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1-12 14:09 编辑

起马杯和回门饭
  
  婚宴结束第二天仍是很忙,一是早餐后要摆设送行酒,安排送茶敬酒发烟的人员穿插其间,俗称起马杯。二是要收检婚宴场面。俗话说客到主人欢,客去主人安。
  起马杯很简单,遵循传统模式,东主邀请老亲参加陪奉新亲,陪东一一介绍,互相握手相认,这叫会亲。首先由陪东发表谦逊的致谢之词,特别颂赞山田戴府新亲是书香门第,礼仪家邦,为舍下沈姓输送了人才,将为兴家立业做出贡献……老亲说的是六亲聚首,好亲和六亲。戴府培养了好闺秀,沈府增添了新生力量,正是长辈息肩让贤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新亲更是彬彬有礼,谦逊有加。说是能选择这样的乘龙快婿,应感谢太姻母的养育教导,是舅家黄府上的木根水源的脉络泽荫,也是沈府的祖德汪洋。愚亲造次尊庭的良辰喜庆,自愧奁仪简薄,徒手道贺。敬祈各府长辈,对小女多多教导,使其孝敬长辈,佐其夫君,执其巾栉,奉其箕帚,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感谢大贤东的热情款待,礼义奉陪。实在有劳厚扰。
  陪东总结说都应感谢月下老人大掌判的牵红线搭鹊桥,已朱陈结好秦晋联姻,当是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最后介绍人站起身来插断陪东的话大声说,各位都莫谦虚讲客气了,还是脚踏实地,相邀诸位去参观指导,一可传经二可取经,这是媒人惯用的启发送客启程的俗套。这时安排打发礼品的,打躬作揖的,放炮发烟的都在恭候着,先送新亲再送老眷,就宣告婚宴完满结束了。
  岳家新亲一行回到山田,回到保寿山,并不能闲下休息,要马不停蹄地准备次日的回门饭。虽然很简单,也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
  《诗经·国风·周南·螽斯章》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意思是在那仲秋桃花盛的时候,好比是男婚女嫁的时候了。女儿出嫁后,夫妇安居和顺啊。后来就有“桃夭谓婚姻之及时”的比喻说法。女出嫁就是归宿。
  《诗经·关雎章》又有“归宁父母”之句,是说出嫁的女子因想念父母,想回家看看望。后来把回家看父母叫省亲,就是古人说的归宁。幼学女子篇有“女子归宁,回家省亲之谓”的说法。《辞源》释省亲谓宦游者归省父母也,释归省谓归故乡省父母也,释归宁谓女子既嫁,归问父母之安否也。故诗云“归宁父母”,是专指出嫁女子回家省亲父母,才是近代婚俗的回门。
  乡俗的回门原本是新娘在男家生活一段时间的事。新娘在突然改变居住环境和生活环境的一段时期中,从陌生到熟悉要经过一段适应生活的过程。这段日子里,新娘思念父母,父母牵挂女儿,归省父母之心切是人之常情。从《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和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两回文字中,可看晋封为贵妃的贾元春与常人一样,“归宁父母”心切。但她只能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她没有自由,只能绝对服从皇恩浩荡,在特定环境和特定时日下来归省父母。
  而回门风俗的不断简化和把时间拉近,很贴近新娘“归宁父母”的迫切心情。从原来的出嫁一月至数月回门,逐渐约定俗成为出嫁后第二日或第三日操办回家饭。上世纪我与皆遂兄途径北盛镇时,就看到过居然有办喜事的人家贴出“今日完娶,明日回门”的婚联。
  虽然平常很少人谈论“于归”和“归宁”这些古老的话题,流行的是“回门”“吃回门饭”“办回门酒”这些通俗易懂的话语。可是回门酒的对联仍是请老先生们写上“之子归宁,乘龙莅止”或“门迎快婿,喜庆归宁”之类,很少把回门两字直接用于对联。
  1963年 8月19日,介绍人戴朝贵老师领着我俩步行三十华里往山田岳家吃回门饭。这本是个很好的交谈机会。可是谈不发线缝,话匣子老是打不开。我很了解介绍人的性格,是生成的守口如瓶,虽不鸣不放挨了批评,但明哲保了身。而新婚的妻子还是那样沉稳,没有主动的交谈,只有被动的应付。我能深深理解到她心绪万千,有着沉重的思想负担。
  因为她的出嫁,不能为父母减轻一点负担,将使父母的压力走向难以承受的极限。她伴随父母的时日是短暂的,今后父母如何顶着这个家庭度过难关呢?想起今后的路去向何方,是个什么境况,很渺茫、很担心,甚至可怕!现在找到的这个男家,也是个空架子,况且这个男人的未来也不能盲目乐观的,要想对父母支援帮助当是无能为力,难救燃眉之急的。我是乌龟吃萤火虫,心知肚明的。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各人心思尽在不言中。
  在保寿山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岳家操办了几席回门饭。虽是简单,但很讲究礼节。午宴推我坐了首座,岳父说今日之子归宁,乘龙台驾,我俩是一对新人,我应当是新贵人,坐上是礼当的。其次是孔府易府陪新亲,再其次是牵红线的大掌判。宾主分别坐定后,算是畅饮开怀。因为孔易戴三姓宾主皆是大户人家出身,书香门第之后,都谙熟乡党应酬,少读圣贤的我实在招架不住,难以应付。在门当户对这个世家概念上我只能感到惭愧。
  因为岳家几口委屈在这两间偏屋里,没有大门可言,保寿山的山门是众姓的。所以岳父没写对联张贴。后来他说为我俩拟了一副嵌名对联,又为二女于归题了一首七律。四十年后的2008年农历七月十五日,我从岳父的堂侄那里找到了岳父遗下的《唱酌录》,真是翰墨留香,音容宛在。兹录如下,虔以缅怀而志之:
  嵌名联:
        博学多能,爱尔凌霄有志,坦腹东床中我选(嵌博爱)
    灵性笃实,娱亲分甘在望,携手南陔慰祖欢(嵌灵娱)
  七律·送二女灵娱于归
     诗咏桃夭正及时,
     室家相庆更相宜。
     练裳休笑奁仪薄,
     俭德曾因我祖遗。
     造道治平端贵懊,
     歌调琴瑟永相期。
     叮咛训诫无他语,
     孝顺为先且毋违。
  按传统乡俗,新夫妇吃了回门饭一定要同时回到男家。以后再两家自由暂住,适应习惯后就在男家长住。次日,我俩就遵照祖母的叮嘱,回到了大地坪老屋。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1-13 08:54 编辑

谢猪头
  
  农村对说媒这种非正式职业叫做扛冒脑伞。这种被称为扛冒脑伞的人即是对媒人的戏称。这种充当媒妁的人,一般是社会经验丰富的老闲人,或是做些小生意的老头,他们走门串户,很熟悉地方男女青年的情况。例如岭背的沈达才老阿公,做的是篾活小生意,周围二十里他跑遍了,哪个后生要开亲,哪个闺女该出嫁,他了如指掌。
  扛冒脑伞的人要能说会道,要善于两头包涵,遇到搁浅压滩的事能耐心调停,有把死人说活的本事。在初访、订婚、领证、收亲和回门的五部曲中,能凭三寸不烂之舌,闯关斩将。在这场媒介激战中是胜利者,过关得红包,进场有酒喝。在宴席上,媒人坐第三位,在举杯交觞时,拍着胸脯说“一肩担过海,过海担三肩,包说媒包生仔,一定早生贵子,明年定来吃汤饼宴……”如此云云。
  其实媒人是只讲目前不管后果的。闺女上了轿,婆娘进了门,就万事大吉,只等待男方来谢媒了。一些专门说媒的人,也是靠这个收入的。除几次红包打发外,最后的酬谢也基本形成了一个行市。个别亲戚朋友当介绍说媒,就属于互相关照的帮忙性质,谢与不谢、谢多谢少,不讨价还价,随男方处理就是。
  另外要提出的是在大跃进带来的饥荒的特殊时期,有的乘人之危,把良家妇女送到湖北去做婆娘,得到的酬谢是鱼肉和大米及棉絮之类。这种人的勾当就超出说媒这个范围,带有人贩子性质,其对象不少是有夫之妇。交人得物,不管后果,使一些妇女至今流落异乡。
  我这次与戴氏结合,介绍人就不是所谓扛冒脑伞的人。戴朝贵老师是我的同事,又是老邻居。他还是戴氏的堂伯父,当然非常熟悉男女两头的情况。没有这些做动员劝说的过程,纯粹只是插根引、牵条线就当成了这个介绍。所以我认为这是戴老师对我重建家园的关心。山田方面也完全相信他的传媒。我理该酬谢他两夫妇的,于是就选择了“谢猪头”的古老习俗,不过地方很少告谢猪头的,都是送衣布。
  回门后不久,我即筹划谢媒这桩事了。这时戴老师仍租住在附近的楼里屋场里,去谢媒也很方便。
  按照传统习俗,要配好一架条箱,上面的木盒里摆上猪头,猪嘴巴夹上猪尾巴。说这是有头有尾。猪头上放大红纸,压上一个红包。条箱下面的木盒里,放上两瓶酒,两个挂面包,四个果点泡,二个粉皮包。打包也有讲究的,纸包呈棱台形,大面朝上,五个小面朝下,大面贴上一张长条形红纸,条箱是用两根长轿杠夹着的,两头的横木用来抬肩。
  我们把条箱抬进戴老师家里,放了一挂鞭子,说了一些致谢的话。来观看的邻居们要戴老师赞猪头,都说要来喝猪头汤,可戴老师也不知道猪头如何赞法,观看的邻居们也不知如何赞,都说老古班的人就赞过。就只好喝茶喝酒发烟,热闹一下散了场。
  后来我才从一个说媒的老把式那里打听到赞猪头的详细搞法,其八句顺口溜是:
    八戒西天去取经,
    长个脑壳十八斤。
    一双慧眼观千里,
    两把蒲扇能顺风。
    八十一难闯关过,
    九齿耙头扫妖精。
    天地人和八方盛,
    乾坤合德太平春。
灵娱与陵鱼
  
