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脉纹
  
  我是站在红土岭上,从多个方位来确定蹉跎坡这块屋基的。站在那里,假设看一幢屋宇的位置应是在山嘴的缓坡上,阳水应分流到山嘴两边的小山凹里,似乎已看到这屋场是个当阳晒热、藏风聚雨的场景。为了确定屋基的相对高度,就得和周边地势做对比分析,确定最佳屋基高度就凭着这样远眺,选定某个参照物为标记,如某个石头或某个树蔸等。
  开工挖屋基那天,只请了七个临工,按我选定的参照物为起点,不断水平掘进,挖方是屋基,填方是未来的地坪。这一天俗称起手,其实雅称叫奠基。既是动了土奠了基,中餐是要办正席的,十道菜里要有方肉整鱼才称正席;每个临工也发个红包,叫包封,每个包封里只有四角钱,可临工们都很高兴,说赚了工钱又赚了吃,还得四角钱包封,真是很划算,在队上做几天的工值也不过一块多钱,还要吃自家的,所以那时请临工是很容易的。
  妻子建议说,只要动了土开了个头,以后自己慢慢来挖,请的临工也要做缝纫去还工,可队上的投资是铇子也铇不掉的。早起三朝当一工,也可开点夜战,既然你下了决心要迁到这里来,已经动土起了手,也是吃下了定心丸,我们全家出动,等担出了一个粗架子再拆老屋,再挖宽搞平,先掘出中心位置的平台,再向两边扩宽就可定位分间了。
  就这样,每天早上我在这里扛着三齿锄头挖掘好大堆土方之后,就和妻子去做上门缝纫或出农业工,到了晚上就挑灯担土。除老四老五和祖母在家外,我俩带着三个女儿上阵,孩子们把土扒到簸箕里,我俩就把土担走。孩子们很刻苦,很懂事,很想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不受欺侮。有时也念起愚公移山的语录,来加油鼓劲。
  “蚂蚁虽小,但群体合作,有信心有耐心,还是把骨头搬走了!”我说,“一早一夜就当了三个工,就在赚了三块六角钱,也当36斤谷呀!只要不下雨,我每天早上挖堆土,大蚂蚁带着小蚂蚁一定在夜里搬去这些土。”就这样的辛苦劳作,屋基的粗样还是被蚂蚁们搬出来了。
  到后来老屋已拆了,屋基的完善不能再打蚂蚁搬骨头的持久战了。赶在做土砖之前必须完善屋基,因为整平的屋基也是做砖的晒场,而且缩短运转砌墙的距离,因此把屋基规范完善就必须打突击战了。遂于农历八月初二日到初八日,请来外来劳力,整整花了七天,花工五十个,才把屋基扩挖整平,才算是一块屋场基地了。按当时工价 1.2元算,外来加上前面七个工总共57个工,也只不过花了68.4元,如果把自己花工算上也不上两百元。
  当平整屋基定中桩(中心座向)时,才发现中轴线正在这小山嘴的中心位置上,方向是坐西向东,即后天八卦的兑山震向,按卦象,兑为泽五行,属金,旺于秋;震为雷,五行属木,旺于春。虽金克木,但金生水,水又生木,还是相生相克的统一方位。挂线打下中桩后,大家就地休息喝茶抽烟,有个老人说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不是坐落在金山上吧!朝向东方,木旺于春,不是生枝布叶吧,大有生发吧!又有人发现后山断面的山脉纹层是南北展开的人字纹脉,中桩恰好定在这人字脉纹上,真正是人财两旺呀。
  我虽不很信八卦风水之类的神奇术数,但内心还是非常高兴,祈祷着有朝一日能圣主开恩,还我人的形象,不称牛鬼蛇神了!
千斤门楼
  
  自农历八月二十三日至八月三十日的八天奋战,屋基后墈的土方全部担完,人字脉纹更加明显突出,屋基平面一目了然。下一步便是根据中桩(中轴线)的定位来分间放墙脚,立大门框了。
  按五开的格局为基调,是传统的五大间,不过在庭堂两侧各有巷道把东西厢前后分开,各个房间均有一窗一门,外墙只有巷道两端的外门,厅堂一后侧门和一大门(正门)。这样以厅堂为中心,八个房间通过巷道既分开又互通,是分散又集中的结构,很实用,泥水匠就按此分间下脚。
  闰八月初一日,砖木石三行匠师都已齐集,为的是立大门,俗称柱大门,也就是根据平水线放好墙脚,墙脚基石都是红岩条石。我只邀请了两个石匠,一个砖匠(泥水匠)和一个木匠,还有几个小工。一方面人多嘴杂,二方面为了减少红包开支,就只能简单把大门框立好了,立正立准之后,放挂鞭子,发放红包,不必要劳动匠师们按老规矩喊彩(赞颂),道几句恭喜就是了。我只能识时务,无能力也不敢搞些排场,就这样缩手缩脚把大门立好了。
  鞭子的炸裂声惊动了附近的邻居,男女老少都要来看热闹打恭贺,两大盘的土旱茶(点心)和糖粒子是唯一的招待。孩子们感兴趣的是吃东西和拾放未爆炸的爆竹。我发的香烟是 0.2元一包的火炬牌,都说宁肯烧喇叭筒,冇得烟味尤次可,纸烟还口干上火。一大碗白酒各吮一口轮回传递着,有人说烟酒不自私,是社会主义的风格,递来递去,都很谦让都很恭敬,我说这样一个大碗喝酒大不恭了,应该配个大桌子,摆上酒杯子,敬敬各位师傅们,因为这泥土地方不好搞,就请原谅这样粗鲁行事……
  有人说烟筒酒碗都是传递巡回使用,烟酒就是消毒的,一大碗酒传来传去就热闹,你看这小孩抢着吃旱茶就是热闹吧!碗要大、人要多,东西要有人吃,有人就是世界,旱茶撒在地上就是满地开花,酒泼在地上是酒泼红地,恭喜!恭喜!千斤的门楼,万年的福气!
  匠师们继续去放墙脚基石去了,妻子一边收拾场面,一边高兴地说,祖母看到柱大门框特别欢喜,她说有很多孩子来凑热闹,真是好兆头,好彩头,有孩子就是有后望,撞口(随意)讲的话是扬口风。扬口风也很有准信,例如畅胡子(绅士沈畅晴)在宝乔祠开个店子叫广源长,店门口盖个亭子,开张那天虽然也还热闹,打了鞭子,但国老(国俊)就说这个亭子蛮好,真是歇凉(乘凉),结果这铺子就一直冇生意,冷冷淡淡,后来关门倒闭。有人说国老的扬口风是彩头不好,被他说正了;今天柱大门框,没有不吉利的扬口风,都说酒还蛮多,旱茶有余有剩;再说打爆竹也响得蛮好,中间没熄灭停火,这也是好兆头!不单是祖母说好,我俩同样好胜。
  大门的门框、门槛、门墩和门托都是红岩做的,门托上的过砖(门楣)才是木质的。整体门洞的尺寸是按九的基数决定的,高为七尺二寸,是八九的积;宽为五尺四寸,是九六的积,寓意六顺八发和长久;其门洞面积为3888平方寸(72×45),得到连连发的吉祥数字。我没根据匠师的鲁班尺扣算尺寸,是按选用黄金分割的近似比例确定的,一切尺寸都由我决定,匠师都照字刊经。
  这个石门楼除我选定的尺寸的数字能深藏一些吉祥的寓意之外,没有任何纹饰;外表看来只有厚实庄重,稳定大方的感觉。在这狂热地毁灭文明的年代里,只能如此立个素净门楼才是识时务的保险之举;本来门框可刻对联,如龙伏付姓尚友堂的对联是“尚亦有利,友以辅仁”;喻姓廉让堂的对联是“德者本也,亦以贯之”,塅里村徐才达先生的大门联是“才高八斗,达上九霄”等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是非评说。门托虽然做了书卷型的造型,但也只有边线没有纹饰,本来大户人家都刻兵书宝剑,或棋局车马;普通百姓人家只刻蝙蝠梅鹿,或喜鹊蟠桃,表示福禄寿喜。
  可是新立的门楼到第三天就掀下了,似乎这个九的基数并不久。
打平水
  
  屋基修整平坦了,接着是分间下脚(屋基石)的事了,要使墙体基石都在一个水平面上(俗称打平水),才可行墙,才立大门框,可见打平水是至关重要的工夫,一根平水线的准确性,就靠这打平水的师父了。
  砖木两行都是我自己管着,都心里有数,唯独这打平水的事就没管,因为石匠是我二姐夫,把这事交给他是完全放心的,他是几十年的老石匠,下墙脚架石桥打了几十年的平水,叫花子捉蛇,是十拿九稳靠得住的,是千万不会塌场的。
  砖木两行都知道打平水是关键的第一环,要准确测定这根水平线,只能用传统的土方法。一是用丁字尺在各个点上进行校正,只要丁字尺放在平线上,中垂线与墨线重合,使线和两边成直角就确定该线是水平状态。另一种方法是在大木板门上用墨斗弹两根互相垂直的十字线,然后用这木板门(俗称十字门)垂直放在拉线的中心点,当十字门上的活动重垂线与中垂墨线重合时,就用石块塞好固定不动,再慢慢移动拉线,使其与十字门上的水平线重合时,就确定拉线成水平状态,然后把拉线缠在两端木桩上,用墨划个记号,依次测定四角桩号的平水线。有时不放心,还测定两根对角线是否水平来检查平水线的准确性,因为当时没有水平仪,这种土办法也有一定的准确性。
  自上世纪以来,泥水匠在外务工学会了利用连通器的原理打平水,就既简便也很准确,只要在一根细长的透明的软塑管浇上水,排出空气,待两端的水面在静止状态时,即这两点就在一个水平线上了,这种方法在农村普遍应用于建筑、水渠、涵洞和桥梁等方面。
  可是我十分相信的石匠姐夫,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打的平水。后来据砖木师父说,可能是凭着经验,用眼睛打的平水,吃的是眼水饭。
  那个砌忠字牌坊的尾砖木匠是这次泥水匠的工头,是老牌砖匠地道农民,很少言语,很有实干精神,所以整个泥水工夫都交关了他。
  他根据我姐夫的水平线下好了墙脚石,同时也竖好了房门框,也没有发现平水的准确性有大问题。一直到把墙砌到80公分高,安装窗框时,才发现每个窗框底座都无法水平放准,必须在一端塞上楔形砖块才行,不吭声的尾砖匠不耐烦地说:做了几十年砖匠,从来没碰上每个窗子都放不平的事,恐怕你姐夫的平水走了眼水,看来平水线要差一尺多,还是把他叫来为好。
  我只好叫他们停工,即派我三哥去龙伏叫姐夫来工地检查平水。可姐夫很不服气地说,我做了几十年石匠,大工程的平水都打过,打几间屋的平水还会错吗?你用轿子抬我我也不去。第二次派人去请,他还是坚持平水无误,一直挨到匠师们散工回家了,他才进门,可能是不愿丢老师父的面子要紧。他说可用十字门板检查,如果平水有错差,屙堆人高的屎也吃掉。
  其实在尾砖匠发现平水有问题时,我就已用十字门检查测量了,两端高低相差40公分,这个误差之大相当于平放三块土砖的高度。不料,当我与他再次用十字门测定了平水时,姐夫还是在扭住面子要紧,死活不肯认错。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叔祖父的急性子耐不住了,一巴掌打在窗框上,与他大吵起来。我只好从吉利着想,打圆场说,姐夫不是故意把平水打得相差一尺多,只是人老花了眼睛,马行百步也踏蹄,叫花子手里也跑蛇!明天把墙全部拆掉,重新扯平水线,重新放脚石。还是请匠师耐烦返工吃累,多花几十个工也是小问题。其实我心里也不坦然,因为重新平水下脚,大门框也要相应升高,非放倒大门重装大门不可,这就意味着还要倒霉(楣)。但再重立大门,也是再次扬眉(楣),我只能用这样的解说来安慰祖母和妻子。
  全部返工,按准确平水线把墙脚石都放好了,正式行墙的时候,姐夫还是上门来了,看到我在大门石槛上写着“此石升高 6寸”的字样,知大门是要放下重新立的,因为门槛石面要在平水线上,不然门槛就掩埋在地面以下了。他不再吭声了,还是承担了这个重立大门框的责任。
  返工重立大门是忌讳的事,这种情况很少,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总感觉有些兆头不对劲。妻子把哭脸当成笑脸,仍然招待了烟酒旱茶,仍然放了鞭炮,匠师们都很江湖,赞叹了一些好话,最后一致这样圆说:
  千斤的门楼价值千金是肯定的,今日立大门是向上升高了,恭喜财运高,后人文化知识高,老人寿年高,步步高升,一切都往高处升……。这个圆场使我们的压抑心扉放开了一些,内心真祈祷上苍保佑一家平安无事。
  到了年关,我把工料钱和工钱都算好送给姐夫。因是亲戚,本来打算欠他钱账的,现在出了这个平水差错问题,我只能这么做,还怕他心里有意见。
  2009年11月15日,历经三十二个春秋的大门终于倒下在废墟中,为了浏醴高速,它退出了历史舞台。它无愧于千斤门楼的尊贵雅称,从它的门下,孩子们已飞到了大城市,飞出了国门,飞越了太平洋;祖母活到九十九岁去世,也是大门抬高了她的寿年;大门上的竹刻对联“磋磨励志,耕读传家;山居依旧,社稷长春。”只好挂在教师村新居的墙上了,因为大门早已烟消云散了。
火头军
  
