哥不会待人办事，每做一件事情无条无理。要他去到校医院报销签字，医生、会计问他，一问居然三不知。讽他说话粗声粗气没有涵养，到药房拿个药品，西药房中药方都拧不清。母亲告诉我，说大哥去取药，西药房叫他到中药房取，中药房说应当到西药房问，楼上楼下两个来回，便咣当跑出火来。居然药单一扔，大哥站在院子当中叉腰大发其脾气，闹得校医院院长出来解和。父亲说丢人，院里恐怕从来没有这种事情，这是没教养的表现。大哥说：我原本是书读少了。大哥说话冷中带硬，故意说：我是家教不够。父亲听了大怒，大怒罢了又大声呵斥，说：你今天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大哥挨讽刺遭挖苦不说是家常便饭，可说是照顾父亲起居生活中一道格外的加菜。时不时端上一盘，心里自然窝火。有时我下班绕一脚回去看看，进门看到父亲跟电视机斗气，大哥站在凉台抽闷烟，只可怜母亲夹在老父亲老儿子之间，两边又哄又劝。我去了，母亲便跟我诉苦。

    大哥也诉苦，说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读不好书？我懂书你也打，不懂书你也打。前一巴掌刚过去后边一脚紧跟上来。我未必真的那苕？我是被你打苕的。我五年级的时候，我写《不怕鬼的故事》，班主任还拿到班上读给全班听，做范本。我活耿就是被你当爹的打苕的。大哥哭了，又说。后来我为什么坚决要求下放？就是逃打！我在一旁听了我知道这一段，那两年，父亲在单位也是生不如死，被打成右派，又下到农场。后来文革父亲也遭冲击，办学习班几月不让回家。父亲把单位的气有时拿到家里来发泄，我也有意见。所以，当大哥几次发誓再不跟父亲说话，说要不是看到你做爹的给了一条小命，老子早就拂袖而去。我劝大哥说：你十几岁离家快活，走的时候说再就该弟弟你挨打了，你还记得不？大哥说记得。我说好了，你在外边快活够了，现在该回来还了！大哥听了无语。母亲也劝大哥说，老小老小，老人如小，你要哄着你爸爸一些。不要把他的话当真，你打小离开父亲算起来四十多年不在一起生活，他的脾气一贯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哥说我说不赢你们，便闷头抽烟。从此基本上也依歪就歪，采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侍侯父亲总是消极。父亲尽管口齿不清，心里镜子似的明。父亲对人的要求像党整风一样，要求人是要做到表里如一的，坚决反对言听计不从。所以，对大哥手到心不到的消极怠工态度极为不满。有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怒从中出，气宇喧昂地冲大哥叫道：你给我滚蛋，滚到远远地，滚到乡下去，滚到太平洋去！

    我觉得自己能够比较有效做的工作，是周六周日把大哥换下来，放他回家放松一下。回家到嫂子那儿去行使“大丈夫说一不二”的夫权；然后再到儿子女儿那里去，行使“你们都跟老子听好了”的父权。这样两天下来放松了，再回到父亲这里来老老实实做儿子。再时刻准备着儿子的资格随时被取缔，不高兴了，父亲还要拿他训得不如孙儿子。

    前天，大哥回去放风的时候，按惯例换我在家里伺候父亲，一天一夜无事。

    昨天，妹妹中午回来了，饭桌上捎带着做父亲的工作，但一定不能太明显。我说笑话，说大哥可怜的“回家做老子去了，在这里想做儿子都不成，几乎被老头子训成了孙子”。大家听了哈哈大笑，父亲也笑。妹妹说，您家不能这样对大哥了，像训么事一样。父亲呢，呵呵呵在饭桌上认错。他最痛姑娘了。

    午饭毕，妹妹妹夫走了。父亲2点钟午休起来，扶到客厅桌旁看报纸。电视机开着，我埋头看书。忽然感到客厅里格外安静，再听到嘤嘤的哭声，抬头一看，父亲在看电视哭，哭电视里地震灾区的孩子们在过六一。父亲哭着很伤心，把本来就因病歪斜的脸扯得更歪了。过一会，父亲好了。我又埋下头去看了两页书，忽然又感到屋里格外的静，再抬头看父亲，又在嘤嘤地一边哭一边看电视。电视上一个读初中的学生正在一个棚子一个棚子找她的同学，正好找到了，她们两个人在抱头哭。

    父亲晚饭时对母亲说，我要捐款，捐两万块。捐四川灾区？母亲问。不是，我要捐我出生那个村子的小学。母亲骂父亲：你有毛病！你的爹妈就是被那个村里的人逼死的，你不是找贱？父亲说，不对，一代人是一代人！！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捐给你的那些孙子呢？二孙子华子读书不是很行么？你的这些孙子们也足够凑成学校的一个班了，他们的爹妈都没有工作，靠拼拼凑凑养家，交学费也难。你要捐也应该从他们先捐起。推己及人，由亲及疏，这是自古的道理！你懂不懂？父亲无语，母亲最后说：无论如何，我是反对你这个样子的。你这是爱心？！扯～～，你是茅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

    到了晚上，因为岳父当天是七十八岁生日，父亲母亲说去吧去吧。母亲说我们不要紧，你大哥马上就会来。猜想大哥这个时候快到了，便在大哥来之前先走了。在岳父家吃了晚饭七点了，给父亲那边打了一个电话，母亲说你大哥还没来。我说，那我马上来。放下电话给大哥电话，两个号码都宣布作废。又给妹妹电话，叫她给大侄儿电话，问他父亲怎么啦？我去洗澡，准备今夜回到父亲那儿。洗澡时妹妹来电话，告诉说，大哥换了号码。洗完澡出来照着新号码拨，通了不接。太太说，大哥莫不是已经到爸爸那儿了吧？又打电话给父亲那边，母亲说还没来，声音有点慌。母亲说过，光靠她一个人，她会被拖死的。母亲身上已经有三处为挽救父亲摔倒而留下的青紫淤血印，右胸肋骨的一处伤及骨头了：那是母亲为防止摔伤父亲，自己垫在底下让父亲摔在自己身上的结果。

    马上穿衣穿袜，为了明天早上可以直接从父亲那儿出门上班。

    这时已经八点多了。

    到了父亲那儿，门铃里一问：大哥果然还没来。再一次电话大哥的号码，老的依然作废，新的刚接通便干脆关机了。心里于是打起鼓来，心想大哥你不要开玩笑呀，你一定要坚持受点委曲呀！着急的时候偷看父亲那边，父亲斜躺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快九点的时候，母亲在厨房里偷偷跟我说话。母亲说，你爸爸在你来前才又发脾气，说大儿子不要来，小儿子也不要来，你们都不要来……

    完了，我想：大哥终于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