  妻子取名灵娱,是她父亲取的,是按她姐姐自娱等依娱字而定的。自来到我家以后,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不知哪年哪月,我偶然翻阅《山海经》的海内北经,看到关于“陵鱼”的记载,“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射姑,西南山环之。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
  大意是陵鱼即是人鱼,人鱼一哭泣,泪水可以滚出珍珠,而且可以像陆地上生活的人一样能纺织,她们有时从水中出来,寓居陆地上的人家,出卖她们所纺织的绢帛。她们都是些美丽的女子,皮肉白得像玉一样,长发披肩又黑又亮,有五六尺长。”
  我觉得叫陵鱼的女子是勤劳温柔、又有技术的美人,虽不是人寰又能深入人寰,很像寄寓荒诞中的现实。因此我把灵娱改成陵鱼了,并早已在户口及其他证件中成为法定的名字了。
  后又根据《庄子》逍遥篇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的记载,我又为她取字为鲲,号北冥。这样,戴鲲陵鱼北冥就是她的全称了。
  我也自刻了两方印章以作纪念。一是“戴鲲陵鱼”的名章,一是博爱陵鱼的鸳鸯章,皆为篆书。为了表达我俩夫妻关系、师徒关系、患难与共的思想感情的融合和永存,我又撰了一副嵌名联:“仁为博爱(韩愈《原道》文),鲲乃陵鱼”。
  自陵鱼之名已在桑梓口头传呼,早已熟知其人。可每当出示证件或登记填表书写时,总会有人以鱼字为名感到奇异,甚至不求甚解者,知其异而不知其所以异。
  此鱼非常鱼也!其妻也,其师傅也,其同舟共济人也。故后述的各节文字中的她即是陵鱼的代称。
极其有价值。
一时看不完,历史的砖瓦。
辍学从师
  
  在晨昏奔波的小道上,在片刻休息的树荫下,在大地坪老屋的后门口,在蹉跎坡的桔园里,有时斜倚在床头……我认真听她在叨叙着她的身世、她可叹的童年、可悲的家境!
  “我家从‘二礼家声’那栋房子里赶出来,住到保寿山,我才12岁。读几年初小,是跳级的,也算是初小毕个业。后了考上完小五年级,要到离家八里路远的洞庭滩完全小学去读。每日要沿着山田河上下往返走十六里路。怕迟到赶不上课,只得早餐吃前日晚餐多煮的剩饭,早餐余下的饭就用一个竹饭筒装上,饭上放些盐菜豆干等。这就是午餐,吃起来干巴巴的。每天上学走到吴家塅,总是碰上朝洞庭滩方向去的邮递员,于是我就跟着他后面走,马不停蹄地争取准时到校。
  学校里教我们的是田庆衍老师,是粗壮的中等身材。班主任是张楚文老师,高大的个子,阔大的嘴巴和厚实的嘴唇。这两个老师据说后来都打成了右派。我的堂姐比我大十几岁,是个已出嫁的大龄嫂子,也和我在一个班读五年一期。因为她的丈夫是高级知识分子,为了减小文化知识的差距,只好这样做。不过后来还是被离弃了。这种大龄女生入学补习的情况在当时是不为奇怪的事。我堂姐对我很好,加入少先队那天,我父亲留着我在家割荞麦。我很无奈,没有去参加入队仪式。堂姐替我领回了红领巾,我才高兴了。
  我只读了半年书就辍学了。因为我姐姐即将出嫁,我是老二,我就应该是家里的辅助劳动力了。可是我才十四岁。我母亲在替别人纺棉纱时,委托找个师父带我去学裁缝。于是有人介绍我泮春张家塝一个姓周的手工缝衣师那里去学徒。这样,我就在辍学后走上从师缝纫的学徒生涯,也注定了我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
  我辍学的原因一是受不住在风雨中的辛苦跋涉,尽管老师要我莫上最后一节文体课,争取不摸黑回家。但我一个人在早晚这样单独行走,总是感到痛苦和害怕。二是学校在集合训话时,要点名催缴欠缴的学费。我非常害怕点名催费。凡欠学费的学生被点名,都要把眼睛看他一下,我感到很自惭,很没面子,但无可奈何。”
  我明白了妻子当年的辍学是无奈,而辍学后的她去学徒,更是无奈之举。我说你父母舍得送你去学徒啊,应该也是出于无奈啊!
  “我实在不想回忆这段日子,想起来很是难受。我父亲是富家子弟出身的旧文人,‘穷不做官,富不学艺(手工业)’的思想根深蒂固。送我去学裁缝是与家第门风相违背的无奈之举,很不心甘情愿。但我母亲就开放些,面对社会现实和家庭窘境,女儿去学门手艺还是个有远见的打算。说做手艺是根腊肉骨头,虽不能发财,也不会饿肚子的。一个女孩也适合做裁缝,避了风雨,比出农业工总要好些。但我这个年纪离开父母去做徒弟,是件难舍而伤心的事。当父母把我送到泮春柘庄冲时,他俩都流着眼泪,我一想起当时情景,我的眼泪也就落下来了。
  周师傅是老式裁缝,全靠手工操作。我在那里跟着师父跑乡工,叫做上门工。每日开工时,服侍师父裁剪和使烧熨斗,接着是盘纽扣绳和绞脚边等针指工夫,最后是锁扣眼钉纽扣。天天飞针走线,没有变化,很是枯燥。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掌握了衣片的制作缝合技术,但没有一刻机会去学裁剪技术。”
  我问她,都说学手艺是要做三年徒弟的,带徒弟就是图利。学三年裁缝就要提三年熨斗,你为什么只学一年呢?
  她很难过地说:“在这年的端午节那天,我和姐姐提着礼物去师父家送节。这是第一年,叫送头节。后来师父对别人说,‘这两个妹子将来要做我儿媳妇的,随我儿子挑选。’后来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我就不安心继续学徒了。我是来学裁缝本事的,不是将来做媳妇的。几个月后我就回到家里向父母说明情况,就没有再去学了。
  父母也不能让我半途而废,既然已学会了手工缝衣的技术,下一步是学裁剪,还要学踩缝纫机,才是一个真正的裁缝师傅。不能让我在家闲着,就考虑让我另找师父再参师的事。”
参师徒弟
  
  对于她不肯去张家塝学缝纫的事,她父母既心疼又无奈。而心急如焚的母亲想起有个姨妈改嫁到一个老裁缝那里。老裁缝叫张春美,楼古周边地方都叫他美裁缝。一线亲戚关系的怜爱,使得美裁缝愿意收下这个参师徒弟。每当提起美裁缝,陵鱼总是遗憾地说:
  “我跟美裁缝——我这个姨外公做了两年,因为的我的针指功夫不错,能收满工价,还是为他赚了钱,他给我四百斤谷的年工资,也算是给家里挣到一点微薄的收入。
  美师父不会操作缝纫机,就另请了两个出师徒弟踩机子,这样就四个人跑乡串户,生意做得很忙。都说美师父的艺运蛮好。有了缝纫机,针指功夫就只有绞扣眼和钉扣子的事。在师兄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缝纫机的操作。我很快也成了踩机子的好手。‘又快又好’的名气在地方传开,但我仍没有学习裁剪的机会。有一天晚上,趁着师父在外乘凉,我偷着为自己自裁自缝一条短裤,这是第一次试着掌剪。师父有些意见我是能理解的,他怕我学会了裁剪就会飞走。我飞走了,他就失去了一个廉价的操作手。
  我不能老是这样做参师徒弟,我只想寻找出路。我跟着姨外公(师父)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冒着霜雪风雨赶路,确也辛苦。况且师父的生意很宽,上至楼古、排上,下到秧田、树林塅。周边十几里,都留下我们的足迹。这种做乡工(上门工)的生活,俗话叫‘跑百里路,吃百家饭。’
  有一天,父亲说报上刊载了株洲在浏阳招缝纫工的消息,我真喜出望外,就瞒着姨外公师傅独自跑到浏阳县城。从山田到浏阳县城要走七十华里。我是第一次进城,边走边问路。心里怀着招工这个希望,走起路来也就不觉得累了。好容易才走到浏阳县城,在西门的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我当时还是有正经胆子,一心只想报名招上缝纫工,什么其他杂念都不想了。可是我一打听,好消息成了坏消息,招工已经结束,株洲厂家的招工人员已经走了。我的希望就变成失望,次日我只好回程,仍然跟着师父去跑乡工。师父问我这两天干什么事去了,我只能痛苦地向他超天(撒谎)。
  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手工业要组织起来办厂子,不能搞单干。我就脱离了姨外公,进了洞庭滩被服厂,开始了新的生活。”
洞庭滩与鸭头
  