  我在南普寺和永兴寺两处读高小时,都把掌厨师傅称火头,后来到浏阳和湘潭读书时,又把掌厨师傅称为炊事员。现在大宾馆大酒店的主厨都是有名气的厨师,称之为大师父,大多是学过烹调专业的。记得小时祖父说,薛仁贵的发迹首先还是个火头军,相当于炊事班的炊事员罢了。
  我现在说的火头军是一个比喻。为了在蹉跎坡筑个新巢,我对妻子说,我来当个土工程师,你就当几个月火头军吧!她说火头军也要个班子,我当然是个班长了,我们所借住的邻居家道吾伯父母也很体心勤快,会帮些忙的;叔祖母也会来打报工的(临时帮工)。孩子虽然读书,老大可早晚负责担水,反正门口渠道有水,也可洗洗东西;老二加早去排队购肉,当个采购员;老三可帮着在灶湾里烧火;老四老五都还只有三四岁,就负责到地里摘辣椒吧!我负责煮饭做菜,是真正的火头,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盘下家底才有把握啊!
  “男治外女管内”,她说:“烟酒归你负责,搞进来的物资保证不浪费,合理使用。家里只有几斤茶油和几块腊肉,晒干的饭粒和玉米薯片等可做旱茶(土炒货),还有几斤花生和大豌豆(蚕豆)也是旱茶;队上还分了26斤黄豆可做豆腐,菜地里的辣椒可作补给。暂时不要购货,一些邻居估计也要送些菜的,那时看四(事)行三,缺啥购啥!”
  我说大问题是吃饭,可也不要愁。队上分了1000斤稻谷,外借的1040斤也已打了交关,都会陆续送还,可足够了。金刚刺蔸酒(野生植物块根)还是有买的。至于抽烟吧,我已栽了几块旱草烟,并且晒干了挂在竹篙上,任师父们去吹喇叭筒。只要再去购 150斤南瓜和12斤面条就可以了。
  后来我托刘武子老师到浏阳县城开后门搞到了两斤铇木片(一种薄而小的淡干鱼)和两斤豆豉,于是就解决了一段时间的辣椒碗问题。无奈鱼少辣椒多,大家就把鱼碗称为辣椒碗。有人说,只要鱼儿放个屁,辣椒就有了鱼儿气,辣椒碗就成了鱼碗,就成了一道少不得的下饭菜。
  本地风俗习惯,凡邻居做屋,都要送工送菜,我考虑到自己无劳力还工,就只接受送菜,尽量谢辞别人送工,一定要年底付清工钱。开工不久就收到亲友邻居送来黄豆51斤,面条59斤,粉皮 6斤,鲜椒20斤,冬南瓜27斤,(外收折抵爆竹的人民币 9.5元),托刘老师买的淡干鱼和豆豉,他也不肯收钱,就抵了送菜之礼。
  送菜送工是农村传流下来的乡情亲情,礼轻情意重,我感到这是温馨而朴实的友情。妻子说人情像拉锯,你来我又去,以后别人做屋我们记得一定也要送菜送工啊,这就是人情味。
  妻子对每天的伙食做了一个系统的安排:早晚两餐是六个菜,淡干鱼打屁的辣椒碗和煎豆腐各一碗为主菜,冬瓜(或南瓜)两碗,水豆腐汤(早)和粉皮汤(晚)两碗。中餐虽然八个菜,基本是在六个菜的基础把炒豆腐干或煎薯粉与煎豆腐轮流交换一下,添加的是两碗青椒炒猪肉。
  虽然她这像变戏法一样在调度着,但桌上老是同样的菜面孔,真是进了豆腐南瓜粉皮运。如果在冬天,也少不了进入萝卜白菜粉皮运。可是匠师们并不苛刻,只要能吃饱饭,有足够下饭的菜。尾砖匠的师父松霸王说:有这样的饱饭饱菜,就不要“好高”(高要求)了,能吃到八十岁就是福气!后生子(青年)冇过苦日子(大跃进)就不晓得饿肚子得浮肿病的味道!享不尽的福,受不尽的苦。
  妻子说,老是铇木片(淡干鱼)在辣椒里打个屁也真对不住匠人了,还是要想办法呀!另外,虽然中餐有肉,也是靠青辣椒打底子呀!老二(二女儿)每天一大早擦着眼屎去站队,买一块钱肉也不到 1斤 4两。这就是变法一样。孩子们也可怜,只能到桌子上寻点剩菜下饭。同时铇木片也维持不久了,那时辣椒碗连打屁的鱼也没了,巧媳妇煮了有米之饭,可难做无荤之炊呀!
  我白天要帮着做木工,还要照管泥水工,晚上还要调度劳力等,实在够忙够累了;为了解决荤菜问题,只好带着老大老二到晚上到河里用推网(另见照片)去捕鱼虾。我们抓住鱼虾觅食的黄昏时刻,在石江坝三联坝和麻田坝这一段河床里往返捕捉鱼虾。每次的收获可供给几天的辣椒碗。匠师们非常喜欢吃这鲜嫩的河虾。有的说吃铇木片淡干鱼像吃糠头渣,这虾味比鱼屁就好得多,饭粒碰上虾就遛到喉咙里!
  其实晚上捞虾是危险的,推网里常常捞到水蛇,岸边也常碰上百步蛇(银环蛇)。自房屋成功之后,我再不敢晚上去捞虾了。二十几年后,我为了写此“旧梦”,专去光顾了这三座水坝所辖的河段水域,再找不到鱼儿虾子了,连石螺丝也极少了。这种生态的失调是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以及鸭群的清剿。
  火头军要重点安排的是三次正席,一是放墙脚立大门框(起手),二是安楼栿,三是缩尖上樑(主体基本成功),当然都是指那天的中餐。传统的正席是要十个菜的。在当时物资和现金都很紧张的情况下,要凑出这十个碗也是伤脑筋的事,既要门面又要实惠,保证有鱼、笋、肉三样传统菜。
  托人买了盘碗鱼,一种半斤左右的对剖的腌鱼,只要头尾露出碗口就合标准,用油半炸撒上辣椒粉就可以了。炒两碗猪肉(加些自晒的干菌),用白糖炒粉团代替两碗炸肉,两碗干豆角代替干笋,肺片汤和粉皮汤,再煎碗白豆腐。不过上樑那餐就要减少一碗粉团子,换成一碗方肉。这个方案由火头军去烹调运作,也算是敷衍了这三次正席。
  联想到改革开放十余年后的上世纪末,农村的生活水平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地主生活。凡正席的十道菜除方肉大鱼和干笋保留传统外,其余鸡狗牛羊,猪心肚片,团鱼(鳖)海鲜皆为席上常见。十样锦取代了肺片漂汤,白酒啤酒饮料琳琅满目,牙签餐巾派头十足。
  荤菜吃腻了想蔬菜的城里人,都开车往郊区吃农家乐,吃农庄饭,吃柴火炒菜,吃木甄蒸饭……花样百出。一时“回归”自然,土菜野味,绿色环保等声音成了最时髦的话题。浏阳城里点菜,少不得白沙的豆腐、官渡的唆螺、达浒的河鱼、油菜苔和蕨箕更爽口诱人。为什么有如此的差距,按照老三的话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也是值得回味的——饭味、菜味、肉味和人情味!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10-6-3 06:07 编辑

安楼柎
  
  已是闰八月上旬了,墙体也砌到安装楼柎(土坯房二楼木楼板的承重梁)的高度了。按传统规矩,安楼柎也是建房中段工程的重头戏。那日也要打红包,也要办餐正席的。火头军正在准备着菜食,我也已安排好了所有劳力。凡是本队的劳力都预先请示生产队长,征得批准才可能用上,如队上不同意我就与外队联系安排,所以劳力基本不用担心。最担心的许可证,生产队长沈天长也帮忙办好送来了,因此我预计安楼栿是可以如期顺利进行的。
  但就在前一天,一个生产队干部突然通知我,说明天要把队上的劳力全部撤走。因为要落实“晚稻赛早稻”的指示,要突击治虫打火土灰,队上的男女劳力必须全体出动。我以央求的口气请示:我明天已定了安楼柎,是不是推迟一天下劳力可以呀!或者下一部分可以呀!他声色俱厉的宣布:谁都不准请假,雷打不动。我叔祖父就开口与他顶撞几句,惹发了他的火气,立即警告:如果明天不下劳力就是抗拒,就是不服从安排,就是破坏生产,就叫你博爱挂着牌子去游村!
  我于是当场保证不要队上的劳力,积极拥护晚稻治虫的中心任务。并且我俩夫妇明天也来参加治虫,也不要记工分,干脆出个义务工!
  突然想起来附近村组有不少市主,老早来找我们夫妻挂钩,希望用劳力来抵缝纫工钱。于是我傍晚就写了个纸条,由老二送到我三哥沈湘希那里,拜托他明天请些小工来帮工,但没说明安楼柎和队上撤工的事。第二天,邻队拥来很多劳力帮忙,超过队上撤走劳力一倍。我很高兴,因为出奇制了胜,既没违抗队长指令,又照样顺利安了楼柎,两全其美,真是铜刀切豆腐——两面光彩!
  吃完早饭后,我把这些劳力与泥水匠交关清楚,拜托师父们去安排使用。我和妻子一起去队上出工治虫。匠师们都知道这件劳力风波,深表同情地说:“你去治虫吧!你放心去!我们会搞好安楼柎的事。客到三天也为主。我们已经做了三十多天,何况是老宾主。保证做好!”
  这次治虫不是药物喷雾杀卷叶虫和稻包虫,而是治那种暗藏的钻心虫(螟虫),所以采取点蔸和围兜的方法。必须把拌有杀虫粉(六六六粉)的火土灰到田间撒在稻芯上,不但杀了虫,还施了肥,这是一种有效的方法。
  为什么队长说是雷打不动急如风火呢?因为按农技站通知,趁螟虫的幼虫还没咬洞进入根茎,是毒杀幼虫的有效时机。如果二化、三化螟连续危害,晚稻就会减产,就不可能超早稻了。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绝不想背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去挂牌游乡,何况个人必须绝对服从集体,这也不算是盲从,而是应该这样做。
  我俩来到那处烧火土灰的月形山,队长安排我俩筛灰和拌农药,不要我俩去大田点蔸,大伙都认为我态度很明朗,又表态是做义务工,不要记工分,同时又知道今天是我盖房安楼柎的日子,就建议说:“安楼柎也重要,还是回去吧!治虫也不少你们两个劳力!”于是队长表态要我们回家做事,妻子即提前回家做中饭走了。我还是坚持做完半天才回去吃午饭,心里觉得人事人面人情在,凡事能通情达理,还是能得到谅解和关爱!

    注:柎是一个形声会意字,意思为木制器物的非主体部分。浏阳话说来,柎的意思就是“架子”,楼柎即楼板架子。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10-6-8 07:10 编辑

上樑
  
  闰八月十四日是根据砌墙进度而自定的上樑日期,没有占卜什么黄道吉日,估计按照工程进度,到这日前后墙都全部成功,承重墙(俗称排扇)可以缩尖,即可上樑。
  祖母说立大门框打了翻麻谷(返工),这也无妨,因为打错了平水。现在上樑就硬要请孝经阿公选个吉日。樑是主管屋场的,千斤的大门万斤的樑,一定要我去卜个吉日良辰。
  我跑去对孝经阿公说,我已决定十四日缩尖上樑,这是不能触动的,你也推算一下,不过对我祖母要说这天是个百事诸宜的好日子,可以上樑。他知道我不信阴阳占卜,稍犹豫片刻说:
  论玉匣记,要合得青龙、金匮、司命六阳辰、明堂、天德、玉堂六阴辰。开了这阴阳六辰才是黄道日,也就是吉日。信则有,不信则无。时人住时地,时人办时事,只要天气好,就是好期。富贵在天,成事在人,你想的事,你决定的事,都有个“八开”(基本正确)。恭喜你,这个日子完全可以,保证不向你祖母穿泡(直说)!
  我说吃累费了心!塞给他一个红包(0.4 元)。这样我就算既不致违拗祖母的话,又没有影响我自己确定的工程进度。于是从大地坪老屋拆下旧樑,正樑背面有些损坏,正面的花纹装饰被破四旧铲除了。我准备把正樑加工翻新,没有损坏的副樑就分给了邻居(正厅两家共有,我这样做才不至产生意见)。
  我和成木匠把樑体铇光做好了樑面后,发现樑背中部有个破烂的深洞。木匠说这个地方在上面看不到,不补也无妨,待漆匠刮点油灰就可以了。我说这样不行,因为这部位在樑体中心地方,等于樑的心脏。这樑(良)心不能是坏良(樑)心。一定要用樟木(樑体是樟树材料)严实填补,成为好樑心(良心)。栋梁在上属于天,就是有天的(理)樑(良)心。
  樑体从侧面看是中拱而高,两边低而平,寓意高升和平稳。一般拱高一尺二寸,叫起水,相当三块土砖叠起的厚度。缩尖时就要留下一尺二寸深的缺口安放栋樑。樑体起水造型大多根据自然生长的造型而加工,不能增补钉合。
  油漆匠也是邻居,说来送工做油漆工夫。樑面的字画要我自己搞,说我是搞图画的,又懂得八卦和太极图,硬要见识我是怎样画的。
  我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这根老樑的纹饰文字本已被红卫兵铲除了,既破了四旧就不能复古复旧了,只要樑(良)心还好,外表随便画点写点就可以了。
  我虽然这样敷衍了,但樑面还是作了一个貌似平淡而寓意犹深的构图。在中心部位画上圆圈,圈内色白无瑕,表示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实际这是寓无极,如果加上阴阳鱼,就变成了太极图,也叫太极两仪图。再在圆圈周围画上后天八卦的卦象,就成了太极八卦图,可是我只能这样画个圆圈了事,红卫兵也不会来铲除这个无极的。
  再在表示无极的圆圈外面画些卷云,既可理解为祥云瑞蔼,也可理解为乌云瘴气。寓意在混沌状态的无极中,是处在未分阴阳的茫然中。东西两腰花本应画衬托太极八卦的龙马负图的,但只画了点树木花草凑个热闹;其实东段的杜鹃是寓意啼血,西段的梅桩是寓意傲雪,靠边本是应分别写“芸香居博爱建”、“丙辰岁闰八月”,但只写上“一九七六年”、“八月十四日”。
        这是心中的无极樑,也是众目所视的素樑,埋在我心目中的八卦图是离南坎北震东兑西排列的后天八卦。其屋宇的实际方位是坐乾兑向震巽,向东略偏南,坐西略偏北。
  上樑那天是个阴沉的天气,间或下点小雨。我担心的是上樑时脚下打滑出安全事故,而祖母说黄道吉日不该阴天下毛雨。可匠师们非常江湖(开通),都说天下名山僧占多,世间好期天占多,下点小雨是老天爷的应验。说老天爷生日也要落些磨刀雨才好,上樑落点雨是水生木,才能发芽,是发富发贵的生发雨。
  栋梁搁在厅堂的两条板凳上,樑的树蔸在东边,樑的树尾在西边。匠师从墙尖上向下的绳索分别套住樑柱两端。匠师把套樑的活结叫鲁班圈,为了不使活结死结混淆叫错,行话把活结定为鲁班结就万无一失了。
  按传统的上樑仪式,是要给樑开光祭樑的,栋梁上挂红(蒙上红布)后,木匠师父左手挥着斧头,右手提着雄鸡,一边喊彩(唱颂歌),一边用斧头轻敲樑体,最后洒上雄鸡血酒就开始升樑,高吭的喊彩声和鞭炮声热闹使得气氛更加沸腾起来;当栋梁升到顶点定位后,两边墙上的各行匠师争相喝彩,烧饼纷纷从墙上抛下。下面的人群有张着围裙的,有倒张布伞的,有倒翻草帽的,为了争抢抛下的烧饼大喊大叫,一片嘈杂混乱,甚至有的被踩踏受伤。
  这种场面只在富有人家才有。我看到唯一的一次上樑是在1948年秋,上屋的沈河海伯父因做棉花布匹生意发了财,就拆掉老旧的烂屋就地盖了一栋五开的土砖房(其人其事见第五章《土改与镇反》“云公祠”)。我平时非常关注雕刻师父在樑面上的整个雕刻操作,图文都是阳刻的浮雕,中间是太极阴阳鱼和后天八卦,两侧是龙马负图(河图),两端文字分别是“岁次戊年”、“河海建立”。所有阳刻部分都用金粉粘贴,里色是红色油漆,很有富丽堂皇的感觉。
  我没去抢那抛下的烧饼,而是爬到墙上听匠师们喝彩。
  人群亲眼看到把四箩筐烧饼吊到墙头上,以为一定能抢到很多饼,可是都说没抢到多少饼,原来箩筐下暗藏春秋,下面是糠头,只上面用饼覆盖着。一顿哄抢之后,人群中都喊完了完了!没有了!这完了没了是避忌的。但说还有!还有!很多!很多!是不肯兑现的。有的人发着牢骚说,害得抢个死,饼又冇拾得,真是鬼抢斋一样(斋饼是做供品的粉饼)。
  两年后,河海伯划了地主,新屋分给了两户贫农,全家住到塘堧屋场去了。又后来拆屋建万猪场,他住在宝乔宗祠;再后拆宝乔宗祠建小学,他家迁到社港去了。他在政治运动中被关押判刑,后牢死醴陵新生瓷厂。时代大潮挟裹下,普通人的命运无常,河海伯的人生遭际更是令人叹息。后来难免有人会联想起他家上樑的事,说完了!没了!鬼抢斋这些话是扬口风!是兆头!真是屋也没了,人也完了。
  上樑结束后,个别人喜欢戏谑匠师的,有的说砖匠是梁上君子,不是上樑的君子;有的说砖匠要有樑心(良心),不能把樑放歪了,上樑不正下樑就歪。砖匠就说木匠最要有樑心(良心),不要故意把樑剐烂;油漆匠说他们最讲面子工夫,是遮木匠的丑,搞烂了樑心就用油灰塞满,用油漆遮盖。
  我家这次上樑就只放了一挂鞭子,既没开光祭樑,又没喊彩,只能识时务,随波逐流遵守破四旧的原则办事。加上霏霏细雨的扫兴,匆匆升樑,匆匆定位。为首的砖匠班头尾师匠,还是以前砌忠字牌坊时的老调子,说他喊不得彩,要李汪洋师父讲两句,由李师父说声恭喜恭喜!发富发贵!就圆场结束。
  我家上樑虽没喊彩,我还是要把听到过的喊彩颂词记述下来,以作乡俗中的工匠文化而志之!
  开光祭樑颂词:  
    甲:栋梁栋梁!生在何处!长在何方!生在昆仑山上,长在八宝岩前。鲁班师父下凡来,金斧砍就栋梁材。
  乙:此木本是非凡木,此樑本是非凡樑,高高升坐华堂上,荣华富贵万年长。
  丙:左手提起金刚斧,右手提起凤凰鸡,此鸡不是寻常鸡,它是东主的报晓鸡,日在昆仑山上叫,夜在华堂后院啼。  
  献酒:  
  上樑敬酒先敬天,风调雨顺太平年。
  上樑敬酒敬鲁班,金银财宝堆成山。
  老人喝了上樑酒,百岁期颐九十九。
  学生都把此酒尝,京榜名题状元郎。  
  挂红升樑:  
  一根栋梁在中央,四根金线系金樑。
  左缠三转龙摆尾,右缠三转凤朝阳。
  抬起龙头步步升,摆起凤尾驾祥云。
  栋梁稳坐华堂上,发富发贵万年长。
  定樑正位后,各行匠师争相喝彩,各有千秋,有师父口授的,也有临时自作的。
  2009年11月15日是拆屋的最后一天,栋梁随着墙体的倒下,斜扑在断垣的一角。画面上的梅桩依旧,杜鹃血红;可无极图到了极限,它带着蹉跎的岁月,也带着绚丽的辉煌,走完了三十三个春秋,进入了历史,进入了收藏夹,留下了一个又苦又甜的记忆!
  
