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历史立本体，为江山开生面——读刘刚、李冬君著《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

为历史立本体，为江山开生面

                   ——读刘刚、李冬君著《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

当有人这样问德国中世纪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如果被教廷驱逐，你将去哪里安身？路德回答：“在天空下面”。他坚信上帝把他安置在大地上是有所嘱托的，上帝就在空中注视着，他的每一个脚步的回声都会响达天庭，因而在苦难中他依然从容而坚定。

可是如今，上帝死去了，天空向虚无敞开，原本坚实的大地变得漂浮不定：我们失去了既定的目标，也没有了安全感。

所幸我们还拥有历史，因而我们还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希望到哪里去。哲人说，我们诗意地栖居在世界上，可是如果没有了历史，那诗意不过是一种做作的姿态和空泛的情绪，虚假像肺痨患者脸颊上泛起的晕红——因为诗意只能来自奋斗着的感性心灵的内在光照；学者说，人类本然地生活在文化中，可是如果没有了历史，所谓文化不过是一些冰冷的遗骸和空洞的陈迹，僵硬如珊瑚死后的躯壳形成的岩礁——因为文化说到底是来于传统深处的鲜活的现实形成之力。

历史是什么？它不是过去的事件的简单加总，它是作为人类的存在形式又被人的意识所照亮、所建构的人类生存事实相互联系和演变的过程。一方面，人内在于其历史之中：人没有本质而只有历史，人的本质是开放的、处在不断生成的进化之路上；另一方面，历史构成了人类存在的先验形式：人的生命不是一个自然事实，而是一个社会现象，是由包括前人积累的经验在内的生活经验形成的意义结构——族类的历史先验地形成了我们生命的内在。人在其生存斗争中生成历史，又为他的历史所生成——历史就是他的存在的显现和展开。人类之存在的诗意——天命的庄严、悲剧的凄美和人性的光耀，都体现在具体的历史事件中。

历史是在对“过去”的抗争中呈现出来的。人们“研究”历史，不是为了获取客观的知识，而是为了在本来无意义的混乱世界里，通过“把事物的相对性意义在过程中关联起来”而维系住不断塌向虚无的“存在的基础”。历史不仅是一种自我记忆，而且是一种自我反思、自我确认。人类社会的现实就是构筑在这种自我反思、自我确认之上的。因而，进入并阅读一个民族的历史，就是一次沉入其生命深处的精神的探险：在劫波相仍的苦难的轮回里，在陈陈相因的邪恶与愚蠢的堆积中，感受其生命的坚韧和美丽，体悟其文化的博大和崇高——像洄游的鱼类，追寻着先辈的踪迹，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在天命的隆替和世运的轮回中，证悟族群的不朽和荣耀。

读了刘刚、李冬君伉俪的新著《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我便经历了这样一次精神的历险，并且长久沉浸在它所振起的那种天风浪浪、流云荒荒的创世纪氛围里。如被醍醐灌顶般我恍然警悟：江山有待，大河前横，我正同古人一起行走在历史的进程中，我的血液正随着民族生命的脉动在鼓涌。突然间我明白，当我们这些所谓的历史学家费尽心机企图将手中的碎片拼缀出历史的“真相”，却没有意识到真相其实离我们越来越遥远——我们成了在“过去”的腐殖堆中觅食的虫子，在对历史的追寻中丧失了记忆。

从遥远的上古随作者一路走来，我领略了沧海桑田的万里河山，也体悟了纷纭事像的流变背后那主宰历史的深沉元素：民族精神的力与美。正如作者所言：“江山自然生成，人居其中，文而化之，渐成国土”。当欧洲人的祖先因为原罪而被神明放逐，我们的始祖却在进行修补苍穹的伟大事业；当亚当的子孙在洪水之中乘舟远遁，我们的先人却开始了重整大地的艰难工程。他们胼手胝足，在洪荒之中奠定了文明的根基；他们褴褛敝路，把旷野耕耘作文化的国土。作者强调，文化不仅是思想的力量，也是情感和意志的力量。它发散为风气，凝聚为乡土，氤氲而生豪杰英物：黄帝启蒙，周公创制，文王演周易，孔子作《春秋》，汉武逐匈奴，唐宗拓边疆，朱子创书院，阳明开讲学……还有曾国藩、康有为、孙中山、毛泽东，古今相接，英雄继踵，民族生力一脉流衍，文明根本历久弥新。中华赖以频危而不坠，金瓯赖以屡破而复圆。五千年陵谷轮替，几百回天地玄黄。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生来又死去，他们的身躯化为泥土融入大地，他们的魂魄化为云气依附于山河。于是，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都不再是客观的自然之物，不再是外在于纷扰人事的冷漠场景——秦时明月汉时关，凝结着一个民族铁马金戈的忧伤与豪迈；长江流水黄河浪，激荡着无数英雄刀光剑气的荣耀和梦想。玉花深结，黄沙漠北；春风时绿，碧水江南。星河迥转，大道迢遥，岁月如歌：在凝积着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鲜血、热泪和骨灰的神州大地上，无常的苦难似风沙激荡，不屈的灵魂如旗帜高扬——所有的爱、恨、情、仇、慈悲与坚忍，都化作诗意，优雅而庄严，萦荡于时空，辉映着山河。