  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在大跃进的狂热中诞生。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要到共产主义社会去过天堂的生活,势必都要通过人民公社这座桥梁。要体现这个一大二公,就得统,就得吃大锅饭。各行各业的个体手工业者,也在这股洪流中被组织统起来,成立了各个行业的厂家。
  陵鱼也随流从姨外公师父那里进入洞庭滩被服总厂,结束了跑乡串户的辛苦奔波。每逢讲起她在洞庭滩这段往事,她觉得很高兴,她说在厂里这段时光,是她生活得比较痛快的一段日子。也是她真正学到裁剪技术的时候。所以她对洞庭滩有着很深的印象,何况她曾在这里读过半年书。
  洞庭滩这个地名,我在“糊涂赴考过蕉溪”和“夜歌诡辩三例”两节文字中有所记述,所以它不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了。尤其那打禾镰时发出叮当叮当的不急不慢的铁锤打击声,至今犹弥耳际。不过自从联合收割机的广泛使用,镰刀生意也悄然匿迹了。
  她说她在进洞庭滩被服厂时,厂子里的职工们老早议论着她是踩机子(缝纫机)的好手,又快又好。所以她脱离姨外公师傅的单干加入被服厂来,就很受欢迎。她回忆这段日子时,总流露着一种欣慰的心情说:
  “厂子里的女职工大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大嫂子,离家很近。只有我是未婚的姑娘。她们把我当老妹一样,很关心我。我们有讲有笑,倒很快活。那时正在修筑观音山库,厂子里也要派人支援,就安排我们女职工在堤坝上打打夯。十几个人抬着石磙子,边唱边压边移动着步子。
  高音喇叭里播送着,‘洞庭被服厂的半边天是穆桂英上阵,干劲十足,大家要向女同志学习。’一面红旗就插在我们抬着移动的石磙上。十几个人抬着石磙子,围个水泄不通。其实打夯变成了移夯。这样轰天垓地打着号子,哼着调子,抬着磙子,移着步子,热烈支援修水坝,虽然只是个响应号召的应点式的支援活动,但得了一个很大的表扬。职工们觉得还痛快,也调剂了在厂子那弯腰屈背工夫的单调。
  还有一次,是支援抢收抢割,是开夜战。那时没打稻的脱粒机,都是拿着稻把子到禾桶竹桶上扮禾。在朦胧的月光下,一片噼里啪啦的打稻声,震天价响,冲破了田野寂静,哪里响声最大,哪里号子最响,哪里就是干劲足,就能受到喇叭声里的表扬。有的女职工用打过的稻草打着结子做着样子在禾桶上使劲抽打,起着助威的作用,使其声势更加热烈。
  第二天的表扬栏里,又有我们被服厂积极参加夜战干劲很足的表扬。这种夜战割禾是造空气的形式,只说明积极响应号召,如质如数完成了任务。而撒落的稻粒和漏打的稻粒也不少,是个极大的浪费。
  这些是我在厂子里经历的一些插曲。虽然轰烈地热闹了一番,但我没有忘记我的主要目的是学会裁剪技术。在厂子里开展“反保守”的口号下,要求老师傅要‘带好徒弟传好经’,要求全体职工‘虚心学习、钻研技术、全齐合力、办好厂子’。这样的严格规定,师傅们不敢保守,只能耐心教授裁剪技术。我和我的姐妹们乘着这股‘反保守’之风,学到了以前当徒弟时无机会学到的裁剪技术,这也就为我以后的生活出路奠下了一块基石。
  这时期,我的姨外公师傅没有进入被服厂。在公社限制个体手工业者从事手工业活动的情况下,他的新老徒弟们都离他而去,成了光杆司令,无奈(实顽固)的他,只能用手工,躲躲闪闪做些包工。况且一些老人穿的大襟和开襟便衣都是要钉布纽扣的。打这种空鸡(蜻蜓)脑壳的扣结是他的拿手戏,又是年轻师傅不太喜欢的工夫。所以他做黑市(地下)裁缝还是有些生意,也没有人去挖穴寻蛇打,去找他的麻烦。
  1960年,洞庭被服厂解散,所属职工都下放大队一级的缝纫厂去。我没有选择回山田,因为我家是地主成分,怕受排挤打击,就插队到隔洞庭滩不远的鸭头东风大队分厂。在鸭头分厂做衣的职工都是早来晚归,唯独我一个人是山田的,我就成了在厂子里住宿守厂的人。有一个叫戴柳枝的女职工,是我们山田的老近邻,也是在洞庭滩被服厂的好女友。她嫁到鸭头分厂的附近,她经常主动来和我作伴,成了我的最好朋友。可是到1961年,各大队分厂都先后解散,我就离开鸭头分厂回到保寿山了,开始独立做缝纫了。
  回到家里做衣,虽然场面条件比不上厂子里,但我感到非常踏实和温暖。父母总是在生活上非常体贴关心我,虽然日以继夜赶着做包工,也不觉得累。一心一意为着赚钱扶家,也不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也没有任何打扰。
  这是我过着最痛快、最踏实、最温馨的一段时光。
  现在我还很想念在厂子里的女友们,也怀念在保寿山做衣的那段日子,可是戴柳枝等几个师姐们都先后作古了。保寿山早已夷为平地,一切难忘的往事,只能留在记忆中,写在‘旧梦里’。”
三过铁树坳
  
  我听了陵鱼的叙述,写起来有些心酸手软,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孩,能经受如此的磨练,能尽力为家庭付出代价,是使我钦佩和同情的。她带着呜咽的口气说:“还是莫把那些辛酸和贫困的东西写进‘旧梦’,怕后人看了难过。受苦受难也并不是很体面的经历。”
  我说:“‘旧梦’不是小说,它牵涉到具体的时间地点,具体的人和事,真实的社会背景。一个人的起落,一个家庭的兴衰,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是融合在一起的整体。它们互为因果关系,任何人和事的发生和存在,都能反应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背景。我们只有回省过去,面对现实,展望未来,才能立足,才能生存,才有我们的今天。看来日落黄昏近,时间不多了,把你想说的都继续说出来吧。回忆既是痛苦,也是解脱和欣慰。也有启迪,也有警示,也有不可再生再现的遗产……”
  这是己丑岁小暑过后的夏夜,气温已从白天的39°降到30°,正是我能静下来爬格子的时候。接下里,妻子详细讲述了她“三过铁树坳”的原委和经历:
  “我在洞庭被服厂使用的缝纫机,是借了姨外公美裁缝的,因为他不愿进厂,又不会操作机器,只能私下做些手工。可后来他说这缝纫机是他出师徒弟的,就把它担回去了。当我没有缝纫工具感到为难时,厂里的一个男职工把家里的旧缝纫机卖给我,并且可赊账,慢慢付钱。这样就解决了工具问题。后来工厂解散下放大队时,我就带着这部缝纫机进了鸭头分厂。
  鸭头分厂附近有个叫王珍花的姑娘常来厂子里玩耍,我们就结成了女朋友。她说她和二哥王宾华常到江西铜鼓那边做些贩卖小生意。即是从本地买进衣服鞋袜之类的轻工业产品,带到江西换成粮油副食之类的农产品,再在浏阳县城出卖,从中赚到一点现金。又因为她有亲戚住在浏阳城关,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个信息给我很大的启示,我便将厂里发的鞋证购回鞋子,把旧衣服和母亲的嫁时丝绸衣服改制成童装,还收购了旧蚊帐等,跟着王珍花姐弟,一行三人带到江西铜鼓县农村去兑换农产品。回程在浏阳县城销售获得较高的利润。我跟随他们做了三次这样的生意,才把那部缝纫机赊债还清了大部分。因此我三过铁树坳,其实是往返六次经过铁树坳。
  我们做这种小打小敲的贩卖小生意,只背着一个袋子,装个学生的身份,一路上没有人盘查。一路轻装,说说笑笑,倒不觉得很累。每次都是到上洪饭店住下,第二天再走几十里就翻过铁树坳,到了江西省铜鼓县的排埠乡境内,在山区的农家换来茶油和粮食作物。因为那边见缝插针,小自由搞得多,肚子不成问题,只是缺少衣服鞋袜之类的东西。而浏阳就粮油紧张、物资昂贵。  
  铁树坳是湖南江西两省交界的山坳,山坳中心有块界碑,碑的东边有个江西茶铺,碑的西边有个湖南茶铺。从江西带货物过了界,就马上坐在湖南茶铺里,江西就不过来盘查了。从浏阳带货过了界就坐在江西茶铺里,浏阳也不查问了。根据具体情况,临时应变。坳上的树林茂密,山坳不是峡谷,是缓缓的坡地,也不知道为什么叫铁树坳。过去几十年了,只留下一个难忘的记忆。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路程。”
  妻子虽然三过铁树坳,可对它的地理位置和所经路线是很模糊的,写到这里我也想补充一下:
  浏阳地形属江南丘陵的一部,处于湘赣边界的幕阜—罗宵山脉的北段。铁树坳就在浏阳东北角的上洪与江西铜鼓县排埠乡的交界处的一个山口。浏铜公路就从这里跨越省界。现在的张坊镇就包括当时的上洪、张坊、人溪三个公社。上洪地处最北端,位于浏阳最高峰(海拔1607.9米)七星岭的南面,即铁树坳也是七星岭山麓向南延伸的一个山口。日寇自1939年9 月至1945年 7月的几年中,多次进犯浏阳,唯独上洪这偏远山区未遭蹂躏。
  妻子当年所走过的路程,都是步行的山路。基本上是沿着现在的南北向的 106国道和东西向的浏铜公路的路线走的。按照现在的公路里程计算,从山田出发到浏阳城关应走70华里,从浏阳城关出发经大港、官渡至张坊车站,应走 128华里。从东站到铁树坳要走48华里,过坳到排埠要走10华里,再到排埠与铜鼓之间的农村约走40华里。总共要走 296华里,其串村跑户在外,也要走近 600华里的往返路程,才能做好一次小小的贩卖生意。赚了这几个小钱是多么的辛苦,当然还要担惊一些风险的。可是他们从未计算和想过这个辛苦的 600华里。
  四十八年后的己丑岁,即2009年端阳节的前一天(5 月28日),东起铁树坳的大浏高速启动开工。它将经大围山、穿过道吾山隧道在浏阳坪山与长浏高速互通,这是湘赣界至湘渝界高速公路的最东段。铁树坳就是最东段的起点,与南昌至铜鼓高速公路对接。因此铁树坳是湖南高速公路网“五纵七横”中贯穿东西的一个东端桥头堡。铁树坳这个古老的地名也因此将载入交通史册。
  另外,关于铁树坳这个地名的来历,走访了上洪地方的几个退休老人。都说是自古传下来就是这个称呼。也没见这坳上有什么叫铁树的树种,也没听说过曾经有株古铁树的传说。
  查当今之植物界,有凤尾松类苏铁科的苏铁,系小乔木,为江南华南广泛栽培的观赏植物;有松柏科的铁杉,高大乔木,产于陕鄂川滇山地;有冬青科的铁冬青树,常绿乔木,分布浙赣滇闽山地;有金丝桃科的铁力木树,常绿乔木,产于东南亚的印度及南洋,木质特硬。
  以上诸种中,独铁冬青树适宜于在铁树坳的高山气候环境生长。如铁树坳此地大量分布这个种群,则铁树坳之铁树,当拟为铁冬青树也。待有志的地理方志探讨者而鉴之者何。
肚子跌进饭甑里
  