  注:“八开”源于生意场上利润分成比率的通俗说法“二八开”,俗语“有个八开”的意思是占有十分之八,即“约有八成的正确率”。
成木匠
  
  自从姐夫石匠打平水出了大差错以后,我吸取了教训,凡是全信某个人,往往就会出差错,因为他不一定能全盘领会我的意图,或者不一定能如实执行我计划中的规格尺寸。所以,我必须监管砖木两行的整个操作程序。因此,我穿的那件兰卡其中山装衣袋里,经常放着尺子、钳子、锤子和记着数据的本子,并有几只粉笔和几口钉子,都夸我是个土工程师。
  师父们说来我家做工,既好做又不好做,好做是不要多动脑筋,只要按条子吃面,照葫芦画瓢。不好做是尺寸太过硬了,搞不得马虎,做不得“差不多”先生的毛架子工夫,做起来要小心谨慎,怕打翻麻枯做空功夫。
  除全面检查和安排工夫外,我还和成木匠一起做木工。成木匠是以前的生产队长,是共产党员,也是老童年,同住在大地坪老屋里。他知道我在火官庙看守所里学到了木匠技术,常安排我做他的木工搭档(生产队上的副业队)。我们也合伙做过四栋屋的木工,所以也合得来。
  他向我透露过林彪事件和地方政治运动的消息,说明他对我不存戒心和敌视。有次在批斗我的前一天,他特地提前来找我通气,说明安排他发言是没办法的,只能照别人讲的重复一下(见第十二章《社教与文革》“刚搬新屋里,又要挨斗争”),所以他应是个“阶级路线不清”的党员干部。
  这次做屋的木工本是以他为主,我协助。我对他说:“你是真正的木匠师父,我只是半路剽学的改锹子。请你负起这个主要责来,不过我们商量做事,共同合作。”但他只肯负责斧头锯子等粗工夫,硬要我掌墨斗把住尺寸关。他说一是起水问题,二是有些榫墨怕买讹(混淆记错)。
  他很认真负责,有时为了赶上泥水工程的进度,还要做些夜工,后来结算工钱时,他坚持夜工不算工钱,说还要送几个工才要得呀!
  接下来是两个技术问题:
  首先是关于水路的斜度,砖木两行都叫“起水”。什么叫起水呢?起水是屋顶走水的坡度,由墙尖高度与垂直到滴水( 檐口 )的长度之比值即为起多少水。如 1比 2的值为 0.5,即称五分水,其值愈大其水愈陡,适于水路短的亭台和雨量多的地区;比值越小,其水路越平,适於少雨地区,我地多取0.48-0.5的起水值,是不平不陡的水。
  如木匠做的挑樑长度为 3尺 2寸,则在挑樑上的墙体水平高度就为 1尺 6寸,其比值为 0.5,就叫五分水。一般拖砖缩尖的尺寸都是 4的倍数,因为土砖是 4寸厚,叠砌 4块就是 1尺 6寸,砖匠就按 5分水在水平墙上开始缩尖;根据砖块 9寸的长度,第二轮砖只要与第一轮重叠 1寸(搭闩),则4 寸的厚度是未重叠(拖出)的 8寸的一半,为 0.5的比值。砖匠凭这个经验,就不必计算测量起水斜度了。
  前后挑樑就已确定了水路的斜度。我的挑樑是“七”字形的复式座挑(一字形的叫单挑),有分力的作用,既牢固又美观;根据本地气候,四季分明雨量均匀,既要排水快,又要保证瓦片不会下滑,就都以五分水为宜。有时根据水路长短略作调整,水路长可起水略大于五分,水路短可略低于五分;
        砖匠把尖缩成了,就分别先放上脊条和檐条,要把所有的脊条和檐条都调整成直线(水平)后,再搁上中间的桁条,桁条、脊条、檐条的上表面都调整在表示水路的斜线上,然后用椽皮(托瓦片的条板)固定起来,叫定水。脊条桁条檐条习惯统称檩子或桁条(建筑名字称檩子),桁条之间的行数叫几步水;我家前檐有11行,后檐有12行,合称23步水。如果前后的桁条数目相等(脊条除外),则水的步数也相等。这就称为人字水,两边水路当然就一样长。
    每根檩子都要用斧子砍出水路(斜面),两端砍出座面(平稳放在墙上的水平面)。这工夫都是成木匠干的,选出粗壮通直的桁条做脊条,要砍人字双斜面,两端衔接处做碗口榫;檐条也做碗口榫,但只砍单斜面,我把每间的桁条都按前后分别编号。
  成木匠说,砍水路最容易弄错,因为桁条的弓背必须朝上才受力;砍座面时最要细心,切不能弓背朝下,朝下就没弹力,好比架拱桥一样。这一点他特意提醒我,要看弓背先砍座面,再砍斜面,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这屋的水路是23步水,即后檐比前檐多一步水,则前檐滴水比后檐高 1尺 6寸,前檐的水路比后檐的水路少一步水。砖木师父把这种前高后低、前短后长的水路叫虎字水,说虎子水比人字水好看些,窗门也扯光些,总之说这种屋才响亮,才有充足的阳气。
  我以前操作过多种榫头接合的形式,例如,双榫单榫,穿榫半榫,卡榫抱榫,挂帽边搭等,但什么左来右挂榫、猪蹄榫和巴掌榫就没做过,这次就跟成木匠学了几招。他说做榫的形式不只是根据情况需要决定,也要看材料决定,例如檐条的接合一般做碗口榫,但遇到树蔸的材质是扭曲结疤时,就该做巴掌榫,脊条的接合也是这样。但接合在柱头中的榫就要做左来右挂榫,至于做滴水皮子的接合就只能做猪脚夹子(猪蹄榫)。
  这些我在火官庙都没学到,因为那里只做家具,这回才第一回领教了。
  成木匠说做屋叫大架工夫,做家具叫小架工夫,大架差一尺,只要瓦来压,小架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说他的记性不好,容易买讹(一时混淆),这些还是要我划星线;我很快掌握了这些不同形式的榫合操作。
  这房子的设计是五开,中间拔巷道的,五个牌扇墙的中间就应砌五个拱起的弧形,为了规范砌砖就得做两个弧形木模架,从厅墙开始,最后安在边墙巷门上方作为永久性的半月形窗子。根据巷宽 4尺 5寸,就取 5尺直径做弧,截弦长 4尺 5寸的弓形,使拱砖受力分散到墙体里边了。成木匠说做这种拱模也是第一次,这回才知道要把力杀到墙里面就不能做对开的半圆形,难怪石拱桥一般不是半月形而是弓形,是为了岸基的稳固啊!
  砖匠把在墙体上起拱叫发券。尾砖匠叫我划个呆节子(记号),怕拱到楼面上去。于是我就在离墙脚六尺高的墙面上放块木板,再装模起拱砌砖,保证总高度为 7尺 5寸。因为楼面高度定为 8尺。
  凡是门框和窗框上面都要放块厚实的木板,也是解决承重分力问题,行话叫“过砖”。凡是角石与土砖交接处都要放块木板牵拉,俗称这木板为木砖;准备将来重开门洞的地方也要放木板过砖,这些都必须全面考虑,及时放好,砖匠就照字刊经了。
  所有门框尺寸统一为 3比 7,即 2尺 1寸宽、4 尺 9寸高,加上门槛高 6寸,可使 1米 8高的人通过。成木匠说:4 尺 8寸半,过得天下长子汉。有 5尺 4寸高就足够了。我说长子坐在矮檐下,不低头来也低头。另外所有窗子都统一为 3比 4,即 3尺宽 4尺高,保留老式双打开的规矩。这些窗工夫也都由成木匠来完成。
  新巢筑成以后,我和他又合伙做过一栋屋的木匠。两年后我平反教书去了,从此分道扬镳,无甚往来。但我不能因此忘记过去他对我的帮助,更难忘记他不嫌弃我这个右派分子。虽然有着怪异的倔强个性,他总归还是一个坦诚、善良、实在的老邻居,老童年,也是我特殊时期的老搭档。
打井
  
  1976年闰 8月22日,按祖母交嘱,我请来老砖匠松霸王砌了柴火灶。祖母说只有霸王老子砌的牛角灶才透火不堵烟,并且要有大中小三口锅,才能满足八口之家的生活需要;又说打泥巴掌平整地面是个细致工夫,硬要请明星阿公来做这事,她说她也坐着鸭婆凳用小巴掌来帮着敲边打角。
  我都按祖母的吩咐做好了,于是决定二十八日正式搬进新屋,这叫“过屋”。一边把老旧家具慢慢搬进来,一边砌好后山上的排水沟和清理前后的滴水沟。一心只想搬家过了屋,好去市主上做衣。“月怕十五,年怕中秋。”隔年关只有四个月了。既要向队上投资,又要结算建房工匠的工钱,我俩感到压力很大。
  妻子说:“过了屋才能静下心来,才能慢慢收拾这个乱杂的摊子。摆在目前的问题是水的问题,门口渠道里的水只能用不能喝,并且渠水也快停灌了。”“白天去做衣,早晚去挖井,双管齐下,你治内我治外。目前只能节约用水,重复用水。晚上做衣回家,顺便再带担水回来就是。”
  二十八日过了屋,祖母从借住的邻东家里夹着一块燃着的硬柴栳,拿着一个扫把;妻子提着盛满水的茶壶,带着孩子进了新屋,说这样表示柴火旺水源长。带着水火人丁进门时,有邻居放鞭炮接送。祖母把火种在灶膛里烧旺后,就用扫把在大门口从外向内连扫三下,表示把福寿财喜扫进新屋。邻居们坐下喝茶水吃旱茶,一片恭喜之声!洋溢着比邻乡情的平实和甜美!
  我的任务是找水源。首先沿着门口的排沙圳,一连掘了四个地方,都是沉积的泥沙层,没有发现沙质红岩层。再上溯到百米远的地方,才发现一个被山洪冲刷裸露出来的红沙岩凹地,凹氹里留着一些积水。这里地处蹉跎坡正坡的山凹里,植被茂盛,应该是涵蓄着地下水的,同时地下的红沙岩有很好涵水保水性能。为了防止山洪水冲来的泥沙淤积,我首先在上方开挖了一条泄洪沟道,把山洪引开。
  早上我不能干很长时间,因为我要和妻子外出做衣,而晚上的时间就不受限制。俗话说是日无长久夜无庚深。深夜的山凹里很宁静,井壁上煤油灯的暗淡光焰加上昆虫的鸣叫声是陪伴掘井的伙伴。我也就忘其所以,全心沉浸在这不到一平米的地洞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宁静清幽的享受,也真正体验了这万籁俱寂的滋味。挖累了,就坐在洞口上抽着喇叭筒,这是我唯一的休息方式。夜深了,妻子送杯茶来看我,丝丝话语才打破这夜空的宁静,深深感到家人的温暖。我益发不知疲劳地把红沙岩一块块崩下来,希望能看到清冽的泉水涌出来,这种渴望也是一种享受。
  就这样起早摸黑,委曲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不断掘进。还没挖到二米深的时候,就发现红沙岩的裂缝里有涓涓细流从白色的泥土中渗透出来。这种细腻的白泥(白垩土)是砂岩缝隙中的填充物。白泥被泉水不断淘走,缝隙也不断掏空,水流也就不断增大。我记得老人说过,井水长久不用就会死掉泉眼,这使我联想到渗透压力的原理。
  泉水出来后,我在井口周围砌了排水防污墙,井口搭块木板以便孩子们挑水。后来这口井给了新来的邻居,直到2009年修高速时被掩埋。
  责任制后,我在屋后开垦了一个柑橘园。为了解决灌水和家用的便利,我又重新掘了一口十米深的常规水井,安装了电泵和手摇泵。丰沛的泉水养育了我一家八口和数百株果树。
  这井址就选在厅堂后面的人字山脉下。因为看到过找水源的资料上,有“两坡夹一嘴(小山包),其下必有水”的介绍。所以就傍着这个人字脉纹的位置挖井。这山体下面是红沙岩,左右的斜纹非常明显,也就是这岩层的缝隙,缝隙中也有一层细腻的白垩土。
  当掘到六米深的时候,泉水把白泥慢慢淘开,水流越来越大。每天上午把渗出来的井水吊干,下午才能继续在水中掘进。这次打井的师父是专业的打井人员,都说在这样高的坡地打井竟有这样好的泉水涌出来,也是少有的。难怪选在这人字脉纹的岩层地方打井,真是风水,真是福气。
  于是停止掘进,把井体衬砌好了,把井台也完善了。由于水位上升到井口,水面比周围地面还高,可直接取水,非常方便。可乐坏了祖母,她说以前遭大旱,晚上到张家井舀水,要等侯个把时辰才舀到一小桶。可现在的泉水就在鼻子底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呵!
  我又在井口下方安了四个铁钩,作为挂冷藏食品的地方。为了保证安全,只好把粗大的尼纶网挂在铁钩上。后来装上电泵,既能灌溉桔园,又能把水送到厨房里。再配上手摇泵解决洗涤零星用水,特别方便。
  2009年11月17日,这口井也终止了他的历史使命,只能从废墟中看到它圆形的井口。我和大儿子掀开防护木板,对着清澈荡漾的井底拍下了它的倩影。时光送走了三十三个春秋,人字脉下的甘泉又回归了大自然。
火烧湿壁
  