这诗意是民族文化的魂魄，是华夏山河的风神：是黄帝君臣张于洞庭的钧天大乐，是孔子师徒奔走风尘的旷野弦歌；是天人和鸣的诗经世界里那雎鸠关关的歌唱，是繁容盛饰的君子国度里那佩玉锵锵的言说；是庄周婉转三生的彩蝶迷梦，是老聃倾覆千载的刍狗玄言；是秦汉雄师横刀瀚海的阵云杀气，是魏晋名士振衣高岗的格致风流；是五胡争战的飘风白日，是六朝因袭的杏花烟雨；是隋唐边塞的霜笛月夜，是宋明闺阁的玉琶斜阳；是觉者的叹惋，志士的悲慨；是情人的泪眼，游子的愁肠；是共岁月沉浮的赫赫祖灵那清明而辽阔的目光，是随季节荣枯的芸芸众生那朴素而执着的梦想；是记忆深处那闪闪烁烁的先辈的印记，是我们在族类的永恒里返身自照的一点灵明……睁开诗意的眼睛，漫步于文化的江山，日月星辰不再是宣示威权的符号系统，峰峦河海不再是实施规制的秩序网络。那强奸民意、独占历史的王权被解除了武装，在永恒的正义面前归心俯首：历史不再是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演出，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故事，不再是盛气凌人的道德叙事，不再是自我证明的权力宣言。万物的本质在历史中显现，现实的风光向未来敞开。每一个自由的个体，都可以俯仰六合，周流万古，通过一己的践行弘扬传统文化的精髓，在族类的事业里证悟自我生命的圆成。

文化的视野，诗意的眼光，严肃的探索出之以激情的轻灵文字，飘逸的才思辅之以扎实的学问功夫，使作者对历史的观照如春风化雨，活色生香。作者以碣石-龙门、秦岭-淮河和长江三条地理-文化分界线确立天下的格局，以时代主题的转换把握历史运动的大势（天命流行），把文化对现实的生成和整塑作用看作维持民族生存与发展的根本因缘，于是跨越主客界，打通天地人，历史地呈现出民族成长历程的原生态，不唯能拔开表象直呈本源，而且能托古映今发人感兴。例如，作者把中国近代由洋务、改良再到共和的历程，追溯于岳麓书院的山间小道；把发育出新中国气象格局的湖湘文化，归结于朱熹草创书院时那峰巅迎日的“赫曦”一啸；谈到长江作为华夏民族的命运底线、江南作为传统文化的最后壁垒，作者列举了“胡运从来无百年”的史实，指出每一次中原沦亡后，都是江南以革命和北伐，光复神州。在本书的后记中，作者提出了这样的结论：“异族能入主中原，却入主不了从庐山到会稽山的江南诗意空间；能征服一代王朝，却征服不了诗人的江山与英雄主义的美学构筑的历史空间——文化中国”。这种观点本身也许有待商榷，但它确实是在对整个民族历史运动的格局和大势进行全景式观照之后得出的看法，并且如春风吹锦般洋溢着鲜活而亮丽的个性色彩。

对某些具体的历史事实、事件和现象的认识尤能别具法眼，其深识卓见时而如精铜磨镜，宝光内涵；时而如明珠出匣，华彩照人。例如，在述说秦始皇雷霆万钧的光焰和威力时，指出了他心灵中幽暗和脆弱的一面：毕生生活在死的阴影下，在把死亡加于天下的同时拼命逃避死亡的追逐；在评论孔甲之投身革命时，把他比喻成逃离古池死水的飞蛙，指出那朝向死亡的奋飞开启了儒学运动的新纪元；谈到汉俑与秦俑不同，说它们自信而放松，“眼神里充满纯金般的光辉，从地下拱起，似有天命之力”；论及李广、霍去病的遭逢胜败，指出李广为兵法所拘，为荣辱所累，迷失在只有速度而没有格局的大漠里，而美少年霍去病则生活在对立的夹缝之外，拒绝兵法而追求速度，没有包袱而拥有梦想，如一支华丽的鸣镝射向永恒……如此等等，其着眼之独到，点化之精彩，往往使人击节而叹。总之，一卷在手，神游千古：如览胜青山，每恋奇景；如观潮海岸，时捡明珠。

区区几十万字，要网罗八万里，贯通五千年，本难免张臂拥沙之遗，断线串珠之憾，然作者江山在抱，立境高远，故能开合有度，出入自由。生花健笔，时而如风樯阵云，裹挟万里波浪；时而犹草蛇灰线，穿引一脉玄机。故其状时势之跌宕，则推波扬澜开人襟怀；究运会之潜移，则抽丝扯缕醒人眼目。

还应当一提的是，书中配了500余幅精美插图，纯金粹玉般的释文同样内蕴深厚，既可与正文相映发，又能独立成篇。读其文而览其图，倾听着历史深处那飒飒风号，萧萧马鸣，抚摸着（用心灵的手指）眼前那形象狞厉的铜器，情态毕俏的陶俑，带锈斑斑的铁剑，逐风飘飘的纱衣，还有种种江山形势图、生活场景画……你会感到，历史就在你眼前奔流，王朝就在你身旁沉落，那些曾经来过的人们——那些爱着、恨着、奋斗着、挣扎着的男男女女——就奔走在你的目光里，你会真切感受到他（她）们那愤闷的号呼，深沉的喟叹，粗重的呼吸，忧伤地眼神……

有一句古话：“礼失而求诸野”。在这个庸俗的物质主义的时代里，担负着“通古今之变”使命的历史学堕落为谋生的工具。所谓的历史学家们自愿接受了招安：对历史，他们放弃了追问；对现实，他们选择了沉默。他们把堆砌鸡零狗碎视为学问，把辨析牛溲马勃看作才识，丧失了思考和言说的能力。刘刚、冬君夫妇是令人艳羡的。他（她）们拒绝体制的规训，逍遥在精神的崖岸上，因而有了如此鲜活而个性的文字。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也许都会发出这样的质问：历史，是不是本来就应当这样写，这样读？

                                                      李宪堂

                                                     2009-11-12，天津 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