  三收之后,生产队晒晚稻,晒油菜籽的农事都由晒谷组的妇女们在继续做着。各家各户都赶着晒红薯丝。因为除队上分下的红薯外,小自由旱土也能产不少红薯。拌了薯丝干的米饭,虽不是三根薯丝扛粒米,也算是饭里安了不少钢筋。这时的农村还是靠杂粮来辅助吃饭问题,吃白米净饭的户子几乎没有。祖母一辈的老人们总是喜欢说:有薯丝饭吃,就莫好了高(莫苛求)。只要薯丝饭能吃到八十岁,就算好命了。
  祖母把红薯看得特别重,凡是烂红薯都要拿到手里左右上下仔细打量之后,才削除腐烂部分,但被污染产生斑渍的部分硬要保留着。这种损坏的红薯不刨丝晒干,直接放在大米里煮成薯丝饭。这种薯丝饭散发出难闻的烂薯丝气味,实在难以咽下。我说这是痛脚连累好脚,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粥。
  可祖母好像介绍经验一样地说:“吃烂薯饭时,鼻子莫透气,用菜包着,不要咀嚼,鼓眼一吞就滚下了肚。这样就闻不到烂气,也嚼不到烂味。”祖母一辈们是饿怕了的,认为有烂薯饭填饱肚子,要比饿肚子好的多。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年从猫洞里扎红薯度关救命的往事。
  我把妻子从山田接回大地坪老屋,缝纫机就摆放在那洞房的后门口,裁衣案板一头搁在窗台上,一头用板凳支着。原来的书桌就撤开了,兼做书房的洞房变成了缝纫间。自她在这里开始做缝纫的消息传开,就有一些人上门来定做衣服。
  祖母很好胜,带着妻子去上屋拜访章天师和青谈子两位老师父。一方面宣传她收了一个能做衣服的孙媳妇,二方面拜码头表示谦虚、不妄自尊大。祖母以往与他们的关系还算旧交。在交谈中突出的两句话是:“傍着阿公分割分割饭吃了!”“三斤子姜顶不上一斤老姜,姜还是老的辣!”祖母这样做这样说就挡住了老师父们的口是和非议。
  祖母深知学了手艺就是啃腊肉骨头,多少有点味份。虽然发不了财,至少一个肚子是跌在别人饭甑里的。所以以后的缝纫生涯中,常听到别人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们就好!两个肚子都跌在别人的饭甑里!
  事实却也如此,我家历年的人平口粮是排在生产队倒数第一,俗话叫站了“督名”。可是我家的余粮排在队上第一,已积余稻谷四千多斤。主要原因是我夫妻俩常年在外做跑乡做上门工,确是两个肚子跌在别人的饭甑里。
  妻子在家里做包工只做到1964年 4月。自本月十二日起,她就带着我这个丈夫为徒,做起了乡工来。这种跑乡串户的缝纫生涯,是由我们预约时日,根据急缓情况和路线稍作调整的。除必须参加的春插、双抢(夏)和三收(秋)的紧急农活外,其余的时日都要做串户上门工。为了缓解时日的不足,就接连做夜工,做两个夜工可填出一个日工。妻子把这种日以继夜的劳动称为做“接光”。这种晨昏奔波的日夜操劳,用“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和“焚膏继晷”来形容不算过分的。
  这年四月十二日,我俩第一次做上门乡工,是在距我家五里远的姐夫家。因为主要工夫是蚊帐,直针直线很适宜我这个新手操作。其实也有它的秘诀。一是帐门要偏水,保证平直相帖;二是帐顶两端偏水,保证绷紧平整,并且四角打褶;三要做帐杆套时要记住安系带;四要做前套杆时,帐门两头分别安上圈套,便于挂帐门钩;做后杆套时在帐内两头安圈套,便于挂香袋。五要帐门前下角,分别做个小袋口,便于放方孔钱,有拉直帐门不飘动不进蚊子的作用。六要在四下角分别开个叉子,有绸整压经帐角松紧的作用。这些小诀窍是妻子从姨外公美裁缝那里学来的。现在又传给了我。
  缝蚊帐、缝被单和弹棉絮是家庭中的重要添置项目,都有打包封(红包)的规矩。所以,今天封帐子,也得了红包。这算是第一次做乡工的开门红,预兆着今后的生意会很好。我俩感到心情舒畅,很是惬意。
  以后的两年里,基本上是跑花户,在附近没有成片的户头,早出晚归要走很多路程。北边到过杨源村的白羊坪和以下的芦仙寺、洞庭黄及干坑源等山区。西到过黄公桥、杨树源和白荆源等冲洞。南到过洪山、均家等丘陵坡地。东到过龙伏、复新、江堧、马源等冲塅。这种打游击样的乡工,就没有固定的户头,也叫没有市主(固定的东家)。
  由于妻子会裁剪,能落剪为定不修改,并且能在有限的布料内做出合身的衣服,都认为她是最省布的好裁缝。同时又认为我们舍得吃苦,每天要比老裁缝多做两件。生活招待也不苛求,是很随便的师父。这样就获得了地方上下的好评,附近的市主越来越多,于是偏远的花户也就不去了。集中分布在附近的八十多户人家,成了我们的老市主。农村俗说的市主即是市场东主之意。
  每年腊月至除夕去收工钱时,东家说声“明年还请吃累,莫嫌弃汤罐市主吧!”这就预示着这个东家保住了市主。如果交钱后不吭声,就意味着要换市主了,这叫丢掉市主。有时丢掉的市主又请你回去继续做,这叫打转市主,这时东家总要说些客观原因解释一下。那种很固定的东家,就叫老市主。
  新市主和老市主前后做了十六个年头,也不止吃了一百家市主的饭。一年有三百多天是把肚子跌进了市主的饭甑里。所以地方人很羡慕我们两个的肚子也是事实,因为当时吃饭是个大问题。
  “百家饭也难吃,也有不少规矩约束着”。妻子对我说:“比如吃饭也有规矩,身子要坐正,手脚要靠拢。,动作要快但要显得斯文。看起来吃得少,实际要吃饱。吃饭不过三碗,挟肉不过三次。挟菜先看准,后挟稳。不喜欢吃的菜也要去几次筷子。放筷子不出桌边,喝菜汤不出响声。没学规矩的人,吃饭好比上战场,筷子打架样,瓢羹车水样,马不咬人形象丑……”
  我说真是规矩太多,吃饭也要进培训班了。
  “不只是吃饭,说话都要小心谨慎,不要讲犯忌讳的话。比如把布翻个边叫顺个边,倒个头叫顺个头。把袖边摆边压实,平时叫倒边,但乡俗把“人死了”叫“倒了边”,所以在市主上叫扶边。还有,俗成的“剐扣眼”不能叫“挖眼“,只能叫剪扣眼,因为乡俗把挖埋私死人的墓坑叫挖眼。穿衣不能叫装衣,因为给死人穿寿衣叫装衣。”
  “做市主不能挑户子,贫富都要做。不管有钱没钱,进了这个大屋场,到了这一方,就要挨一挨二做下去。其实,好户头并不看得起手艺人。穷不做官,富不学艺。做乡工就是做掾门手艺,像跑江湖一样。贫苦的户子还仁义些,头天还打好豆腐,到供销社打几角钱酱油,炒碗肉也是用萝卜打底子,面上的肉硬要挟着送到匠师碗里,自己吃萝卜。”
  吃百家饭,也看清了百家事。俗说清官难断家檐事。有的主妇很像凤辣子,口是心非。表面装成贤妻孝媳,实际是虐待父母不关心丈夫的毒妇。从布料分配上和饭菜饮食上我们都看在眼里。按手艺人的规矩,看到不议论,不当讪头。
  肚子跌在别人饭甑里,也是要忍受一些刻薄的。有的市主挨到天黑才做饭。妻子对我说:“麻雀叫着要叠被子了!蝉丁(知了)唱起歌了!”暗示我准备收工,赶快完成某件工夫。有时本来散了夜工,市主拿块烂衣打补丁,害得我俩只好顶着月亮回家。
  肚子跌在别人饭甑里,虽然积余了一些粮食,但也惹来过麻烦。这麻烦上报到社港区政府,并派工作队作为专题进行调查处理。关于此事,后文另做交关。
奶瓶和棉袄
  
  一九六五年,乙巳年,正月初七,妻子于午后产下一女婴,这就是长女涤非。陵鱼上午还在做包工,临产前,我在后山岭背村吃汤饼宴去了。家里只有她和祖母两人。祖母派人把我和同时赴宴的接生员叫回,这才安全地产下了首胎。祖母终于见到了第四代,无比高兴。忙里忙外,三寸金莲不是在扭动,而是在飞步。三朝日办了几桌酒席,也由组上送了一个号——在一张大红纸上写个名字贴在厅堂墙壁上(有关送号的习俗后文专题论述)。
  陵鱼虽然应坐一个月的月子,但还是硬着身子伸手干家务,再加上工夫积压,半个月后就操起剪刀裁衣了。缝制机工则由我来完成。但面临着的问题是考虑能否继续跑乡工的事。祖母生怕缝纫生意丢市主,又怕孩子带不好,有人眼看我俩的百家饭吃不成了。
  为了保住市主,祖母想了个无可奈何的办法,说当年她在缺奶情况下,把我也养大了,现在是有奶可喂,只要带个奶瓶跑乡,奶涨了就挤在奶瓶里,中午由我送回来,祖母来温热喂孩子即可。就这样,早上喂饱走,中午送一餐,直到晚上我们散工回到家,才能让孩子打个饱餐。
  这种无奈的日子里,祖母累了,孩子饿了,妻子苦了。
  当时买的塑料奶瓶没有保温功能,只有喂奶的用途。我跑到长沙市百货公司才买到一个小保温瓶,莲蓬脾,8*24cm规格,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字样。没有把手,很像一颗子弹。自1965年至1973年生育五个孩子的八个年头里,它发挥了很好的贮奶保温作用,祖母可直接把奶倒入奶瓶中喂养五个孩子。因此,这个小保温瓶成了妻子和祖母的口泽,也是我的手泽。
  到2004年,这个一直珍藏的小保温瓶又发挥了它的重大作用。那年,妻子患了三叉神经痛和宵渴症。夜里总要起来喝几次水,它又派上了用场。妻子感叹地说:“五个子女用过的东西,现在又轮到老娘用了。真是个传家宝!”
  2009年春天,小儿子从上海寄来一只带吸管的美制保温杯,7*19cm规格,小巧适用,有按钮控制杯盖。妻子就把那个子弹形的奶瓶藏在柜子里珍藏。它经历了四十三个春秋,终于成了父母口泽的珍藏品。是年七月,十八口相聚蹉跎坡拍摄大团圆时,它也随同入镜,成为电脑文件夹中的收藏品,永久亮着慈恩的光辉!
  这种把挤出的奶汁送回喂孩子的方法,只能适用于在附近做乡工,二华里以外就会有误工的影响,工夫做少了(件数)是会丢市主的。于是孩子饿狠了时,祖母也沿袭当年抱着我讨奶的方法,抱着孩子去讨过奶汁。她扭着小脚走不远,只限于在本组邻居的哺乳妇女那儿讨奶汁。例如满子就吸过邻妇岳五花的乳汁,但这种情况极少,也无法持续。
  祖母也实在难以担负这种“老来带嫩崽”的担子。我们也恐防汤火之灾和祖母摔倒的事故发生,最后决定带着婴儿去跑乡工了。第一天试办是到党上刘家大屋的普时尹家里做衣。老普急于要衣穿,要我们把孩子带去,由老伴(潘氏)替我们抱。妻子把从孩子身上换下的屎布尿布藏在一个布袋里,收工带回家处理。这样每天带出一袋干尿布,带回一袋屎尿布。
  由于喂奶和挤奶,穿在身上的棉袄,长期是湿漉漉的,久而久之成了一块磨刀布。因为这五个孩子的哺乳期都是早春和秋冬季节,早出晚归怕孩子遭受风寒或雪电的惊吓,妻子就松开纽扣,把孩子包在胸怀里在路上行走。有时是边走边吸奶,口水和奶水把棉袄糊成一层浆。为了第二天能穿上这件乳臭的棉袄,也就不能洗湿,只能用毛巾抹抹再在火堂里烘干。
  每个孩子都跟我们跑过乡工,都只能吃六个月的奶。半岁后慢慢断奶,放在家里由祖母带着,喂些软饭。姐姐带妹妹、哥哥带弟弟也帮点小忙。祖母就成了托儿所和幼儿园负责人,打打闹闹,哭哭啼啼。祖母毫不厌烦地说:“只要有人在,我就高兴。有人就有世界!”
  妻子的棉袄都在断奶后才改朝,也没丢掉,都拆了棉花织成再生布。不过最后(第五个孩子)那块像磨刀布一样充满乳酸味的棉袄,就没有再拆烂,而是一直留着作纪念。让孩子们知道,难报三春晖!
摇箩的轨迹
  