  记得战国时期,燕国征伐齐国,齐将田单用火牛阵反击,燕国大败。三国演义第39回有火烧赤壁大破曹营的故事。再有中医用火罐和艾草的疗法,也称为火攻。我要说的既不是古战上的火攻,也不是中医术的火攻,却是一次鲜为人知的“火烧赤壁”。因为用红壤砖块砌成的墙体,也戏称之为赤壁。
  1977年春,我和妻子外出做衣。一场暴雨导致山洪爆发,冲垮了后山的防洪土排,泥沙堵满后墙的排水沟,洪水从墙脚石缝里涌入屋内,靠近地面的墙体都已被水渗湿。其中一堵承重墙(排扇)下陷,现出了半寸宽的缝隙。真是赤壁成了湿壁,很有墙体倒塌的危险。
  我们夫妻俩在外做衣时,就很担心山洪对房屋的冲击,也预料到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刚进门回到家里,孩子们正在用吹火筒吸掉屋内的积水。祖母急得团团转,说在大地坪老屋受了渗水的害,来了这新屋里又受水害,天老爷要有眼啊!硬要保佑我们一家人呀!要保佑屋不倒呀!
  可是天老爷是无情的。没有牢固完善排水防洪系统是人为的。为了赚几个钱,忽视了山洪的危害,就因小失大了。后悔也是无益的,我只能面对现实,采取应急的抢救办法。
  我和妻子带着大女儿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在稀烂的泥沟中拼搏很久才把后沟的泥浆糊慢慢运走,总算是疏通了这排水沟。但后山被冲垮的排洪沟是无法在夜里修复的。只求晚上天不再下雨,这是一种无奈的希望。天老爷也怜悯我家了,发了慈悲之心,整晚停雨。房内积水基本干净,外墙的土台阶上也开了很多的小缺口,让水慢慢流出去。
  接着我俩决定,只有采取火攻的办法才能把墙体烧干,这就叫火烧湿壁之战。
  火攻的主要阵地是那墙湿得厉害而且下沉开坼的排扇墙,在墙体两边墙根下,我与妻子分别用薪柴烧起来,顿时火光摇曳,烟雾弥漫,蒸发的水蒸气也充实其间,虽然火气烫得满头大汗,烟雾呛得很难受,但我们就这样烧了一个通宵,几乎把贮存的所有干柴都烧光了,把淡红色的湿漉漉的墙壁烧成米红色的干焦焦的墙壁,屋子里充满了冲鼻的焦烟味,感觉不到湿淋淋的水气了。最后把灼热的灰烬爬开散在地面上,地面也基本干燥了。
  次日早晨,祖母夸我俩真有决心,烧一个通夜硬把湿墙烧干了,真是动了脑筋,也想出了这个火烧湿墙的办法,一夜冇困,就莫去做衣了,休息一下,再来检清这个场面。
  妻子一边扫灰一边说:“发了火就用水泼,湿了墙就用火烧,真是水火不相容,世上的事都是互相克制的啊!”
  “我们用火烧干湿墙就是以旺火蒸发少量的水,但不能欲破龙宫也用火攻。反过来多量的水可扑灭小火,但不能扑灭火焰山呀!水火相克是有极限的,一夜的火攻,也化险为夷,抢救了这栋屋。还不能睡落心觉,马上把墙脚换掉,才是万无一失,我去请尾砖匠,去推条石,你把房内清理干净。”我对妻子说。
  马不停蹄,我用半个崽(土车子)推来九块大条石,尾砖匠要我在砖缝里开些尖(打入契形石块),说这样可使砖块挤紧不离位,为了保险,还在墙腰上顶上挑板,就这样才换上了新墙脚。
  以后地方上下都流传我俩通宵烧干墙的事,对门屋场的陈江鳌先生戏说我是学了诸葛亮的“欲破曹军宜用火攻”的办法,这是把火烧赤壁活学活用了,成了火烧湿壁。
水到渠崩
  
  定屋场基地时,燕长子(刘燕斌)说对门的山嘴虽是白虎嘴,但反面虎是有情的。又说要砌个槽门对着流来的渠水,是个进水槽门,能招财聚宝。我虽然不相信他的风水命相等江湖话,但他的话却深刻留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没有忘记它。
  几间土砖屋总算是建成了,也经受了山洪的洗礼,我自认为火烧湿壁是个创举,也是以火克水的成功杰作,扯起谈来总是沾沾自喜的。而相继面临的一场与水交战,却不是用火攻的战法取胜的,而是要以土克水,全家苦战通宵,以失败告终,犯了主观唯心论的错误,吃累不讨好,徒劳无功。
  生产队的水渠自北向南延伸的修建,即从我砌槽门的位置通过大门前沿经过,这种渠水流经路线就是我的槽门,成了名副其实的进水槽门了,也中了燕长子的话,能招财了,似乎他的江湖话是先说后现,还是有些吉兆。我虽然没想过日后是否有灵验,但面对现实是应如何把水渠改道绕行的问题,不然进屋就要跨越水渠,不但出进要搭着桥板,很不方便。祖母和孩子们不小心会有掉进水渠的危险,同时,一条水沟也打破了整个地坪的布局。
  我完全唯心地理解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句常话,认为只要把挖新渠道的土倒在老渠里,就挖方补了填方,一举两得;并且认为平稳的渠水像温顺的绵羊,不是那猛虎下山的山洪。只想到土能克水,水来土掩,却不考虑水也能克土,能冲垮土排。就这盲目行动,带着全家,还有在潘建国、沈益友、廖爱花等邻居的支援下,先把上游水渠堵住,然后奋战了一通宵,在地坪外侧挖出了新水渠,填满老渠沟。
  地坪里的竹铺上睡着疲惫的孩子们,小方桌上的煤油灯稳稳地摇曳着暗淡的灯光,模糊的人影在来回晃动着,不时也听到小桌上发出茶具碰撞的响声。唯一的招待是一碗凉茶,没有夜宵,可几个邻居还是热情地在打爆工(临时紧急支援)。
  大家都说可以通水了,我说水到渠成也,现在渠成可来水了,就去放水试试吧。
  上游的渠水堵了这么远,应当是积蓄了很大的能量,一旦拉开关板,水流的势头并不是想象的是温顺的绵羊,来势也相当那猛虎下山的山洪,松软的土排很快下沉,瞬间就冲开了一道缺口,土排接二连三的崩溃,新挖的渠道就土崩瓦解,一泻洪流冲向下边的菜地里。
  我向着明灭的星光叹着气,一屁股坐在竹铺上抽着喇叭筒,提议先用柴草堵住崩溃的缺口,打上树桩,再用门片挡住,然后用泥土填实,还是可以通水的,要保证有水灌田,不然社员有意见,就会惹来麻烦的。其实我心里很着急,怕招来破坏水利,影响生产的罪名。
  大家认为这样可以保证水流通过,就来了柴压在门挡土掩的突击行动,满怀信心地再苦干了一场。不料还是一场无用功,水流照样使疏松的土排下沉,水流照样从门板底冲泻而下,柴草和着泥土一起淤在土排下边。只好再次把上游的渠水堵住,我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情景在沉思,在叹气!感谢邻居们的支援,让他们回去休息去了。
  孩子们都在露天的竹铺上睡着了,帮工的邻居都走了,妻子也支撑疲惫的身子准备早餐了。我反思自己犯了急于求成盲目冒进的错误,忽视了夯压渠排这个关键环节,一斧是不能斫出个犁辕的。
  早餐后,把原渠道的填土重新挖出,才恢复了水流的通过,保证了下游的灌溉;水渠上仍然搭上木板,恢复了出进的临时通道。
  后来请来几个老到的老道场(老农),外侧压柴打桩,内侧填土夯压,并铺上了草皮(带草的土块)。他们说,凡事不能吃急火饭,图快就吃亏,才使我深深领会到“欲速则不达”的真正含义,通过几次雨水的考验之后,土排没有下沉,水渠改道成功,老渠也填平,整个地坪完整了;此后槽门还是进水槽门,渠排上新植了树苗和果树,成了一道郁郁葱葱的风景带。
  渠水湾湾门前过,成败都在一夜中。
新巢惊梦
  
  老燕虽然在蹉跎坡筑了个新巢,只是有了个栖身之地,门窗都没来得及安置。为了队上的投资和债务,我们夫妻俩必须撇下一些该完善而没有完善的事情,去继续跑乡串户吃百家饭。
  住在这没有门窗关闭的房子里,四面来风,寒气袭人,每当雷雨大作,更是胆颤心惊。孩子们最怕打雷公,最怕扯霍闪(闪电);因为大人常说吃饭掉了饭粒是浪费粮食,不捡起吃下去是会遭雷打的,遭雷火烧的。因此在扯闪打雷的夜晚,他们都蒙在被子里。大人不信雷神,但也怕雷电袭击,因为凡被雷电打死的人,都要受冤枉加个罪名,不是虐待了父母就是做了冇良心的事,上天不饶人,雷神惩之的报应云云!
  祖母说,雷神庙的雷神老爷有两个翅膀,右手拿铁锤子左手拿钢錾子。难怪被雷公打死的人身上,都留下几条红色疤痕,我们都冇做亏心事,雷公是有眼睛的,不会乱打人。
  妻子说:不管有神冇神,总之雷声闪电是有些吓人的,我们要做夜工,躲之无躲,只要把印花被单蒙住窗子,眼睛看不到闪光,风也吹不灭灯光,我们可安心做衣;至于巷门后门可用木板抵住,那大门就用晒簟拦住,这样才有个关闭,心里上才有个安全感。
  就这样敷衍了一段时期,虽然慢慢也有些习惯了,但孩子们常听到邻居孩子们唱着“蹉跎坡鬼又多,扯的扯来拖的拖”,晚上老是不敢闭着眼睛睡觉,总是要折磨得很疲倦才自然的睡着。妻子说,身子躺在床上,眼睛瞪着窗子,俨然有个毛茸茸的黑老壳藏在窗外;有时被突然的凄戾鸟声吓醒,就不敢闭目入睡。祖母说这种鸟叫挖窖鸟(猫头鹰),朝挖男晚挖女,笑挖眼,哭挖雨,它一时笑一时哭,只挖祸不挖福,它开口就是有号(治丧穿丧服叫戴号),总是冇好的兆头。
  住在单屋独舍的山坡里,当然是无比的寂静,雷声闪电和挖窖鸟的凄戾叫声,创造成了惊恐的气氛。惊魂不定恶梦多,心理不振鬼怪多。这样挨过落叶萧飒的秋天,快到朔风凛冽的腊月了,首要的问题是完善大门的门片。俗话说饥寒起盗心,虽说家里没有多少余钱剩米,但接收的包工布料都是别人的,一旦被盗,放牛伢子赔不起牛。妻子说一床晒簟挡住大门,只是瞎子戴眼镜----一个摆设,只挡得风雨挡不住人。天气很冷了,大门就成了风门口,水不急鱼不跳。天色易变,人心难防,不要做雨后送伞的事。大门片迟早是要做的,拖不了的。
  我只得冒着寒风起了个特早,来到芦仙寺找我那个表老弟,说要买四根做大门片的杉树,然后就随他来到羊须漕山上,一直为他帮一位信任社干部背树;等到下午将近日斜时候,才搞到四根生树,挑到屋已是黄昏过后。我又气又累,坐了很久才把经过说给妻子听,妻子说,人家是面子上的人,你是落难的人,若要人家肯(帮忙),只能耐烦等,没扯砍伐证也给了你几根树,已经算是帮了忙。
  我和成木匠合伙做好了大门的门片。按当时来讲,这种实木门片算是很坚固的,外有铁闩挂锁,内有复式门闩,有了安全感,晚上就不再惶恐不安,也不做噩梦了。这种实心门片可以取下搭台,用来弹棉絮,祖母说上大门也是一桩大事,并且大门也是主福的,千斤的门楼值千金,打个包封(红包)给师父是明中去暗中来。将来粉墙时,还要在门楣上方做个福字就好了。至于那些窗户是已经装了直圆木棍子的,冬天只要糊上纸就可以了。
  十年后,老大出嫁时,我才把窗户上的圆木棍锯掉换上圆钢条,并装上玻璃门和纱门。房门也换上印心木嵌门片,总算是完善了所有门窗。但对比三十年后的新农村,不锈钢和铝合金取代了过去那种朴素的木门窗,很有洋味道,很有城市的装饰氛围。
  雷声依旧,鸟声依然。但不再有惊恐的心理和凄戾的感觉。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融合,人与社会的共鸣声音,一切都看上去风平浪静。
友其风雨,本系玄黄
  
  时光驶到一九七九年三月,新巢已历三个年头了。南北两向的外墙虽然是选了老宅运来的结实田泥旧砖砌的,但在狂风暴雨的吹打下,砖缝里的挂泥已被雨水清洗一空,甚至有泥水流到屋内的墙面上,楼板上,再流到楼下的屋间里。墙体到处透光,就像是一只竖着的筛子。如果再不粉刷石灰,就会有倒塌的危险。
  我不得不去找盖屋的尾砖匠商量。他说砌了三年的墙体基本不再下沉走样,墙体也已伸缩定性了,就是可以粉刷的时候了。
  “粉刷了石灰会不会像砌忠字牌楼那样掉粉皮壳,能保住多久时间?”我说。
  “又讲砌忠字牌楼落粉皮的事! ”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那是砌的湿砖,就砌就粉,落粉皮壳马上兑现。现在是粉干墙,至少也可保几年。日子久了,粉墙有了小孔,雨水透进去,还是要起壳落粉皮的,不过是赊账!就是用水泥粉在土砖上,终究也是要落粉皮的。不要想得太远,能保几年就保几年。不信,你去问别个师父!”
  这时我刚刚复职平反,在石江学校任初中毕业班的理化课,时间非常紧张。于是请尾砖匠为首负责粉刷工夫,又请沈叨玉为首负责调制草筋细泥和纸筋石灰。两班人马都交关他俩吃累安排,自己只能起早摸黑做好准备工作。火头军当然还是妻子承担。
  首先必备的两件物资是石灰和纸筋,这是也是难以办到的两件麻烦事,由于我身份的改变,社会交往也相应变好了。从供销社的后门口购到包装盒,祖母和妻子帮着撕扯,除去油纸和装钉后泡浸在一个大瓦缸里,以后搓纸筋和磨石灰浆的事都由小工们去完成。
  按尾师父交嘱,九溪洞的石灰最好,里面没掺石子也容易化浆,黄荆坪和谢家塅的石灰就很差,粉了墙,几年还在爆玉米花。便宜不是货,硬要搞到九溪洞的石灰,将来落了粉皮也好,爆了包谷子花也好,就不能怪他。
  于是请沈春回从九溪洞购回了一拖拉机生石灰(壳子灰);因为家门口的小路不能走汽车,只能卸在200 米外的楼底屋场的晒坪上。为了不被雨水淋湿石灰,为了立即发灰(下水)备用,势必要开夜工,把石灰运到新巢的地坪里。我们有长期开夜战的习惯(不得已),被人戏称为“夜光精”。
  “夜光精”们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摆放在路上的各个拐弯地方;微微摆动的灯光连成一条蛇形的曲线,打破了寂静的黑夜,照亮了这山间小路。几双大小不同脚板在小路上移动,没有人说话,唯一听到的是一辆土车子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夜光精”们默无声息地,像蚂蚁搬米饭一样,严密分工各执其事,老祖宗提着马灯站在大门口照亮终点站,老三老四在晒场把石灰块装进撮箕里,妻子和老大老二搞肩挑运输,我还是推我的土车子,老五在我前面拉车子,上坡时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终于一夜把二千斤石灰运到新巢地坪里。这是蹉跎坡人的吃苦精神,团结精神。“夜光精”之所以称为夜光精,就是善于于夜战,相对于早起三朝当一工而言,是苦战一夜当三工。
  匠师们的粉墙程序是先粉草筋细泥,等细泥开了鸡脚坼才能接着粉纸筋石灰。雨天粉内墙,晴天粉外墙,从上至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按我的要求,前外墙及所有内墙的离地三尺以下都做成深灰色,假称水泥墙,两外侧墙和后外墙的中下部做成桔黄色。泥水匠很有经验,要我准备窑灰渣子(烧青瓦的窑灰),拌石灰磨成深灰色的灰浆。这就是色彩学上的间色,即黑白两种极色混合变成了中间色调(灰色),师父们都说这种加上窖末子粉的墙是冒称水泥墙的做法,也是一种传统做法。我的构思并不是冒称水泥墙,而是喜欢这大方调和的中间色调。
  把洁白的石灰墙变成桔黄色,师父们也是传统经验,说要在石灰墙半干半湿时,刷上青矾水就变成桔黄色。太湿了,石灰墙就会刷坏;太干了,石灰墙就不变桔黄色,但他们也说不出为什么。其实他们说的青矾也叫皂矾,又叫七水硫酸亚铁,调的青矾水要每次浓度相同,刷的时候一要手脚快,而要刷得匀,三不能重复,没经验的人,往往刷成浓黄交错,色痕杂乱无章,很是难看,俗称“花背黄牯”。
  两侧外墙的最高点粉刷成功时,师父们要我画上角花,说这里是飞檐下的至高点,最显眼;说东边画只檐老鼠(蝙蝠)表示有福,西边可画只梅花鹿表示禄;趁手脚架还冒拆,要画就架势(开始)。
  我只好从学校抽回来,在那里写上几个字作为一个纪念。拟定以这屋宇的自述,拟人化的第一人称的口吻说:“我立足于这个天地之间,为了我的安全,要与风雨交个朋友啊!”根据这个意思,东侧书写“友其风雨”,西侧为“本系玄黄”。均为一尺见方的篆体墨字,并分别注明1979年 3月。三十年后,在历史前进的车轮下,它随着墙体倒下,最后一刻的印象留在记忆中,留在照片中。
  山泥做的土砖屋,经过粉刷装饰,一派青瓦白墙红石脚的色调,很有传统的江南民居风韵,自己感到非常惬意。
  几年后又完善了连着东侧偏屋,建了刘先生(燕长子)指引的进水槽门,又搞了一次小规模的粉刷工程。请的泥水匠还是那个“落粉皮壳”的尾砖匠,我说他到底是个落粉皮壳的师父,两侧外墙已开始落粉皮了,他生气了,说他言之在先,当风雨的土墙粉刷水泥也是要落粉皮的。
  我无奈,看来无情的风雨吹老了多少少年郎。土屋虽与风雨交了朋友,粉皮照样要落,你声言本系玄黄,天地也保不住你脆弱如渣的土砖墙。我只好求助于志在凌霄善于攀附的爬山虎(葡萄科的地锦)。几年后,凭着它超速的生长和吸附能力,很快在墙的外表面交织成一副牢固的网络,覆瓦式的叶序排列,风雨无阻保住了墙体。我说它是墙壁卫士,绿色使者,真是:春来墙上绿,秋到叶儿红,别号爬山虎,壮志在凌云。
庭院四时春
  
  从1976年丙辰岁到2003年癸未岁,历经了二十七个春秋。也就是老燕筑新巢,在蹉跎坡经营了二十七个年头,虽然两鬓飞霜,但终生无悔,虽俞跗既遥,巫彭亦远。但乾坤混沌的顽症,痛心疾首的创伤基本治愈。故美其名曰:来了第二个春天。
  当此时,寿高百龄的祖母已在六年前寿终内寝,含笑于九泉了。五个孩子先后飞出了蹉跎坡,都已成家立业。老燕身老心未老,乐意留守老巢,把这个芸香居建造成一个幽静的园林式的山居。
  2003年春节,晴,轻霜冻,温度-1到11摄氏度,应是个三阳开泰的春节。新燕带着他们的雏燕都飞回了蹉跎坡,齐聚在芸香居大团圆了。
  这次大团圆,是吃在芸香居住在芸香居的最后一次大团圆,至少有四天的活动。他们的到来,老燕们是忙于后勤,新燕们是忙于摄影纪念,把蹉跎坡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到镜头里:
  落叶的板栗和杜仲树,还留下一丝残冬的余韵,两排杉林恰似绿色长城,划着豆腐块的菜园和清澈的鱼池交相辉映;竹林里荡着土秋千,摸几下人工矮化的密节古怪竹;站在梯田式的桔园里,可远眺石柱峰、石牛砦等东岸山景。
  大门口的空地都已硬化,花木盆景点缀其间;草地的石桌石凳上和高大的玉兰树下是活动最多的地方,小孩子们最喜欢在装有摇水泵的井台上和砌有假山的微型鱼池边玩耍。
  “以前的春联都是我作的。”我提议说,“今年的春联就搞集体创作,蹉跎坡这座山居环境已基本完善,你们都看到了,也摄入了镜头。根据这个情况,既要体现大团圆,又要突出一个春字,字数不少于四个不多于五个,还有避忌三平脚三仄脚,词性和句式的对仗也要工整啊!”
  “这样搞,俨然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了。”妻子说,“照以前的写个‘向诸君祝福,请各位拜年’也要得吧!何必硬要那样古板呀!”
  “大团圆就是集体创作,好些,各有千秋,最后我来批点修改完善。”我就这样安排了。
  A 说今年是羊年,还是“三羊开泰,五谷丰登”吧!B 说环境这样好,写“安居盛世,乐在园林”也可以。C 说大家从天南地北赶回来团聚是天伦之乐,用“关山万里路,天地满园春”应该合适。D 说去年是壬年,今年是癸未,“羊随春到,马带福归”也表示了新旧交替的意思。E 说竹有君子之风,是否写“春风着意,修竹怡情”要得?F 说…,G 说…。
  我对他们的联句做了如下点评:
  A 的联句很有传统味道,也算工整,但丰登不能对开泰,登丰才是动宾词性。B 的也很工整,合符联律,但没体现春节,只能做普通对联。C 的立意可以,但没有把意思说明白,可再修改备用。D 联正合了马蹄韵,也算工整的春联,但没突出这个家庭和环境的特点。至于 E联,虽是富有韵味的雅联,但没体现大团圆,还有 F和 G的就不讲了。总之,各有千秋,还是动了脑筋的,基本都是成功的联句。
  我把 C联改成“庭院三春景,关山万里情”。他们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些。这样既说了孩子不远万里归来团聚,又表明了新巢新气象。比1989年春节的“以农为本,立德修身”开放得多,那时是清规戒律,现在是敞开心扉。正是:情牵海宇关山路,乐叙天伦父母心。
蛇尾场的木屋
  
  写完了我的新巢,但不能忘记先人的老巢,我原住的大地坪老屋,以及土改时立法庭的对门屋场,和沈载得住过的蛇屋场,都系宝乔裔世诚公迁来此地(桃美洞)后先后于清雍正年间所建的木结构民居,时间均早于清同治年间建造的华佛寺(今新开村法源寺组)沈家大屋(本人另有测绘报告和平面图)。
  以上三个老屋均于上世纪末先后拆除,改建成分散的独立红砖楼房。邻近的石江陂陈家大屋和软桥组的潘家大屋也早就化整为零,而党上的刘家大屋只剩下风雨飘摇的三进厅堂,孤立在周边的红砖楼房中间,危在旦夕。
  鉴于新农村建设的崛起,红砖楼房鳞次栉比,这是木结构的老屋先后消失,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这个现实是无法阻挡的。而不少城市出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仿古步行街,江南水乡的古民居也在修复或甚至复制中,但留下原汁原味的古色古香却是甚少。我想为蛇屋场的木结构老屋写点回忆记录,作为对先人木屋的留念。
  九龙山(前文已述)像一只左掌覆在桃美垅的左侧,指向太和塅(今江美村),左掌的大拇指叫白虎咀。古老的蛇屋场就关藏在这虎叉里。左青龙右白虎,景致很好,只有一条泥沙路从大樟树下的池塘边通向大屋的槽门口。
  大屋的正屋是三进五开的木结构,分别为下厅、中厅和上厅,依次升级。上厅进深 2丈 8尺 9寸,宽度 1丈 5尺 6寸,中下厅进深相应减短为 2丈 4尺、1 丈 8尺。承重墙由大木柱和穿樑组成木架,木柱间用木板镶嵌着,俗称鼓皮墙。檩子为两根镶合而成,能承受沉重的青瓦重量(老瓦重约为今小青瓦重的四倍,每片 1.6市斤)。
  承托瓦片的椽皮都是三寸到尾的对开木板(一木锯成两半),钉椽皮不用铁打的方钉(那时没机压圆钉),先人考虑铁钉上碌(生锈),就选用炒熟的竹钉,因为炒制的竹钉不上霉变质。钉孔是用是凿穿透的方孔,使竹钉把椽皮牢固地钉在檩子上,说明先人考虑是周密细致的。
  檐条都架在鱼尾形的挑樑上。硕壮的樑体刻有鳞片,张开的尾鳍刻有线条,大方美观具有形象特征。
  上厅除正樑和陪樑外,中后方有快宽大的照板(俗称照),起着装饰和牵拉的作用,照上竖挂的匾额上有“老壮传身”四个大字。文革时,造反派凿樑上的八卦图时一并破除了。天井两侧的茶堂木格门和中厅的板门是活动开关的,只有婚庆时才敞开。
  屋脊中部都堆上品字形瓦堆,传说姜子牙封神时没留下自己的神位,就这样坐在屋脊上。
  印象一是原材料,从用料看,当时的森林资料非常丰富。印象二是建筑风格,堪称结构严谨,大方朴素。印象三是设计思路,保安和排水等细节都考虑周密。印象四是这种大木结构的老屋场,反应了强盛的家族凝聚力。总之这纯粹是印象,留下这印象示于后人也!
内山人的土筑屋
  
  前文写了很多关于灵官嘴的往事,却没有把土筑民居写进去。而土筑民居是内山人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建屋形式。内山人不缺木材,为什么不建木屋而筑土屋呢?他们说木屋需要高大的圆木,几年来山林中也很少有这类木材了,同时木屋容易遭白蚁危害,要换根柱头就是非常麻烦的事。并且木屋不保暖,山区的屋基只能选在坡地边沿地带,房子的进深受到限制。
  因此内山里的民居都是土筑墙,这种墙体比土砖墙宽二寸,是八寸宽,墙体中安放木棍做墙筋,既牢固又保安,小偷把筑墙叫豆腐渣,把砖墙叫豆腐干。黑话说,只吃豆腐干不吃豆腐渣,是指筑墙又厚又有墙筋,难以挖穿,砖墙有缝易于打洞。
  灵官嘴最大的土筑屋是祖父开染坊时的东家江文盛的,那是三开两进一过厅两天井的规模。我跟着祖父母在那里躲兵时,常和孩子们在那厅堂里玩耍,非常熟悉那里的环境。周边的土筑屋都只有 1丈 8尺至2 丈 4尺的进深,都是三开一字门楼。近十年来,内山里的土筑屋都慢慢消失,一是拆除建了红砖屋,二是迁移进入集镇。所以,土筑屋将是完全退出民居建筑舞台的古董了。
  1962年我出狱回到老家后,在芦仙寺舅祖父那里,做过几天筑屋的小工。听到他们称筑土墙的师父为筑匠,看到筑匠的主要工具是筑架(土箱),长五尺,高一尺,内宽八寸;一端由活闩固定着,一端是活动张开的,筑墙时用木制钳卡夹住。筑匠站在架中提住两边纽绳操作运转。固定一端的挡板外面吊着重垂线,来调整筑架的垂直正当。
  筑墙时,筑架放在两根横着的木棍上,他们称这种两头尖中间粗的圆棍叫“牛”;筑墙的榔头叫槌,中间是圆形的,便于握手,两端的方角是扁形的,一端叫小槌,一端叫大槌;每架筑好土后,用槌打开闩栓,即开架移到新的位置上,用小钩锄刮去架上粘着的余土后,重新校正装土继续筑墙。
  除掌槌的筑匠师父外,还有两班人马也很重要。一是挖土和土(抄匀潮水)的也应是师父,因为选挖石子土,因黄土多了太粘没站劲,太少了就没粘性;潮水太多粘槌又粘架,潮水太少就松散槌不实;师父们说,既要能捏成团,又撒得开,所以抄土是师父,筑土才是徒弟。
  二是打泥巴掌的师父,这是一种细心耐烦的门面工夫。巴掌师父筛好和好一堆干湿适度的细土,用东西遮住保湿保干,提着一小撮箕细土随在筑架后面,趁着筑墙未完全干燥时,先用手把细土抹在墙面上,再把小巴掌拍打,既把墙拍打得光亮干滑,又补满了“牛”棍留下的圆洞,一般不再粉刷了。这种连拍带拖的工夫虽然看似轻松,可要不停不住地急慢拍打着。筑匠休息了,他也要把巴掌打完才能收手,所以是最后吃饭,最后收工的,打巴掌的都是有经验有耐心的中老年人。
  负责挑土和抛土的人在地面,接土的人在墙上,都是青壮年人。抛土和接土的人既要力气又要灵巧,若有闪失走了手,连箕带土砸到人头上,就要换几句骂----吃了死!不是撑船手莫撑竹篙头……
  筑墙的工夫很累人,所以饭量也蛮大。师傅们说,墙要土筑人要饭筑,人是铁饭是钢,筑屋就是筑饭。我只能做死功夫,就是把土挑到墙根下,每挑满一架,就可休息几分钟。
  也有人取笑我,说我的肚子是藏书的不是藏饭的,筑多了饭,就越筑越呆。其实刚出狱的我是无偿打小工的人,只是混饱一个肚子,如此处境,奈若何哉!
塅里人的土砖屋
  
  塅里人的土砖屋是传统的民居形式。一般建在田垅两边的台地上,很少占用耕地。因为土砖块可以预制备用,可以待砖块满月干燥定型,即可奠基砌墙。而且砌墙人数可多可少,缓缓而行,不像筑土墙那样必须蜂拥而上、一气呵成。
  砖匠师父工具简单,只要一把砖刀,一把泥刀(打泥刮缝的木刀),一把挂尺(垂线用)和一卷线车(直线用)。有小工供砖供泥(挂缝浆泥),砌快砌慢自由决定。碰上手脚麻利急如风火的海砖匠(戴海朋),小工就跟着累个死;若碰上喜欢扯谈的牛皮砖匠,那小工就半歇半做。所以有几班砖匠同时砌墙时,小工们就都想与牛皮砖匠配对,怕配上做海砖匠的小工。都说海砖匠的手脚像发了急痉风,害得小工手脚冒得停,累个要死还要受气挨批评。
  土砖屋都是一进三开或五开,七开的就很少。一字排开的,以前都只出檐一步水,安的是行挑(单挑樑);到上世纪中后期,才时兴立伞柱,出两步水,柱腰安穿樑,铺上楼板,称为晒楼,装上栏杆,似现代的阳台。
  有的大门凹进一尺八寸,叫小回字屋,前檐只要出一步水,回字湾就出了两步水,我建的芸香居是小回字,但前檐出两步水,大门回一步水,则大门口很宽敞,有三步水的出檐。出两步水的挑樑叫座樑(双挑)。
  有的五开屋,中间三开为一字,大门不小回;两侧的房间向外伸出 5尺 4寸,各开门洞对着阶檐,整体类似老式锁的形状,俗称锁匙脑,这种形式也称大回字屋。
  回进回出的尺寸都是九的倍数,因为土砖的长度为 9寸,所以就取 1.8尺,4.5 尺,5.4 尺等,也与久谐音,取其吉祥之意。
  到上世纪后期,土砖屋兴起中间拔巷道的结构,这样使各个房间都有一门一窗,能够独立使用,又可通过巷道互相联系为一个整体,具有集合与分散结合的特点,很是实用。
  土筑屋经过内外粉刷,装上木楼面,住下也很舒服,都感觉冬暖夏凉。但土砖屋和筑墙屋一样,青瓦容易被风雨冰冻和暴晒的侵蚀而断裂或移位,每年要及时修补检盖才能保证墙体的安全。我的芸香居就是因每年的检修屋顶而花费不少工日,修检屋顶的师父说,他也不保证,只是天晴包不漏,落雨漏不包!我听了啼笑皆非。
  今石江村江美片的 306户农家只有10户还住着土砖屋,但也已作了建红砖房的准备。2011年的车轮会把这剩下的土砖屋送入历史的记忆,谁也留不住它啊!我于2009年秋在老家呆了一段时期,专门去拜访了一些土砖屋。我不是去强留它,它因历史的淘汰而消逝是正常的必然性,我去看它们的目的,是想把留在它身上的某些历史印痕捕捉到镜头里。
  然而我是历史的落伍者,走得太慢。原来本村和瑞组徐某靠池塘边、用土红写有“耕者有其田”和“保护富农经济”标语的土砖墙,早已被红砖楼房取代;还有画着“钢铁大王升帐”和“打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漫画更早已消除。
  最后在一栋五开间土砖墙上捕捉八个硕大的宋体字----“十年规划,一年完成”,这是大跃进年代的狂热口号。因为主人已盖了红砖楼房,老屋作了养猪场地,才把“十年规划”封存到五十年后的丙午岁,真牛!当然我芸香居外墙上的“拆”字也上了镜头,一个规划时代的纪念----芸香居划上了句号。
  我从盖木屋的木匠,写到筑匠和砖匠这些艺匠们,都是随着时代的进展而改变对他们的称呼,下节写红砖房子时,就改称为泥水匠了,这是建筑和建材授予的相应名号——匠冠。
诱人的红砖屋
  