  陵鱼生下第一胎时,祖母就亲自走到洞庭黄娘家,找了堂弟黄松根篾匠织了一个摇箩。除付给了工本费,还打了包封(红包)。这是祖母好胜,得了第一个曾孙辈,已化除了她内心深处悲痛的阴影。
  这种篾丝织的摇箩,箩口呈长方形(约 33*42厘米),高约40厘米。箩口用双层宽竹片钉成硬夹,很是牢固。硬夹上装上两根细小竹框,撑起来能绷上蚊帐,放下来紧贴硬夹,也不碍手。箩底是用厚实的方木做的。其上用来固定竹栅子,其下有四个钻有圆孔的木脚。两根杂木做的轴套在圆孔中,轴两端装上木轮子。摇箩就能推着在地面滚动,这种摇箩既灵活又轻便,既保暖又透气,很适合婴儿的躺睡。摇滚产生的震感和轮子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很快把孩子催着睡了。
  早上出发时,把摇箩套在缝纫机下架的踏脚板上,与装机头的木箱配成边重边轻的担子。下雨时最狼狈,我要撑着雨伞挑着担子,中途无法换肩,咬紧牙关一气担到市主家里。外衣淋湿了,内衣汗湿了。妻子一只手打伞,一只手抱着孩子,肩上挂个尿布袋子,也是裤脚鞋袜被斜风飘雨湿个冰凉。
  我们顾不上自己的湿衣服,进门就得把孩子安置在摇箩里,边摇边吃早饭,让孩子睡觉了,马上开工做饭。妻子说,做上门工,只能超过额定工夫,打屁是要屎交的。所以我们带着孩子上门,只能多做,只能做好。
  为了使孩子多睡少哭,不影响工夫。妻子自我培训出一心两用,互不干扰的本事:当她站着画线裁衣时,能用脚来回推动案板下的摇箩,当她坐着缝衣时,一边用右脚踩转缝纫机,双手正常操作,一边用左脚来回推动摇箩。
  这种一心两用,且能得心应手的本领,我一直学不好,所以摇箩放在案板下的时间多(妻子在案板上掌裁剪)。有些老婆婆也乐意推动摇箩,都认为我们做手艺太辛苦了。这样好心的老奶奶就很多,虽然她们早已作古,但留给我们的印象是非常深刻难忘的。例如党上刘家普时尹的老伴潘氏老奶奶;田背湾刘菊阳的母亲金老人家;金甲山游次生的母亲等。
  凡是做过市主的人家,在那潮黑的地面上,都留有摇箩轮子滚压的沟痕。当时的农村,只能在衣食问题上埋头拼搏,青瓦土墙地面的住房是千人一面,有的大屋的厅堂还长满青苔。摇箩轮子留下的轨迹能保持得清晰可见,没有灰尘把它泯灭。
  1980年我在石江学校教书做家访时,有些老师还指着地面的沟痕说:“当初你们做衣服太辛苦了,还带着摇箩出门。”不过他们改叫我沈老师,不称沈师父了。
早晚就是打仗
  
  五个孩子先后降生。哺乳期的孩子我们可随身带着去做乡工,可留在家里的孩子就由祖母看管了。为了不增重祖母的操劳,我俩必须加早起床,马不停蹄地做完家务后,柴到湾水到甏才可放心出门。妻子起床后就要把衣服洗好晒干好,接着是喂猪,清除猪舍;把猪饲料和菜蔬准备好后,最后的工夫是把孩子的尿布衣裤清点装好,做好出门准备。每天早上就是按这样一个流程,紧张地忙碌着。
  我的任务是外勤。一是在菜园里挖土,浇水浇肥除草。在栽插下种季节,也必须修整两块菜土,准备晚上栽菜秧用。二是担水,把水缸灌满,同时把灶湾里的柴火准备好。有时还要到稻田里把分得的稻草晒好,准备晚上回家时顺路捆好担回来。
  “早起三朝当一工。”我俩只能这样来争取时间。临出门时,要再三向祖母交托,注意汤火等安全问题。交代今天做衣的地点,恐防有市主来请我们去做衣,或家里发生什么事也能托人找到我们。出门时,留守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不追赶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晚上回家时会有一点零食给他们。
  晚上回家时,总是天已黑了。孩子们在门口张望等待。妻子把从东家那里得到的一点零食分给他们后,就急于去处理那一袋背回家的屎布尿布。夏天,晾在竹竿上像悬幡挂彩一样。冬天,挂在烤火架上,像焙盐鱼一样。喂饱了奶的孩子交给祖母哄着,我们就要点着煤油灯做夜工了,一般要做到零点左右,大地坪老屋的邻居们早已进入梦乡。
  为了不影响邻居的休息,我们把窗子紧闭,还蒙上深蓝色的旧印花被单。只有“札札”的缝纫机声在打破夜的寂静。倦了、累了,就把一只红薯劈成两半,各食一块。这是我们吃的最简单的最朴素的夜宵。一种甜蜜而清凉的滋味使肠胃感到非常舒服。收工后,极度疲惫的妻子从祖母那里抱回孩子躺着喂奶。后来医生说,其中两个孩子的中耳炎可能就是这样感染的。真是很无奈,很后悔。
  有时收工回家,还要提着马灯去菜园里裁菜,因为市主给我们的菜秧必须赶着时节插下去。有时回家顺路的话,还要去稻田里把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稻草担回来。有时生产队分给的稻谷红薯等还堆在晒谷场上,也必须担回来。每次进门,祖母报告这些事情时,我俩就得先处理好这些,才去做“悬幡挂彩焙盐鱼”的事。
  最逗祖母高兴的,是带回来的萝卜白菜和瓜类等蔬菜。这是好心的市主送给我们的。祖母和孩子们能吃到这些蔬菜,就像“打牙祭”一样的高兴。
  为了填出一些时日出来,应付和调整有限工日的安排,我们不得不做“接光”,就是在市主家里吃完晚饭后不回家,稍事休息,喂饱奶后,张灯做到半夜(十二点)收工回家,连做两夜可当一个单工。有的市主说,“东家省饭客赚钱”。而我们也不完全为了舍命赚钱,而是为了做到大年除夕,能基本满足市主就好了。少数市主,可圆通一下打个商量,接应做几件包工,到春节交衣就这样圆满一下。
  每次做“接光”收工时,吃一碗光头面,但也有放几片肉或一个鸡蛋的,这算是最丰美的夜宵。收工时最怕遇上恶劣天气。有次在附近做夜工,遇上鸣雷闪电。妻子把孩子包在怀里,冒着雷声的惊吓,越过一道山嘴,刚到家就风雨大作,真幸运,孩子没受什么惊吓!
  妻子说,天老爷照应了苦命人。
秋老金
  