  自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村涌现了不少专业户和科技示范户,他们率先富起来了,也就最先盖起了红砖楼房,最早取代了土砖屋。但这时的红砖屋还是砌清水墙,外墙是勾的一丝不苟的石灰缝,内墙粉刷石灰,地面打上水泥,屋顶还是盖上老屋留下的旧青瓦(俗称烟瓦)。
  大批的剩余劳力奔赴东南沿海城市,不但捧回了大把的票子,也带回了很多先进的建筑技术。于是红砖屋的内外装饰上升了几个层次,勾着石灰缝的清水墙被甩砂子墙取代,又接着被瓷砖墙面所代;水泥地板被地板砖、水磨石、大理石所取代,木门窗被铝合金、塑钢和不锈钢所取代,小青瓦被陶瓦、玻璃瓦所取代,总之原装的红砖屋不断升级,成了砖混结构的洋楼房。由原来三四万元的造价升到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的造价(二层三间)。
  姑娘们的出嫁也随着身价百倍升值。住土筑屋和砖墙屋时是讲的“机毛算皮”(收音机、毛线衣、计算器、皮鞋皮箱),住清水红砖屋时讲什么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而住近年的洋楼时代,就讲三子(票子、摩托车子、洋房子),要求在洋房子办婚庆才是风光无限。
  “我们原来的江美村(现石江村江美片),有 306户人家,约1100人口,其中 296户都建了红砖屋,占总户头的97.32%,少数几户人家只慢走一步,都作了建房的准备”,村主任沈思之这样介绍说,“原江美小学的土砖平房太煞风景了,撤校后养鸡打杂熏烤烟,准备盖栋红砖屋办老年人活动中心。摇金山上的村部是刚落成的办公大楼,比有些乡镇办公大楼还要气派得多。”
  我说,从先人的木屋,到内山里的土筑屋和塅里人的土砖屋的淘汰消失,现在从红砖屋的普及到洋楼别墅的出现,反应了社会体制改革的经济优势。也改变了匠师们的称呼:做木屋叫木匠,筑土墙叫筑匠,砌土砖的叫砖匠,砌红砖屋叫泥水匠,有的还请了制图设计师和施工员。
  我在农村没住过红砖屋,唯一的创业是建了一栋土砖屋,即蹉跎坡的芸香居;所以我在的原江美村来说,居住排队应在那 2.68%之列。幸而我的大女儿在附近的教军坪也盖了一栋三开的红砖屋,每年也去那里留宿几晚,我自以为也能住上了红砖屋。但妻子不喜欢住红砖屋,她说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金窝银窝不如蹉跎坡的土窝。
  其实老大的婆家房子极窄,一家四口挤在两个半间房子里,建在那石嘴岭上,交通极不方便。于1999年迁建到 106国道傍的教军坪来,也是无奈而被逼的;因为迁到这处形同集市的村街,交通便利,人多热闹,可做点生意,他们认为这红砖屋才是自己的安乐窝。2000年五一节办落成宴时,我以女婿祥林和女儿涤非名字作了一幅嵌名联:
   祥开新气象,
    涤洗旧风尘。
  这种鳞次栉比的面临 106国道的红砖屋,外装饰只有临路一面贴上瓷砖和一列眉毛样的玻璃瓦假檐,其余三面就用水泥抹上,师父们叫拉毛。这种介于清水墙和洋楼之间的红砖屋,也花了十二三万的造价。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钱水在涨,人心也在涨,随着攀比和炫耀的心态的出现,建屋要求也不断升级。
  老燕1976年在蹉跎坡筑新巢,一个五大间土砖屋只花五百多元的造价,只有老大夫妇这三间二层红砖屋造价的两百分之一。二十几年的时差,就是这么大的差别。我们筑巢是为了有一个能避风雨的比较宁静的窝巢和环境,下一代人的筑巢是为了建造一个舒适的时髦的住所和热闹的环境。老大的两个女儿名兆丰冰丰,故墙上贴了一块刻有“双丰居”的青石碑,后来开个小店子也名为双丰超市。
  我的近房亲属沈良友的老房子是土改时分的胜利果实。不过这地主的房子也是阿弥陀佛的没粉刷的土砖屋。到本世纪初,这几间五十年前的胜利果实被周边的红砖楼房包围了,使这破旧的胜利果实如鸡立鹤群,很是难堪,在新农村中大煞风景。良友虽劳少人多,但很能干,会开拖拉机和耕田机,是烤烟种植示范户,也当过生产队长;2008年由他儿子(建筑设计师)设计的三层洋楼脱颖而出,取代了那土改胜利果实,在周边楼房中成了鹤立鸡群。
  他很激动地说:“寸土皆为皇王地,不用交征粮还发农补金,是历史上没有的事啊!哪个朝代有这样的政策啊!过去的地主哪有这样的楼房!现在都比地主富得多,都成了大地主!”
  我说,如果都是地主,就没有一个贫农了,那谁去斗地主呢?只能地主去斗地主了!
  他说准备办几十席新居落成酒,要我写两首对联,要表明他要说的意思,我尊命写的大门联是:
   新居添百福,
    善政惠三农。
  堂联是:
   拆旧建新楼,安乐工程圆美梦。
    种田免国税,惠农政策破天荒。
   木架屋、土筑屋、土砖屋、红砖屋、洋楼别墅,不断升级。
    木匠、筑匠、砖匠、泥水匠、施工员、设计师,不断升级。
  老燕在蹉跎坡的土砖屋没有升级,庚寅岁的2009年11月15日,它被夷为平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这是迟早的必然,也是圆满的结局。
(272)、筑巢毁巢的无悔
  
  筑巢那年我年届不惑,毁巢那年我寿逾古稀有三,芸香居整整经历了三十三个春秋的洗礼。筑巢时我俩整整苦干了两个月,毁巢的前后我俩也苦干了两个月。儿女们本想把芸香居的土砖屋改造升级,盖栋红楼房好赶上时髦的楼房潮流,但终未能圆上这个梦。芸香居拆毁了,蹉跎坡面目全非,往日的一切印象都烟消云散了。
  土砖屋退出历史,这是迟早的必然,它未能升级到红砖楼房之列也是无悔的。孩子们各在异国他乡,我们这对劳燕也步入风烛残年了。当写这段文字时,我查看了封存三十多年的蹉跎坡芸香居建造工匠簿,这是一个版面仅六平方寸的小本子。上门印着“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红色字体,里面还夹着很多单页记录资料。
  首页记述,丙辰岁,1976年农历7月28日(妻陵鱼生日)拆除大地坪老屋住所,之前后开挖地基,八月做砖行墙,闰八月甘八日移居新屋。内外无暇清理,只是毛架子,耗时两个月,花工468个,工价分1.2元、1.4元、1.6元/日三种,总工值588.8元,外借币及外欠货币共296元,共884.8元。家底子是470元(收进100元,售生猪250元,送工折币120元),共欠414.8元,年终实欠264.03元,耗去口粮2040斤,以后粉刷完善环境到1978年才基本大体结束。
  另一单页记述:这是以一十三本芸香居农业工、缝纫工、家庭建设等项目中夹杂的有关能反映当时社会和家庭的部分诗文对联、债务等的节删页片,待以后整理入“蹉跎坡回忆录”。
  记录中的两页数字式应该录下,有特殊意义的。一页是逐年负债数目:1970年230元,1971年未查到,1972年492.3元,1973年397.13元,1974年46元,1975年未查到,1976年264.03元,1977年218.42元,1978年248.2元,1979年221.5元,1980年未查到,1981年264.8元。
  从以上数目看,历年负债都在200-300元之间徘徊,只有两年在300-500元之间。这说明我当时是无能抖掉—身虱婆的,玩的戏法是扯了公账盖婆账。按当时谷价9.3元/100斤计算,即滚来滚去还是欠3至4千斤谷的价值。一直滚到1992年,我才真正没有债务了,才算是抖清了身上的虱婆。因为这时孩子们都基本结束了学业,开支就大大减少了。
  另一页记录是:外借现金刘中武10元,刘远让40元,刘晏钦20元,刘福连10元,刘用生5元,徐战国10元,沈满盈10元,沈阳希10元,沈贤得10元,沈付长10元,黄训钦10元,沈成寿5元,刘武子24元,共174元。这十三个人我是应该转录下来的,虽然人均只有13.46元,可算是雪里送炭有滴水之恩啊!
  另有沈阳希送钉子2斤、锄头一把,付都吾圆钉8斤,手电池两对,也确实解了物资紧缺之围,不可忘记。遗憾的是那些送工和送菜的都未能查到确实姓名(折工值120元),未能改谢!乡情友情,仁义值千金!
  按当时情况,几分钱也要算个清清白白的,不能四舍五入的,因为五分钱可买一盒火柴或一包经济牌香烟,或多少能购到酱油和食盐。
  2009年5月浏阳的三条高速公路在工业园举行开工典礼,宣告高速公路的建设已经启动。9月5日我看到芸香居的前后已挖定边界红线沟,9月21日工作队在墙上印了拆的红字,即丈量房屋面积,22日再复丈纠错,增补了错算的面积,共306.28㎡(齐外墙根计算);10月13日工作组察看周边环境附属物,31日全镇拆迁户听拆迁安置动员报告,11月15日签拆迁协议,核算补偿26.96万元,17日砖墙全部推倒,28日才前往浏阳老二家中,尔后对周边山林菜地共补偿7.2273万元,总计共补34.1173万元;
  对比1976年建土砖屋的造价,按稻谷升值10倍、工价升值60倍计算,当是以约5万元的造价换来27万元的补偿,我也是发了一个老财,但我周边优美清净的环境的消失是无法补偿的。然而筑巢也好,毁巢也好,我是无怨无悔的,这是非常圆满的落幕,也是必然的大结局。因为劳燕老了,雏燕都展翅高飞远去了。蹉跎坡呀!芸香居呀!再没有牵挂和留恋了,只有两块石匾放在陵园里,只有把最后的印象留在镜头里,留在美好的记忆中!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第十三章一共30节,目录如下:
  
  第十三章 老燕筑新巢
  
  229、老宅已非安居地
  230、月砖
  231、人字脉纹
  232、千斤门楼
  233、打平水
  234、火头军
  235、安楼栿
  236、上梁
  237、成木匠
  238、打井
  239、火烧湿壁
  240、水到渠崩
  241、新巢惊梦
  242、友其风雨、本系玄黄
  243、庭院四时春
  244、蛇屋场的木屋
  245、内山人的土筑屋
  246、塅里人的土砖屋
  247、诱人的红砖屋
  248、筑巢毁巢均无悔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第十四章 责任制
  
  (273)、转弯子
  
  《中共浏阳地方史》第188-190页载:
  “1980年9月,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通知》下达后,浏阳讨论认为不宜搞责任制,基层干部难转这个弯子,认为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
  “1981年9月,浏阳召开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议,提出六种责任制形式。尔后,全县培训骨干38063人,抽调机关干部148人组织2097位干部到大队帮助建立责任制。当年农民的积极性高涨,全县粮食总产增长20.8%,创历史最高水平。”
  “联产承包责任制,打破了人民公社吃大锅饭的局面,突破了平均主义。”
  “农民说,搞集体束手束脚,搞定额毛手毛脚,包产到组碍手碍脚,搞大包干放开手脚。”
  “过去出工靠哨子指挥,一声哨子人等人,二声哨子人看人,三声哨子慢慢行。”
  “大包干后,联产联心,人人操心。出工两头黑,重担一肩挑。犁耙工夫争着学,技术讲座争着听,科学小报争着订,技术干部争着请。”
  “劳动潜力充分发挥,剩余劳力大量转移,广开多种经营门路,第三产业涌现,南下大军创收。”
  ……
  所以,这里所指的责任制是指农业生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当时浏阳怕基层干部难转这个急弯,但还是提出了六种责任制形式。1981年建立责任制使粮食生产有了成效,才是实践检验了真理,证明了责任制的正确性和优越性。农民最喜欢和满意的还是放开手脚的大包干,也就是农业生产联产到户的责任制。1983年癸亥岁,浏阳完善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耕地承包延长到15年。
  转这样的急弯子,是主观意识和客观存在的统一。只能从渐变到突变。基层干部对这突如其来的急弯子想不通的实质,还是利害关系的冲击。因为干部的工分是泡沫工分,社员的工分是做来的工分。社员的定额工分高,干部记的同等工分也高,平时误工也记同等工分。大忙季节社员定额工分多,相应干部的泡沫工分也多。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生产责任心,为的就是工分。在有限的生产收入里,按无限膨胀的工分来分配,就是一场工分争夺战。有人说,累个死也只能争到这些工分,不太累的也能得到这些工分,甚至不累的也能坐享其成。这是烂草鞋拖死了癞孵鸡婆。
  吃大锅饭搞大集体出工挣来的工分,也有活工分与死工分之别。比如外调和开会按同等劳力记工分叫活工分,用手脚做来的叫死工分。同时定额工夫有估紧估松的区别,社员们做工夫有实干巧干的应对方法。
  为了工分,大年初一搞开门红,大年三十搞关门红。这种工分争夺战,谁会去想队上的收入是有限的?谁会去想这工夫是有责任去做好的?出工听钟响,做事问队长。
  联产到户责任制的施行,才平息了工分争夺战!才有了增产增收的责任心,才出现了农业生产的崭新气象,这是划时代的转折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红砖屋的内外装饰上升了几个层次,勾着石灰缝的清水墙被甩砂子墙取代,又接着被瓷砖墙面所代;水泥地板被地板砖、水磨石、大理石所取代,木门窗被铝合金、塑钢和不锈钢所取代,小青瓦被陶瓦、玻璃瓦所取代,总之原装的红砖屋不断升级,成了砖混结构的洋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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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砖房是最具地方特色的,红砖房还有特色,到了这个砖混结构的盒子房,就“全国山河一片盒”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一页是逐年负债数目:1970年230元,1971年未查到,1972年492.3元,1973年397.13元,1974年46元,1975年未查到,1976年264.03元,1977年218.42元,1978年248.2元,1979年221.5元,1980年未查到,1981年264.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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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70年代都是生活负债运转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274)、隐形小岗村
  