  秋老金的实名是刘秋金,绰号秋烂皮,秋拐子。他是我的姑父,住在原上源村的美龙嘴。他虽然身材不高,但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很显得粗壮结实。
  他的父辈很贫穷,因此他的文化很低,少年时代就从师学手艺,成了有名的老式裁缝。中年以后有点积蓄,置了几亩稻田和山林旱土,土改时划了富农成分(记不清,或是富裕中农)。又因他在手艺生涯中,与地方绅士交往甚密,后来加入了圈子,与大爷贾海林、二爷刘丕成也有交往关系;加之土改时窝藏过地方武林高手喻钦信(追捕对象)。这样,他就被戴上帽子,成为被专政管制的分子了。
  土改后,他没有再做裁缝,而是带着儿子在家做“小香”生意。因为他患有白内障眼疾,没有去参加过龙伏公社五类分子年终集训会。因此我在五类分子集训或批斗大会上没碰到过他。秋老金晚年双目完全失明,但记忆力很好,也未减当年“搓烂草绳”的舌辩口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
  1962年,三哥离异,我尚未续娶。秋老金很关心我兄弟俩的婚事,挑着“小香担子”串走桑梓之间,为我们物色介绍对象。他的奔走游说,终于为三哥恢复了一桩婚事。也带我去看过一个姓朱的姑娘。1963年在我与戴氏的婚礼上,他很是热情兴奋,坐在洞房里十分活跃。
  我们在百家饭的跑乡串户时,每天担心市主点的是什么“戏”?出的是什么“题目”?所以每天开工时,总是担心市主点出我们从没唱过的“戏”。为此,我俩还是要向老师父老前辈请教参师。但老师父的传统宗旨是保守的,好像十招的散打一样,传下来只剩下八招半。俗语说“师不语隔千里,师若语隔层纸。”即便传给徒弟,还是要隔层纸不说穿,使你有着神秘感,好像江湖囊君的祖传秘方一样。我们只有选择向秋老金姑父这个老裁缝请教了。
  “打起锣鼓耍戏唱”,生旦净丑几个行当都要掌握。深感跑乡工就是跑江湖一样,能站四角吃八方的裁缝,就要能掌握时装、古装、布料、毛料及绸料等的缝制。而我们只能算是半个烧火师父,隔四方八角有很远的距离,于是请来秋老金姑爷上门指教。妻子专心注意他在案板上的比划和解说,我就在笔记本上记下图样和有关尺寸。
  做便装打布扣结,妻子只掌握了“空鸡脑壳”(蜻蜓头)的打结方法。姑爷说:“打‘空鸡脑壳’结扣是最流行的普通打结方法。这种结既简单又牢固,很适用,好扣又好解。此外还有‘三圈结’,比‘空鸡脑壳’大些。还有‘老树盘根’结和‘蝴蝶’结等。只是好看,不很牢固,做工占时间,不划算。乡间很难用上。”可是妻子只学了“三圈“结,而现在也记不清它的打法了。这是实践中没有用上的原因。
  关于死人装殓入馆的寿衣寿帽的几个要点,姑爷讲得娓娓动听:
  “做死人的衣,就是哄鬼。单针单线不包缝,不要扣结扣圈,只要系扣绳就行。死人的手脚不听使唤,尸硬了更难穿,所以注意一个大字,在一般尺寸上加一半就放大了。大袖大领大腰大裤裆畅通无阻。”
  “缝制寿帽要分男女。男的叫禅经帽,与道士帽差不多,只要后面的布飘带不下垂,而是转到额上打个结。女的帽顶是索头的,帽口后面要开叉,可调节松紧。”
  我问及内山人挑物用的布袋是如何裁剪的?他说布袋是个冷件东西,用的人少,知道缝的也少。布袋四个角,神仙做不落!只要在五尺长的整布中间剪个正“之”字,移个错位就缝好平坦的袋底,再周边卷起合缝,然后滚边包绳(图案略)。
  我们学了布袋的缝制方法,但在市主上没有点过这出“布袋戏”。自改革开放,实行联产责任制以后,大山里修了简易公路,单车摩托取代了步行,密码箱旅行袋取代了布袋。
  “我们只经常做婴儿连袜裤,但没缝过古老的夹层棉布袜。”秋姑爷就在案板上一边化线一边说:“缝布袜的关键是在‘起水’,使袜颈不打褶皱。八寸的脚板,后跟就起四分水,提跟四八三寸二分。脚背的斜度是五分水(即边长八寸长正方形的对角线)。袜口后面开叉,好穿也好松紧,不过叉口要安布绳便于系紧袜口。”
  我当场记下了这个划线图样和尺寸。虽然市主上也没有点过这出袜子戏,但在大队上的农村剧团却出了这个题目!我们也交了圆满的答卷。因为剧中的老汉,都要穿粗棉布袜,把裤脚套在布袜里面,头捆大布长手巾,脚穿大布鞋,饰成一个北方老农的样子。
  关于缝纫皮毛料,是市主透露了要改制一件皮袄的消息,并预约了时日。逼得我们临时去请教秋姑爷,才敢去做了那天工夫。
  姑父以他的皮毛被搭为例,讲述三个要点:一是拼接各块皮毛衣片时,要做到毛路一致,毛色相同或相近。二是在缝拼的皮毛衣片周围吊上布边后才能组装成衣。三是在皮毛上喷上白酒,用切开的白萝卜顺着毛路,自上而下理顺,达到清污和亮色的效果。也同时喷点花椒水,有防蛀虫的作用。
  秋姑爷教我们冷件工夫时,很是耐心,没有“隔层纸,留一手”。眼睛眯的像一根线,口里滔滔不绝地解说者。鼻尖上的水珠汇聚起来慢慢滴在案板上。每喝一口白酒,就用手在嘴角上摸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别人没学到的,你们都学到了。好多冷件的做法都会失传。你们愿学,我愿教。我把它带进棺材也可惜了。
  姑爷去世时,不能开追悼会,不能写寄托哀思的横幅,不能读——村里的人死了要开个追悼会——那一段语录,只能冷冷冰冰地把他送归了净土。因为这个老裁缝和我一样,都是社会底层的五类分子。
十月怀胎辛酸泪
  