  洞庭水库的库区水域,有一个形似半岛的地方叫小嘴坡。此地是龙伏镇原福源大队的小嘴生产队,住着几户张姓近房家族。后山茂密的林地和广阔的梯土,是他们历代劳作生息的地方。自修了这座水库后,调整给他们的几亩稻田都在水库下游的欧公塅。他们要绕过弯曲的坡嘴小路才能走出库区,到塅里来耕作水稻,都称这种耕作为“调作”。他们也成群结对上山种土,也成群结队出塅调作稻田。
  外表看来,还是一种集体生产出工的小型生产队,当然应是坚持集体,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搞单干。他们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一样有队长、会计和保管员等队委组织成员。一样记工分搞年终分配。这种偏僻的微型生产队,大队称之为派出生产队。他们没有征购和上交任务,每年要吃国家返回的统销粮食来补充口粮,所以他们也可算是吃“国家粮”的户口。不过只称“统销户”,没挂吃皇粮的美名。
  他们虽是个近房家族,内部也是有些小小矛盾的,但不因此而暴露他们的内部机密,对外是相当团结的群体。他们的生产生活处在一个几乎与外界很不关联的状态,很安适,处于温饱线以上的生活水平。
  这个家族组成的微型生产队,似乎没有发生过争工分闹分配的矛盾纠纷,很是风平浪静。有人怀疑他们在搞单干,但从未被清查通报过。他们虽然不知世外有个安徽的小岗村,而他们的生产模式或许是一个隐形的小岗式生产组。当1982年全县转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他们的心里在得意地微笑着说:我们早已暗度陈仓了!派出生产队已先走了一步,吃了瞒天斋,瞒天过海了!
  刘天喜住在原上源大队的蛇嘴岭上,周边有茂密的森林和大片的梯式旱土,是个吃露水饭的偏僻山地。离他所属的梅树生产队相隔几里的陡峭坡路,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因此称之为派出户。这个大家庭没有尝过出集体工的热闹滋味,按照自己的计划在这山垴上生息着。他不大下山到龙伏镇上来购货,因为怕暴露富有。却与山那边的长沙县往来密切,都说天老喜是个土财主,但奈他不何,他是天生的派出户,也是微型生产队,隐形小岗村。
  1980年我在石江学校教书时,因他儿子获得初三竞考第一名,就把学校全体员工邀请上了蛇嘴岭。一宿三餐招待丰厚,次日早餐后临别时,还每人送了一些土产品,并鸣放鞭炮送行。
  晚上的活动是座谈会。刘校长说,这次应邀来到这里,一是恭贺贵子弟获得嘉奖,也是一次集体家访活动。只是太客气了,打扰了麻烦了。
  天老喜很得意地说,自从解散食堂回到这蛇嘴岭以来,我们梅树生产队的社员都不想到这高山上来耕作旱土,由我家包干了,当了派出户。不觉快二十年了,被大跃进荒芜的旱土都耕作复了原。红薯包谷吃不完,喂猪喂牛羊。每百斤干薯丝送到小长沙可换回七十斤大米,把原来的薯肚子换成了米饭肚子。茶油猪油都自给有余,腊肉是年头吃到年尾。小鱼塘也养了些草鱼,可说不缺什么,只要买一百斤盐,能吃好几年。
  不是躲在这山岭上做个派出户,哪有猪肉羊肉白米饭招待老师啊!各位打打扑克、骨牌,扯扯谈,等下油炸糯米团子和薯片上来,再煮碗米面条,给大家宵宵夜!可惜喝的只有自家用麦子蒸的白酒,大家提提神!
  这是一个清凉的秋夜,也是蛇嘴岭最热闹的一个秋夜。也是老师们具有特殊风味的一次超级家访。木炭火烧得暖熏熏,麦子酒也喝得醉醺醺,喇叭筒也抽得烟雾缭绕;扑克的吆喝声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只有刘校长和天老喜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刘氏房族的事。我想的是,派出户的殷实生活真是很令人羡慕的向往。
  1983年农历5月18日是天老喜六十大寿,蛇嘴岭办了几十桌寿酒,也是有史以来的空前盛事。前几天他来到龙伏中学请我做两首寿联,让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那次超级家访派出户的秋天,蛇嘴岭的秋夜。遂作
  
  大门联(嵌名天喜):天时地利花甲寿,
  喜气良辰大有年。
  
  陪联:
  僻居青龙岭上,自耕自食,温饱无虞多自在;
   聚首白鹤堂前,载舞载歌,主宾同庆倍关情。
  
  三十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在上源村的移民点走访了刘天喜的遗孀。她虽很苍老,但还是记得我的姓名。说自丈夫去逝以后,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陆续迁建到这麻方坳来了。蛇嘴岭的旱土早已退耕还林,政府发了林补费。孩子们都在外打工和做生意,各自盖了红砖屋,比在岭上当派出户还要好得多,比搞集体出工更是要好几百倍。只是也不很清闲,要看管孙子们,好让子女们多赚点钱。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5)、杂牌军
  
  生产队长敲打吊在保管室屋角上的一块烂钢板,是我们长兴生产队的出工信号。首次敲几下是预备令,第二次急敲几下是动令。都称这信号是敲钟,有人说是打铁,其实敲钢板才正确。第二次敲钢板的声音停止,队长即已行动出发,社员就不能你看我、我等你了,不然就是迟到扣工分。
  我们家离钢板最远,必须在第一次敲钢板时就马上行动,扛着工具赶到楼底屋场的晒坪上,才可赶上缓缓行动的队伍。这就是先到人等人,再到的人看人,到齐了就慢慢行。我俩老是最后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热红。
  从大集体到家庭承包责任制,并不是一步到位的,中间还有一些过渡阶段,这就是分组包干。搞分组包干,虽然工效比不上后来的承包到户,但比大集体出工还是要好得多,你看我见,谁也不好明显地挨时间混工分了。
  我们生产队分为三个组,分组的原则是自由组合,再按各组的人口分摊田土包干。大家都心领神会,人各有心,心各有见。几户劳力强的组成一个组,几户有亲戚亲属关系的合成一个组。剩下无人组合的就成为一个组。我家是归到剩下的这个组。在前两组的眼光里,这些剩下的户头叫补落货或落脚货。这个组也戏称为烂菩萨打成一堆的杂牌军。
  既然自由组合,谁也不愿去巴结吃傍甑饭,讨人白眼。所以剩下的户头是自然归类,而不是自由组合,不得不烂菩萨倒在一角了。
  总结起来,该组户头基本是:地主子弟户、改锹子户、手工业户、人多劳少户、欠钱户、四属户、记误工的跳手户(记同等工分的干部)。那时我已平反复职教书去了,所以属四属户,也是人多劳少户、欠钱户、手工业户和改锹子户。其特点是精壮劳力少,老农少,妇女劳力占主流。
  虽然如此,但还算团结吃苦,有一种不甘落后、不甘受歧视的发愤拼搏精神。每逢插完早稻迎五一、插完晚稻迎八一、搞完三收(收晚稻、收油茶、收红薯)迎十一的三季大忙农活时,前两组有抢先完成的,就放假到龙伏镇游街购货,穿着整齐地在大路上悠哉游哉!
  我组的妇女看不惯这种扫兴的行为,就认为这种包工不包产量的搞法不合理。产量高的就花工多,吃累不讨好。要抢先完成,只要把水稻作差些。产量越高,工夫就越多。所以落脚组的人总是不服气,但也奈何不得。
  烂菩萨们虽然对外是团结的,但组内还是有些明争暗斗。评底分的依据是在大坵劳动时见分晓。大坵是比高下比快慢,小坵是混时间,互相关注迟到早退和带小孩耽误时间等细节。这主要表现在妇女劳力之间的矛盾。
  改锹子们虽然在插秧扯秧和刹稻这些手快脚快的工夫上比不上妇女全劳力,但在这个杂牌军的组上,身价要比大集体出工高出一筹。因为改锹子们有做重活苦活的死气力,组上也少不得这样的男劳力,因此也不受什么歧视了。在这精壮老农很少的杂牌军里,改锹子们就显得很重要了。
  这杂牌组的组长是个木匠,是属于手工业户和劳少人多户这一类。当然也是不甘落后,领着这般人马在拼命地干着。他也离不得改锹子劳力们,改锹子们也很服从他的安排调派。
  这种小组包干的生产责任制,只搞到1981年底,1982年就正式推行落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二十几年后,这些妇女还在聊起杂牌组的往事,还在提起谁插秧被关布袋,谁拔秧是蚂蚁上树等;回味着自由组合没人要,只好烂菩萨倒在一角!大多是七十上下的老人了,走到如今,想到过去,真是一场戏!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6)、初试甜头人共乐
  
  1981年虽然开始搞小组包干,但只包干了双季水稻耕作。队上分到组上的旱土就已经分到各户,任其自由耕种,而且收割晚稻后的稻田也分到各户自由搞冬播。旱土和稻田冬播收入都归社员,不纳入集体分配。因此,社员的积极性很高,都能齐鼓划桡把水稻耕作好,又能自由耕作旱土和冬播。当时稻田耕作模式主要是“稻稻油”,即早稻、晚稻和油菜,也有搞“稻稻麦”的,极少搞“稻稻肥(绿肥)”的。
  这年,我在龙伏中学教书,家里的小自由耕种全靠老伴和老大承担。老大已初中毕业,坚决要放弃升学,为弟妹们的学习让路,要跟着她妈妈学习做衣服;她说,要做妈妈的帮手,要做弟妹们的跳脚石,要做老黄牛。
  这年,她母女把所有的旱土都种上了红薯。除蒸制薯糕薯片作旱茶(点心)外,都晒成了四百多斤干薯丝,成为了主要杂粮。那时每120斤薯丝可换来100斤稻谷,但每500斤鲜红薯才能晒成100斤干丝。即是她母女要挖运2000多斤红薯到家,靠早晚争分抢秒去完成这些洗、铇和收晒的繁杂工夫,至少需要五十多天的起早贪黑才可结束。
  旱土的冬种是种蚕豆。她母女说这是懒工夫,产量不高,但可做旱茶招待客人。以前蚕豆叶子拌饭吃,现在猪也不吃了,只好沤氹做肥料,总之不能荒土。旱土经过冻晒,越作越肥沃越疏松。所以她们不放过每一寸旱土,自己种了自己收,有个指望,累了也不觉得累。
  稻田的冬种是种油菜。由组上统一翻犂好才分到户,但需要自己再去耕耙好。她母女为了耕耙田土,没等天亮就摸到牛棚里去占耕牛。说这次耙田是和尚做新郎,连牛轭耙索都不知道配套使用。胡乱赶着牛扶着耙在土坯上乱跑。过路的人却都夸她是骟牛的人也能骟马,裁缝师傅也能耙田,真是能文能武。通过这一冬一春的勤耕苦作,共收获了七十多斤菜油,完全解决了食用油的供给问题。
  就这样搞了一年,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82年,农村全面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七个农业人口(我除外),共分到七亩六分稻田,但大农具和耕牛还是几户共用。这年共收获9000多斤稻谷,此外,还有红薯花生和菜油等收入,是家庭有史以来的丰年,皆是五谷登丰了。除完成每亩上交40斤稻谷的征粮(无偿纳税)和规定的定购任务外,留足口粮猪粮(饲料)外的余粮可送议价粮,这样可在农业上有200多元的现金收入。她母女在农闲也可争到几百元缝纫收入,我的月工资只是39元,也节省出290元支援家庭支用。年底还清了生产队的上年欠债230元,算是取消了欠钱户困难户的帽子,八口之家第一次感受到这钱粮有余有剩的滋味!
  祖母说,不是分田到户搞单干,哪有这样的好事。真是发了粮财,不站督名了,比你阿公那个时候的谷多多了!赶快做两个大木仓,把早晚稻谷分开放,混乱了不好打米(碾米)。我说不能叫单干,只能叫责任制到户,田土还是集体所有制,只是家庭承包了。她说反正是打了一手好起手牌,今后会更好啊!
  老伴说,阿婆(祖母)守屋带孩子吃了累,老大是主要帮手,其他几个孩子也听话,各尽所能,一定要搞点奖励。于是给祖母添了一件海芙绒外衣,我和妻子各添一件呢料外衣,老大一只春兰牌手表,其他孩子一身单外衣。另购一部红灯牌收音机,每天能听到中外新闻,特别爱听陕西作家路遥的故事连续剧—《人生》!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7)、老牛婆
  
  妻子说,搞大集体出工时,只想分组搞小集体。等到搞小组包干这种小集体时,已经能获得旱土和冬种的自由收入了,又幻想包干到户能获得绝对自由和更大收入,还希望你能平反拿到国家工资。而现在田土也到户包干了,反也平了。又觉到你的39元月工资太少了,很难购到一头耕牛。真是水向低流,人往高处走啊。
  “人心是难以满足的,无底洞!”我回答她:“过去有人说平生无大志,但求吃饱饭!这是最低的生存要求!现在把你想的都实现了,又觉得肚子饱了没钱用!我看还是知足常足,知止常止!不能急如求成,不要想得太多太远!明年一定设法购进一头耕牛。我只要放出风口,那些牛贩子自然会找上门来的。”
  我和尾砖匠、皆老遂三户合伙的黑黄牯,瘦得像风车架,背着犂耙寸步难行,隆起背脊像一把满弓,还不时的拉屎拉尿。我想起“懒牛懒马屎尿多”这句俗话,就狠狠抽它几下鞭子。它却消极反抗,干脆躺在烂泥里一动不动了。任其抽打,耍起无赖了。我又急又气,只好牵着牛鼻子慢慢把它赶起来。
我和尾砖匠、皆老遂三户合伙的黑黄牯,瘦得像风车架,背着犂耙寸步难行,隆起背脊像一把满弓,还不时的拉屎拉尿。我想起“懒牛懒马屎尿多”这句俗话,就狠狠抽它几下鞭子。它却消极反抗,干脆躺在烂泥里一动不动了。任其抽打,耍起无赖了。我又急又气,只好牵着牛鼻子慢慢把它赶起来。  
老农说,人畜一般,响鼓不用重槌,行(hang)牛不用扬鞭。这种癞皮黄牯,越打越皮厚,打也无作用。打急了就搞大BA GONG,躺在烂泥里气死人。更何况常言道,共屋就漏,共牛就瘦!只有拆伙才是办法。
 合伙的户头也认为这牛不可能承受起这十多亩稻田的耕作了,只有出卖了分钱各打各的主意。嗅觉灵敏的牛贩子以九十元牵走了这风车架。那个当大队宣委的也改行当起了牛贩子。地方人把牛贩子称为牛编章,能把他出售的牛描画的十根无破(十全其美),能把要买进的牛数落得一无是处。听说我要购牛,就赶来一头黄牛婆,说是一条齐口牛(牙齿刚满口),四六步子能天光走到夜,很有耐力。牛婆还能下牛崽,性情温驯,孩子们都可以放牧,很适宜于我这户头。他说得天花乱坠,我听得迷迷糊糊。就以120元成交了。
  我于是在围墙角新盖了一间牛棚。兆庆阿公也是喜欢谈论牛经的,特来牛棚看牛,先说是恭贺我添了宝耕(牛的褒称),接着用左手插在牛口里摸了几下,叹口气说:“已是槽牙了,一条老齐口牛,一头超(龄)牛婆。并且料口差(无食量)。加上有个望山旋(头顶毛旋窝),一定不恋草场。牛在前面慢慢走,人在后面慢慢拖。”我听了心里冷了半截,感到上了一个死当。
  于是放牛的事交给了老四和老五,割草的事由老大老二负责。他们接受了这个新鲜的任务。早晚都积极放牛割草。还在作文里写上牛是农家宝,耕田不可少。要爱护耕牛,要学习牛的任劳任怨的精神和默默奉献的品德云云。
  不久,都来向我告状。老四老五说,这是一头相公牛。放牛时不恋草场,人走牛也走,人站牛也站。不小心脱了牛绹,它就竖起尾巴乱跑。并且偏食,牵着出去肚子两个氹,牵着回来肚子氹两个!老大老二说,一天两篮草,吃得少蹭得多,牛棚里湿漉漉的。不吃不趟,等几个月就会屁股两个洞,也是一个风车架!
  有一次脱了牛绹,老牛婆竖着尾巴冲过了太和塅,冲过网江河,冲到了对门山林里。它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可以任意破坏庄稼了,真急死了一家人。好容易赶到了河床里,用套马的方法才把它捉住了。不管它任劳任怨也好,牛是农家宝也好。恨,也抽了一顿鞭子。此后很少让孩子放牧,规定每天加大割草分量,为此圈养了几年。这时我才想起兆庆阿公的牛经——望山旋不恋草场论。
  后来孩子们陆续进入中学阶段,放牛割草的差事真成问题。我只好在教学之余,起早摸黑去割草。我很抱怨孩子们没有“负薪挂角,身劳苦卓”的古训精神。我要求他们一定要发愤读书,硬性规定每人一定要为我减去一亩田的任务!因为那时只要你考上大学就可以吃国家粮了,生产队就会把原来属于你的田拿回队上去。
  几年后,老大出嫁,老二老三老四升学,老五随母农转了非。几次就提出把六个人口的田交还队上,只剩下祖母的九分稻田。老牛婆也被牛贩子牵出了蹉跎坡。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8)、要赚畜生钱,要伴畜牲眠
  