  妻子怀孕了是全家皆大欢喜的事,但她要忍受十个月的折磨。记得以前海瞎子唱的评弹,就有众所熟习的“十月怀胎”,诉出了母亲妊娠期的苦楚,教育儿女们要孝顺母亲,图报母恩。自文化革命以来,农村就很难听到瞎子唱评弹了。后来电视的兴起,唱评弹的事就消声灭迹。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有时也提起“十月怀胎”的评弹。偶尔在地摊上也能发现唱“十月怀胎”的手抄本。
  妻子生了五个孩子,按每个孩子怀胎 280天计算,妻子则要受1400个日夜的折磨,占用了她一生中一段宝贵光阴。俗语说袋肚(怀孕)婆,吃一箩。可她每餐吃一碗饭都是用开水咽下的。紧张的劳动,营养的缺乏,心情的忧虑,把她折磨得肌瘦如柴,脸黄如蜡。由此也导致了胎儿的营养不良,严重影响孩子们的体质状况。
  她的厌食,她的呕吐,她的形容憔瘦,也得到了一些东家的同情和关照。也煮些清淡的瘦肉鸡蛋汤给她补充营养。市主东家说,你们不吃,餐桌上的肉食都是我们东家自家吃完的,叫做“神明为头,弟子享福”。
  三个农忙季节,必须压倒一切,各行各业让路支农。她也得挺着大肚子去参加农业劳动。割禾插秧是她最难受的苦差事,然而这又是妇女们的“必修项目”。
  有一次双抢季节,在井塘垅的烂泥田里,收割早稻,女伴们照顾她莫做弯腰割禾的工夫,要她去抓割好的稻把子送给踩打稻机的男劳力,认为这样可以少弯腰多走动。结果没想到好心没图到好报,她抓着稻把子在烂泥里来回跑动的速度自然要稍慢一点,但还是咬紧牙关跑着赶上去,怕稻把子接济不上,累得满头大汗,脸呈青色,一身被泥浆水喷个透湿。下面蒸发头上暴晒,拖到午间回到家里时,就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身如软带,气似吴牛。而祖母做出的饭食,烂得像鸭食一样,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只能喝点菜汤充饥,嚼点辣椒刺激一下肠胃。下午还是要饿着肚子去出工。
  那次是怀了老四亚郯,孩子在肚子里也跟着受折磨。晚上在团山嘴晒谷坪里开社员大会,她还是挺着肚子去听了会。我是五类分子不能去。她回来哭着对我说:
  “那个叫驼耳朵的大队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是地主子弟,右派分子家属,有劳不劳,抓禾把子死颜搭气不急性。其实我尽了最大努力,有时慢了也跑着补上了,并没有耽误他打谷。背着这个名声要受一世的劲(打击)。自己受了折磨,吃累带呕气,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受气。”
  我只能安抚她几句,好像说什么也没有作用!拿起石头打天,无可奈何。她呜咽着倒在床上,想着可怕的日子未来如何承受。但她次日照常去出工,对昨夜大会的批判还要装作没听见一样,不能露半点声色。否则,在双抢总结大会上,会上台当“演员”的。这是1971年夏天的事。到农历八月底,孩子正常降生人间,真是苦命人天照应。  
  她长期头痛,痛得挡不住,就用拳头敲打头部和前额。为了坚持日夜的缝纫劳动,只好大量服用“解热止痛散”。这种白色的粉末含有咖啡因,非那西丁和吗啡等,对大脑神经有麻醉和阵痛作用,大量的服用产生了依赖性和抗药性。由于长期服用,也可能影响她晚年患眩晕症和三叉神经痛。怀孕期间也对胎儿产生一些不良影响,老三的长期头疼可能受到母体的服药影响。
  她虽然体质很差,既不能休息养胎,也没吃什么补品保胎,而是在紧张劳动和恐怖忧郁的心境下受孕怀胎,但没有出现难产的分娩。她多次说过,能安全分娩的重要原因是每天早晚跑乡赶路,农忙时天天劳动。富贵人家的孕妇难产的多,劳动妇女难产的少。抱着婴儿早夜在路上走,有时遇上刮风落雨打雷公,也不受惊吓生病。这是经风经浪才能经打经撞。不是老天照应菩萨保佑了,而是劳动锻炼的原因。
  她怀的五个孩子,都是临时临月还在市主家里做衣。有的白天在外做衣,晚上就生了崽;有的是上午做衣,下午就生崽。她回忆说:“生老大那天是正月初七,本来预约去党上刘家普时尹家做衣的。早上准备出门时,觉得肚子里有些异常,怕把崽生在市主上,就托了个倒信说家中有事今天去不得。结果在午后就分娩生下老大。虽然受了袋肚(怀孕)的罪,但没有受过生崽的罪。像鸡婆下蛋一样,快得做手脚不赢。”
  “托倒信为什么不说要生崽,只说有事呢?”我问她。
  “托倒信不能说真话,怕坪上女子生崽——半路里收场(坪上是龙伏镇下面一个村子名,这是句地方俗语,传说坪上村有个女子的肚子大了,就到处张扬说要生崽,袋了几年肚没见个崽的影子。就挖苦她是‘超羊婆’,说是‘只见娘袋肚,没见崽行(音房)路’)。这是打屁要交屎的。何必要张张扬扬呢!”
  妻子生崽,除生老大喊了接生员,生后面的四个孩子都是祖母接生。都没遇上难产,都是像母鸡下蛋一样的快速分娩,都是临产前仍在劳动。祖母接生只是剪断脐带,包扎一下。老二老三老四三个孩子出生的情况都是这样的。
  记得最清的是老五这个晚崽的出生。农历九月二十日,在刘文第家做衣收工时,预约次日去做衣的户主要我们明天一定去,切莫超天(撒谎)呀!妻子说不一定。敏感的户主说:难道明天要生崽吧!冒咯快!
  回家路上,听说福源村的欧公塅玩把戏(杂技)的来了,妻子说她不能去看把戏,要我一个人去,我就折向欧公塅去了。等我回家时,妻子还在为邻居用手工做痰枷(围在孩子脖子上的挡口水的圆形布围枷),接着又准备尿布和脐带布,说是今夜恐怕要生崽。我就立即把断脐的剪刀磨快后,与棉花、苎麻丝、及医用胶布等挂在水壶里用蒸汽高温消了毒。
  到半夜零点时,妻子躺在床上,连垫被都没来得及用薄膜垫好,老五就降生了。我即把祖母喊起来,她慌忙着倒穿着鞋子跑过来,又高兴又埋怨我没有早点告诉她。仰在床上的孩子唧呱唧呱哭起来,并仰天撒了一泡尿。祖母说剪脐带肠要留一拳一指(大拇指)的地方剪断。我用苎麻丝照读书时札篮球内胆气管的方法把脐带肠重复反折札好,用酒精消毒后涂上紫药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当接生员。
  我和祖母忙于为孩子穿衣裤,系脐带布、垫尿布等事去了,没有去照顾妻子,妻子后衣等(胎盘)下来后自己去清洗身子和斢换衣服。她实在是太吃苦了。我疏忽了对她的关心,至今很是内疚。
  妻在怀孕期间除受了身体和饮食的折磨外,还有为牵挂父母,没有尽其孝顺而感到极其难过,这使她受到精神上的巨大折磨。怀老三时她母亲去世,怀老五时是她父亲去世。对于她父母而言,她是无法弥补的,一直是难以释怀的痛苦。
  当我写这段文字时,她深有感慨地说:劳动上的压力,身体上的压力,政治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忧虑,都没有被折磨死去;还能怀上五个孩子,并且清清吉吉生下来了。这真是信天由命。偏偏五个孩子都立家立业有成,都很孝顺,这是最大的安慰。现在无悔十月怀胎辛酸泪,唯祈百年树德子孙贤。
过金盆坦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物资还是很紧张,一般的南杂百货也是要凭票证才能买到。而做夜工的煤油、缝衣的蜡线和走夜路的手电筒用干电池是我们最必须的三样东西。煤油问题通过社会关系能搞到一些煤油证;电池倒是扎个三尺长的杉皮火把就能代替,熊熊的火苗划破漆黑的夜空也起到壮胆驱鬼(疑心多鬼)的作用。最恼火的,是蜡线,因为缝衣的蜡线,是没有票证发的,都是前门进后门出。
  我当时非常羡慕具有垄断权威的供销、粮油和肉食部门。我曾对妻子说:“假使有个成年的闺女,就一定要设法嫁到供销社等垄断部门去。现在这些部门连一个亲戚都没有,真是有路无门……”
  “你想得太天真了。国家干部也不会要你这个闺女。若是社会关系中有右派分子的岳父和地主子弟的岳母,就会影响那只铁饭碗,饭票子会过河的!即使有个在供销社的外甥什么老亲戚,也是怕沾边的。他们为了站稳阶级立场,分清阶级路线,宁愿大义灭亲,死死抱住铁饭碗,六亲不认的!”妻子说。
  我们是无法通过后门关系搞到半坨线,只好从私人家里买到了几两洋纱,把蜂蜡捋光做底线(白色);有时也用黑色细棉线做底线。蜡线就只用作面线,也省出了一半蜡线。但这是不能长久的没办法的办法。托老同学从乌鲁木齐带回的蜡线太粗,在针孔里活动容易剐皮,本来是一线希望成了失望,只好卖给刘忠武用于织渔网。
  有的人建议我到偏僻的大山里去试试,或许那里的供销点上能买到少量蜡线。我于是向东岸大山出发,一天跑遍了泮春的南烟,枫林的双江口和白岩的高桥等山区供销点,都没买到一坨蜡线。
  有人要我去小长沙的金景镇和石湾、檀山嘴等小地方去买,说那边的物资比浏阳要多些。于是沿着去灵官嘴的路线溯水而上,翻过金盆坦这道县界山脊到了青山铺,问道到了石湾和檀山嘴这两个偏僻的供销社,但只买到买了一点不很正规的蜡线。
  打听到从石湾过岭就是属平江县的高谷台,坐落在长平浏三县交界龙头尖高峰的北麓。因为砂子进入鞋内,把脚背划伤了(长沙都是砂子路),人实在很疲,只好返程。刚刚上岭还没有到达金盆山庙就天将黑下来了,突然下起雷阵雨。幸好带了手电和自制的薄膜雨披。冒雨闯过这道山脊。恐惧和紧张使我的衣服都汗湿了,麻着胆子走到大家塝(山上唯一有庄户的地方),雨才停下来,寂静得像死亡一样可怕。山林中偶尔发出的响动,恐怕野兽来袭击,只好卷个喇叭筒,划根火柴点燃来壮壮胆。
  等走到了灵官嘴胆就更大了些,因为这是童年时代住过的地方。可是走到潘家盆下边的膝头杵(一块石头像膝的地方)时,就想起松毛狸(舅姑家公公)从崖上翻下死在雪地的事,又害怕紧张起来。当顺水而来到洞庭水路时,关于几个投库自杀的妇女和修水库堤坝塌方丧命的男子等可怕往事又浮现出来,就这样在恐惧的黑夜中,跌跌撞撞回到了大地坪老屋。
  妻子正在做夜工,见我摸着黑夜回到家里很是抚慰地说:“只要安安全全回来了。冒买到蜡线不要紧。你没回来,心里就很担惊,像块石头在一上一下。怎能去睡呢!只是边做衣边等着你。只往坏处想。怕你走夜路危险;怕跌倒摔死人!休息一下定个神。就去做饭你吃!饿到这个时候,肚子怕粘到背上去了!
  “肚子也不饿,也没跌死,只是差一点吓死了!好得身上有一盒火柴。滚个喇叭筒,划根火柴,抽起烟来也胆子大些!还有手电筒也争气,没有炸掉电灯泡子,也是壮胆的东西。”我叨叨地说着。“走夜路总是疑多乱鬼。那些落水鬼,那些死在塌方里的冤魂,好像活生活现在脑壳里。听到走路从鞋底子甩出去的砂石响声,也怕是鬼打石子。”
  “下次去小长沙买线,我跟你一起去。也去看看金盆坦,看看你童年住过的灵官嘴……有了两个人出门,有个伴,有事好商量,自然胆子大些。”妻子说。
  “去小长沙,来回只有一天的路程。又不是去闯关东走西口。白天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早去早回,莫走夜路就是。”我听了也很高兴。
  后来收到一张包裹单,是妻子的姨妈托他的儿子从广东三水县寄来的蜡线。我们多么高兴呵,真是雪中送炭。在这关键时刻,正是影戏菩萨没了路,神仙老爷来打救。可是当我跑到大队部盖个公章去公社守总机(电话)的陈某那里领取时,她说邮包丢失,就把我打发走了。后来我带着做缝纫的手工业证给她看,说明我不是搞投机倒把做生意的,是靠做衣向生产队投资买工分的。她只说再去查找。我又扫兴而归,希望化为失望。
  在无奈中,时间过去八个月之后,她才托口信叫我去领了那两打蜡线,但已不是原装的邮包。有人对我说,这是想筑冤枉,想车横水。原来是姨妈收到我们的回信后,向邮局查询的情况下,车走的横水又不得不流回来了。
  次年秋天,蜡线危机又到了无法解决的时候。我只得和妻子同去小长沙。同样是由洞庭水库进杨源,同样是翻越金盆坦下青山铺。不同的是二个人出门有个伴,特早起来吃眼屎饭,争取早去早归没有走夜路,没有受冤魂野鬼的惊吓!
  走到金盆坦山脊时,是一条十字路口。左边可到枫树坡、蛇嘴岭。右边可通徐悲鸿夫人廖静文的老家倒坡。也可到龙头尖,直下金盆坦庙即是小长沙青山铺。因为时间很早,就站在山脊路上稍可驻足休息片刻。我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指着小长沙那边绵亘在田野中的小山丘向妻子介绍:
  那九条直线型的山丘像九根棍棒,那一条山丘的末端开了叉很像一个耙(武术用的叉)。另外一个圆形山包恰似一个流星。这块地段的地貌,风水先生说成九棍一耙一流星,是个杀气凶恶的地方,是出强盗的地方。其实这种地貌的形成是因为云母砂岩的山丘,受到风化和水流冲洗切割所形成的。
  下坡不远,就是金盆坦的山神庙,规模不大很是冷静。本世纪初,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修复和扩建,据说香火很盛。过界行人都必到这里驻足停留,或烧香祈祷。
  这次没有去石湾供销社,直奔檀山嘴买了几板非正规蜡线后,再走二十里就到了金井古镇。这个地方我在十几年前已来过,不过不是来买蜡线为生计奔波,而是以教师身份来金井完小搞联谊活动(前文《社港完小》中有记叙)。但这次重来金井,虽然物是人非,但心态自若,没有自惭形秽的想法。
  和妻子在铺着青石板麻石板的小街上转了一圈。当然是“谢氏店为陈氏店,张家楼为李家楼”,没有了私人店铺,木板铺门半掩或关闭着。唯一的商店是供销社。不管什么线我们买了一些,人到地头止。
  反道站在金盆坦山路上,重瞻了九棍一耙一流星之后,带着这副印象进入杨源山境。一路顺水而下没有停留,太阳没有下山就回到大地坪老屋。
  这时,孩子们正在门口张望着,祖母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中山装
  