  三字经云:“稻梁菽,麦黍稷,此五谷,人所食。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这是我启蒙时读的开口腔。其实不懂什么叫稷黍和菽,也不知道什么叫豕。只是围炉烤火时,祖父教我这样念着,如流水似的背诵着。
  在二十余年的三皮修炼岁月里,也曾幻想过能有个六畜兴旺、五谷丰盈的复兴时代。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使得我这个心愿初步具备了条件。在粮食丰收的基础上,农村涌现了很多种养专业户和科技示范户。“猪多肥多粮多”等生态模式深入人心,广为推广。
  我家的杂粮已超历史记录地屯积起来。我考虑送议价粮换取现金,不如通过生态链获得很多的现金。决定篡改三字经为“猪牛羊鸡犬鱼”。即在菜园里挖建鱼塘,在“友其风雨”那墙根下扩建猪舍。又在“本系玄黄”那墙根下建个鸡舍,共开支490元工本费。
  首选还是喂养母猪。祖母说,猪四狗三,老鼠一担(dàn)担(dān 挑)。猪婆怀猪四个月就产仔猪,喂一个月奶,开一个月潲就出窝了。只要脚猪(种猪)好,不翻草(未配上种),一年可产两窝。上台子(猪舍高处)赚钱,下台子(猪舍低处)赚肥,潲里面的银子是捞不尽的。要赚畜牲钱,就要伴畜牲眠。喂猪婆就要靠耐心和细心。还要舍得本(粮食等饲料),无本不近利。你喂牠(猪)一勺水,牠(猪)还你一身毛。选母猪要奶头多而匀称,没有阴(瘪)奶头。
  新购的小母猪只有三十斤,长到六十多斤就起草(发情)了。祖母说要等第二次起草才可赶脚猪,等长到八九十斤配种最好,带苗(胎)长到头个等级(131斤)就产崽了。第一胎猪崽不会多,第二胎就会多产些。
  果然第一胎只产七只崽,第二胎产了十四只猪崽,而母猪只有十二个奶头,妻子精心管理,采取轮换喂奶,流换开潲的方法,都成活出窝了。
  每次配种,都是老二到四里外的田背弯长庚矮子那里赶脚猪。配种后送回脚猪时交二升大米就可以了。大人都逗笑老二是红花姑娘赶脚猪,她就不肯去赶脚猪了。每次配种后,妻子都要用粉笔在墙角上写记——X月X日带苗(配种)。
  母猪产崽都要提前几天预产期(贪期)。妻子日夜观察动静,发现母猪爬窝(蹄子在地面爬动),就要用箩筐盛好铡碎的稻草,并在猪舍里燃起柴火,准备迎产。
  一次夜里,我俩做完包衣去检查猪舍时,发现母猪躺在稻草里产下几只猪崽,冷得打着哆嗦。于是燃起火堆,把小猪放在稻草屑里保暖,让猪崽慢慢恢复体力。多次更换草屑后,小猪才身子才能干燥,慢慢在草屑里爬动。等到最后一只猪崽产下后,就要清除湿漉漉的稻草换上干草。
  等候胎盘排出要很长时间,很要耐心。不然猪婆会自食胎盘的。要及时清除胎盘,老人说猪婆吃了胎盘会短奶。所以接产和候猪包衣(胎盘)要折腾个通宵。直到全面清除猪舍换上新窝草之后,才能把猪崽放回猪舍,一只一只提着小猪去吃初奶。
  到第三天,小猪才自然地固定了奶头,此后一点也不混乱。如有一时错乱奶头,就会争奶打架。这种争占奶头的现象是生物界优胜劣败的淘汰现象,难怪自然界的兽类和山鸡都有占山头分划地盘的现象。
  为了养猪,我买了一本猪病学,备配兽用注射器和兽药,当起半个兽医,从来没有病死过猪。我还花50元把学校一只80斤重的瘫痪病猪买回家,作兽医试验。治愈后以80元出售了,体验到了不少经验。
  自责任制以来,每年要自留一只小猪喂养到年底宰杀,叫杀年猪。杀年猪都是除夕那天,正好办团年饭。杀年猪要放鞭炮,要看放血的多少来预测来年的兆头。祖母很要这个兆头,只怕放血不多!要焚香点烛敬天地和各案大神。在我们的调侃下,她还虔诚地祈求招生老爷保佑孩子们考上大学,高中头名。这种杀过年猪的情况只维持到1997年。因为她老人家这年秋天去逝。
  自变卖了那条相公牛之后,改养黑山羊。过年时也要宰羊,与杀年猪配伍,算是柔毛刚鬣齐备。余下的都燻制成腊羊腊肉。1997年祖母去逝时,全都宰杀办了哀筵。此后我俩留守蹉跎坡,专心经营屋后的柑桔园和花木绿化。养殖业基本画上了句号。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9)、农忙假的一家班
  
  在农村教书,除常规节假日放假外,还有一种农忙假。农忙假随农事的大忙季节而定,五一节之前是插秧假,秋季是三收假,夏季的双抢正是放暑假,冬季正是寒假。每年法定假加农忙假共有142天左右。农村老师带着孩子(学生)至少有三个月在家里搞农业劳动,是一支重要的支农大军。在家庭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劳动力量。
  我家能耕种七亩多稻田,这名目繁多的假日提供了很大的空间。如果把我调往城市教书,那我家的农业责任制就不可能承包完成。我这八口之家的半边户(商品粮和农村粮都有),非常感谢这些假日的恩赐,特别是农忙假。
  为了一家男女大小劳力组成一家班,我必须把大小农具添置齐备,才能在有限的农忙假中发挥作用。
  两季插秧,牛工夫必走到前头不能落后。到插秧时,我负责平田、撒肥料和打轮子(划格子),妻子带着三个女儿拔秧,二个小儿子用土车子运秧。运足了秧苗就七个人在一起完成既定的插秧任务。老五不会插秧就在田埂上抛秧把,并负责把沟渠的水引灌到稻田里。
  第二天同样是我先做牛工夫,他们扯秧运秧,然后共同完成额定的插秧任务,都说我家算是一家班。祖母也负责了一部分后勤工作,例如收晒东西和准备茶水等留守杂事。应是八口之家无一人闲着,各执其事,各负其责。
  收割水稻的工作强度比插秧要大得多,而且班子也不能跛脚。要搭配得合适,才能提高效率。我和妻子是踏着脱粒机负责打稻谷,三个女儿负责割稻,老四老五跑来跑去抱着稻把子送到我俩手里。
  这种二二三的组合,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怠慢,要保证跟上。真是一马不行百马忧,一环紧扣一环地没有一点喘息的余地。割稻女孩说不敢抬头伸腰,二个男孩被烂泥浆糊得像两个泥菩萨。
  每当打谷机由轰轰声转向哼哼声时,说明我和妻子脚劲不行了。这时我就把机桶里的稻谷装上麻袋和箩筐,叫做出谷清桶。孩子们才能有片刻的休息。可妻子和老大是没有休息的,要把稻草扎成管把子(俗称脱谷后的稻草为“管”)。
  收工回家时,担的担,推的推,把收割的稻谷运回家。不运稻谷的也要拖几把管回家当牛饲料。总之没一人走空手。孩子们都怕我的威严,在各自的环节上劳动着,井井有条,有时还背诵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们虽被别人称为一家班。但自己总觉得很是自惭和痛苦。我和妻子毕竟是改锹子,比起老农的正规军,这个一家班只算是杂牌军。为了显示责任制的各显神通,只能多吃苦,少歇气,两头黑。争气不落后,要落后也不愿落得太后。
  虽然农忙假便利了老师和同学回家支农,但有时天公不作美也很是气死人的。所以小学的农忙假一般看天气放假,万一落雨可立即复课。因为学生都在附近,而我们中学的农忙假只能按教革办的行事历放假。一旦下雨,也无法通知远道的同学和老师复课。所以我们的一家班有时也是凑不成的。只能带着读小学的两个孩子去打持久战,当然是大大落后于别人,“看戏杠了戏台板”。
  后来孩子们都上了高中,这个一家班就只剩下我和妻子唱二人转了。后来是解散一家班,从二人转到独角戏。最后只剩下祖母的田土,转让给亲戚承包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80)、八仙漂海话育秧
  
  自家庭联产责任制实行那时起,都有一种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积极性和愉悦感。而且都在专心计划着自己的生产模式,大部分都是稻(早)稻(晚)油(冬)的循环结构。重点是解决油粮问题,相继发展其他的多种经营,从种养业到农副产品加工,有的经商,有的南下务工,总之农村一片大好形势。
  联产到户,摆在改锹子面前的是两个技术问题,一是犂耙工夫,二是下种育秧。这两项似乎是老农们的垄断权威,改锹子们都是做下手工夫。我在拖楼梯时已仔细观察到了所有牛工夫的操作程序。后来成木匠安排我甩了几季牛,自然也掌握了犂耙技术和一些小窍门。这方面也就不很担心了,但春夏两季育秧就是要重新学习。一方面去听公社派来的农技员在大队的育秧讲座,二方面订了《湖南科技报》和《湖南农业》两种报刊作为理论指导。
  有时去请问老农孝经阿公。他说只要“桐叶有了马蹄大,禾种下泥无损坏”。又说,“懵懵懂懂、清明下种”。他这种观察物候和依据节气的经验主义,主要适宜于以前单季稻的播种,他并未讲出双季稻的两次播种期,这对我没有多大实用价值。
  有的骨干劳力也放出风凉话,说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也不管谁,好比崽大分家各自爬。我听了也在琢磨着,很不服气,想要痾出一蔸硬筒屎。
  第一关是浸种催芽。当时的口号是插完早稻迎五一,根据三十天的秧龄期,禾种应是3月15日左右下水浸种,3月20日左右下泥。在高温催芽和低温炼芽的过程中,也掌握了温长根、干长芽的控湿方法。农技员检查时,也表扬我催的芽像老鸦嘴,像冬笋尖,蛮好蛮好!要我降温晾芽,控制消耗,等候天晴即可下泥!
     下泥播种那天。我俩带着老大忙了一整天。先把泥块盪平撒土芽子,再用竹枝扫帚轻轻拍打使芽子落泥入浆。再用孩子们早已准备好的青苔覆盖好,然后再用薄膜盖上、压边就完成了。
  这时过路的老人总喜欢说句吉利话:一籽落地,万担归仓。最怕孩子们说烂泥巴烂薄膜等有关烂字的话,如果真的遇上倒春寒烂了秧,就怪孩子们说的话坏了兆头了。也怕癞头和秃顶的人从田边走过,说这种人来了,秧块上就会穿顶(秧田中间烂一大块)。因此下禾种时大家说话都很禁忌,光皮脑壳也自避嫌疑绕道而过。
  我很怕缺秧,怕打开张就失败。谁也不想去讨秧买秧,硬想八仙过海显个神通。所以每亩下种数量就宜多不宜少,纵然烂了秧,也是十分保险的。
  第二关是管理秧水,要晴天浅雨天深,这些经验都是做耳朵生意获得。以后只要追肥治虫和除稗就可以了。
  早稻秧长得特别好,没有出现光皮脑壳。也就多出几块稻苗,支援了缺秧户。这样算是旗开得胜了。
  育晚稻秧虽然不必考虑烂秧问题,但麻雀和老鼠的危害很严重。因为是放暑假了,孩子们在白天吹哨放炮竹赶麻雀,晚上用竹块拍打田埂吓跑老鼠。但这种耗时间的事,孩子们都不愿意干。并且效果也不佳,因为老鼠改在下半夜出动,不可能每晚熬个通宵不睡觉呵!就想出一个毒杀鼠雀的主意。
  当时对残效期很长的呋喃丹并没禁止使用,对剧毒的甲胺磷也很普遍使用。我俩把炒熟的稻谷拌上甲胺磷放在桌子上,就到市主上做衣服去了,准备晚上回来撒在秧田周边毒杀老鼠。临走时并没有向祖母交关这盘稻谷的用途。
  祖母以为这是喂鹅的饲料,就抓一部分喂了四只大白鹅。我们把剩下的撒到秧田周边区了。第二天早晨,都发现没听到“曲项向天歌”的热闹场面了。原来四只大白鹅都早直颈伸足,死在鹅棚里。
  第二年的晚稻育秧就出了大问题。因祖母在收晒稻种时把我写的稻种名字牌子放错了。结果育秧弄错了种子,这两坵水稻到降霜气节还没抽出稻穗,后来喷了九二0和三十烷醇才抽穗扬花,但不灌浆结实,只获得40%的收成。大田里剩下这两坵返青的水稻亮相,好像示众一样。一个农技员在会议上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教训。我这个改锹子在育秧上的失误,也扬名远近,羞愧不已!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81)、粮仓与滑轮
  
  关于粮仓这个词,我小时候就很熟悉,甚至还有些恐惧感。不过那时都叫谷仓,或简称仓。因为仓没有门窗,一团漆黑。所以孩子们就怕大人说:不听话!就关到仓里去!
  其次,我印象中的仓就是班房。土改时一网打尽的人都关在云公祠(陈氏寄祠)的谷仓里。这谷仓成为牢房一直沿用到文化革命,用来关押黑五类(文革段记述)。仓是多么可怕和恐怖,虽然云公祠后来拆掉建了新开完小,但大人们每次提到仓我还是心有余悸的。
  我住在大地坪老屋时就有巷仓、地仓和楼仓三种。仓门由九块活动板子关闭的。仓门板上标有一至九的大写数码,并画有两条斜线,很容易发觉次序的对错。有的仓门顶部写上丰盈满盛四个楷书字。
  不过大部分农家没有仓,凡粮食能自给自足或略有积余的农户才有仓。我家的仓是建在楼面上,但没多少余粮,主要生活来源是靠祖父的染业收入。这个仓的板材在迁拆蹉跎坡时拆到新址重建了新仓。
  自家庭联产责任制以来,组上几乎都是余粮户,家家都有了各种形式的粮仓。直到农村红砖房的普遍出现。粮仓都建在楼梯间的下层,充分利用了这个有限的空间。而我家的土砖房一直住到建高速公路时拆迁,所以照旧是用木板建在楼面上。
  除责任田里自收的八九千斤稻谷外,柑桔每年也要换来两三千斤稻谷。祖母说她活了九十多岁,从来没看到过有这么多的谷。以前只要求红薯饭丝能吃到八十岁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连猪都吃白米饭,人肚子猪肚子鸡鸭肚子都成了饭肚子。硬是被饭胀死了也值得,也是个饱死鬼。再也不当大跃进的饿鬼了。
  她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么多粮,晒干了要吊上楼,碾米时又吊下楼。楼又高,怕陵鱼(妻子)吃不消。你在学校教书又帮不上什么忙!这事要想法解决!
  妻子也说我赶夜工做了两个木仓,一边盛早稻谷,一边盛晚稻谷,倒是蛮方便。但是吊上吊下,每一箩谷有七八十斤,吊起来手板皮磨得起血泡。说我又做木匠又教物理,总有些主意想的!
  下课后,我发现学校厨房灶湾内山学生送来的柴堆里,有一根碗口粗的油茶树筒子。我即选上带回家作为做滑轮的材料,开夜工做了一个定滑轮固定在横梁上,又做了一个动滑轮可随重物上下。轮轴是从废单车上取来的。又请明星阿公拧了一根棕绳,这样把棕绳一端固定好,绕过动滑轮,再绕过定滑轮。只要拉住绳子的末端上下移动,挂在动滑轮铁钩上的重物就可自由上下升降。
  祖母把这种滑轮叫天车。她说有了天车就轻松多了,妻子说用天车要少用一半力,手板也不磨了。孩子们说滑轮能省力,但费时。两股绳担力就等于两个人抬东西,四个人担力就等于四个人担东西。我说,要把书上学的东西用在实践中去。斜面和横杆都可省力,但吊谷就只能选择滑轮原理。这只是家用,工业上就得选滑轮组才行呵!
  2009年11月蹉跎坡山居拆迁时,这套滑轮也拆下了。交给了老大保存留作纪念。说这东西是父亲的心血,也有母亲的血汗。不仅是父母的手泽,而且是责任制带来的产物,不能忘记!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