  农村中穿衣的时尚,总要在迟迟步着城市的后尘。改来改去,都是袋口衣领上做文章。至于衣片的三开四开的合成及紧腰宽腰的选择,都在总尺寸的范围去安排设计裁剪。当其时,农民穿衣的要求是通大道(大众化),既合身又要适应劳动的方便。
  例如石匠和篾匠的裤裆要大,适应蹲着做事。铁匠和木匠的劳动,臂膊举起的时候多,就必须袖窖袖肥尺寸放大些。另外,衬衣和外裤没多变化。裙头裤和便裤的直裆不分前后,可前后轮换穿,很受老年男女的喜爱。
  后来随着物资的丰富和经济的活跃,就不考虑如何旧穿耐穿的问题了。裙头裤和便裤也就没有人穿了,都是内裤索头,外裤一律西装(休闲)。最后是穿商品衣,跑乡的裁缝也收剪失业。
  只有中山装从城市到乡村,是久经不衰的一种男装外衣。是否因孙中山先生推翻封建帝制,中华民国的共和政体的肇建而设计此种服装作为弘扬功绩的纪念,或因孙中山逝世后设计的缅怀性质的纪念,不得而知。
  在我的记忆中,中山装已流行数十年。至今,仍有长者们穿着这种庄重大方的中山装,虽没有“国服官服”的概念性说法,但以往的几十年中,却以一种礼服的姿态出现在历史长河中,且印象明朗而庄严厚重。
  我和妻跑乡工的前些日子,就是学着缝中山装的,此后的缝纫生涯中,几乎每天都要缝制中山装(秋冬)。而且在青壮年中非常流行。妻子说要快速地把衣服折叠平整,只要提起衣领和衣袖,这是师父教的。使我领悟到领在衣中的重要位置是居高居上居中,起统领指挥作用,袖能权衡左右,指挥四面八方。
  妻子说做中山装的四个衣袋很难,要平整端正,不偏不倚。上袋盖平第二颗纽扣,下袋盖平第五颗纽扣,之间的距离要平均分配,不多不少,表示平等。但不知是代表五个什么?我总是在琢磨着,自以为是领悟出这四个口袋一定是表示“礼、义、廉、耻”。五颗扣子一定是表示汉满蒙回藏五大民族平等对待相互团结。妻子说你们知识分子做裁缝,就是硬要讲个根据,搞个名堂出来。我们学徒只能听些闲话,收个野音,不敢去问个究竟。
  有时在回家路上也喜欢驳嘴巴皮。说什么和尚道士衣为什么又长又大,一冒领二冒袋?学生装的三个口袋表示什么?钉七粒布扣子三个口袋的便装又代表什么意思?……这一连串的问题却也使我这个“改锹子”裁缝苦费了一些脑筋,但也感到有些意味。我只能根据穿衣对象和款式特征结合联系起来去主观臆断地说得有根有据:
  和尚道士的衣(袈裟和道袍)又大又长,表示虚怀若谷,大度容人。无领无袋表示超凡脱俗,无利欲之心。学生装三个口袋,表示品德好,学习好和身体好。至于钉七颗扣子(空鸡脑壳布扣子)和贴三个口袋的男便装(也有叫汉装的)。扣子表示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梦梁录》有载)。三个口袋代表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吧!
  妻子说这是你霸蛮使劲安的,又不是三民主义装。是在说代表火柴烟斗也还贴得边。我说如果是生意人,就把火柴伴烟斗,添出一个装怀表。可现在的时装,大腿小腿、前臂、屁股左右、胸膛上下皆有口袋,真是袋的时尚。
  这种驳嘴巴皮的妻也不常有,也是叫花子穷快乐。不过自从把缝纫机箱改造成了流动书箱以后,妻子就很喜欢跟我较嘴劲了,谈的是金陵十二钗中的凤辣子和百零八个好汉中的糖包子开坼——流糖(刘唐)等。这只是暂时放松一下,接着马上就是煤油灯下跟着针屁股走了。
独角戏
  
  在漫长的人生舞台上的一段吃百家饭的特殊岁月里,我们一直是在挥针走线唱着“二人转”的。在这朝夕与共为了生存的拼搏中,有些突发的情况,使我们无奈,不得不各自怀着忧郁的情绪、惶恐的心理和紧张的神态去唱“独角戏”。
  我唱独角戏的时日不多,最多不到半个月。这是在妻子做了节育手术(结扎输卵管)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挑着缝纫机去做乡工,这是唯一的一段时日。市主急着要穿衣,只好怀着惶恐而紧张的心情去吃这很难吃的百家饭,幸而没碰到棘手的生工夫。至于做便装,打“空鸡脑壳”布扣结就打得比不上妻那么圆润坚实。钉上去也比不上妻子那样如卧蚕一样伏在桑叶上的活灵活现。
  虽然在为完成“规矩工夫”而紧张地操作,但还是怕塌场。时刻在默记着妻子的锦囊:“若要好多思考”、“条理不清,失线丢针”。唱这种独角戏,对我是最实践的检验和锻炼。因为平时总是依赖着妻子唱主角。
  真正能唱独角戏的是妻子,真正惶恐忧郁的也是她。有时是突发的,有时是可预料的事情,使她带着这种心态去吃百家饭。
  最难忘的是那年春夏之际。我因患胃病卧床八十余天。这年也是取消小自由粮食还很困难的时候。她既要主内又要跑外,早上要把内务做完,为我煮好稀饭才外出做衣,并在我睡的躺椅傍边点上蚊香。在市主家里要压住内心的惶恐不安,紧张地完成或超额一天的规矩工夫。脱奶的孩子虽然由祖母带着,但总是担心怕出什么差错。
  当我的病情特别严重时,请邻居们抬到龙伏诊所(那时不叫卫生院)去急救,有个人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要抬瓦棺材吧!妻子听到了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语言时,如针刺心窝,只是潸然泪下。她很担心不可设想的灾祸降临。以后的独角戏如何唱下去呢!可幸八十天后我的病情慢慢好转,也能帮着做些家务了。
  为了使我早日康复,她在生活上给了“特殊”的照顾。所谓的特殊是把饭罐下面的大米饭分给我和孩子,自己吃着拌有蚕豆叶或苋菜茎的饭糊。有次岳父看到我们吃的是黑乎乎的蚕豆饭,就叹着气说:原来你们的生活过的这样苦呵!陵伢(指妻子)一年多冒回山田是为了一个家。今天才知道你们的真实生活状况!妻子连忙掩饰说:只这几天吃蚕豆叶饭,是队上分的。她的内心是怕岳父牵挂她。
  妻子最怕的是每年腊月年关之际,那是工夫特别紧张的时候。但那时治保主任总是会派五类分子小组长前来通知我,准备去新开完小参加龙伏公社五类分子改造集训会。会期五至七天,内餐内宿,自带铺盖和生活用品。只要这个叫陈醒狮的组长一进门,妻子就知道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开会集训。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学校放了寒假之后,又在过年之前,空出了空间和时间。
  偏偏在这个活计最紧张的时候,我要去集训。她无奈一个人跑乡做市主。谁都知道每到年关之前要搞五类分子集训,也谁都知道我是右派分子。可是也有的人偏要问:“戴师父今天唱独角戏呀!博师父冒来呀!搞什么事去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妻子总是吱吱唔唔应付一下,火烧乌龟肚里痛。耽误了工夫不要紧,以后可用夜工补上。但紧张恐怖的痛苦心情是无法消除的。所以每年她这几天唱独角戏是极其苦楚的。(关于集训,后文“龙五”一节另有记述)。
  有年冬天下着雪,五类分子到关山水库去担土修堤坝,晚上训话和讨论。妻子也独角了几天。有年修焦溪岭公路,五类分子去送炊事工具,来回两天。妻子又独角了几天。
  这种惶恐痛苦的独角戏只唱到了“右派摘帽”的1978年。随着对右派的纠错平反,我复职教书去了,我家成了回属户,吃平均水平的标准粮,她后来带着孩子们农转了非,吃商品粮。不过她还是续演了几年的独角戏,而不是惶恐、忧郁、痛苦的演员了。虽工夫紧张,但心情愉快。而我,由博师傅变成沈老师了,没去吃百家饭了。
从再生布到灯芯绒
  
  前文对再生布的兴衰及其社会背景做了一番烦琐的、或许认为是不关痛痒的、小题大做的扯谈。其实,农妇们把陈古八年的废烂棉絮棉衣,甚至一双千疮百孔的靴篼子(棉鞋)都翻出来,经过撕拆漂洗晒干弹成废棉花,再纺成废棉纱,然后织成废棉布。他们不是冒事找事,而是自发地本能地为遮身蔽体在开动着脑筋,在进行“生产自救”。
  从“一则日记与一段痛史“(杂文选刊1999年第一期丁东)和“被遗忘的谎言”(杂文选刊1999年第四期黄俊伟)两文中即可透视到畸形社会阶级所产生的怪胎,酿成的民不聊生的衣食灾难。农妇们在注意防疫卫生的条件下能采取自救穿上再生布,应是在岌岌可危的民生问题上抗争生存的一大创举。
  我和妻子一天能缝制九件布扣子便装和一条短裤,也算是放了一颗小小的卫星。究其原因是妻子的一句话——棉布轻松,松线松针。做这种再生棉布时,飞针走线畅通无阻。因为它们不板札,因为它们不紧密。因为它们不牢固,不经穿。夏天穿单衣,屁股很容易露出肉。做这种打倒算盘的事也是个“扯屌揩屁眼——付个急。”
  随着小自由的开放,家家种棉花,加之队上也种些(旱土)棉花。农妇们织起土布来,取代了再生布。并且做农活经污染(泥水杂色)。农妇们用青白两色间花织的一梭罗和格子布很时兴,做起衣来也是松针松线不阻手。一天做十几件交了市主,都很高兴。说我们比规矩工夫多几倍(规矩一个工做一件衣)。
  随着农工业的复苏,发下的布证也不断增加。大多数农户还是穿衣织土布。多余的布证有外地人(也有本地人)来收买。因此出现做布票生意的老板。我家八口的布票也抽出一部分,被一个办队干部买去了,可是没有给钱。后来去讨了几次讨不到手。原来他是个单身汉,当办队干部也是请来的临干。祖母说这是退财折灾,反正是政府发的。又说这种人是长鼻子,喜欢卷走不义之财。钱落了英雄手,米进了花子袋这是牛口里扯茅。莫去讨了,讨发了火,他会寻事害你的。
  经济条件稍好的户子,布票不卖,留着用来扯士林布做女便装,仿绸格子做衬衣,绵绸做单裤。冬外衣都是纱卡,很少扯直贡呢的。这时的中山装没有退潮,用卡其布做的中山装很平整笔挺。中、青年外衣都是标志着“礼义廉耻”四口袋的中山装。我最怕做老年人的卡其布便装,打的“空鸡脑壳”扣结,要像铁球一样硬,原来师父说既要吹得火,又要打得鼓。可卡其布做得扣结扣绳没有一点空间吹,比鼓棍还要硬。这就不像松针松线的再生布和土棉那么容易做了,要增加很多难度。
  后来出现了品目繁多的布种,如晴纶、涤纶等,农村最喜欢的热布是“的确良”,不是的确凉快,而是的确质量优良。最大的优良是板札细密牢固,耐磨,不怕自然风化,容易洗涤。有人说这种布的名字是某个伟人信口说了一句:这种布蛮好——的确良好。后来就以“的确良”的金口而命名,广泛流传。
  有次在刘本荣老先生家做衣。也是做的确良的布。他托着水烟筒坐在缝纫机前扯淡。说要出手对联给我对了。出联是——的确良,量的确,一尺十寸。我对于这种异字同音且与数字关联结构的对联,不能凑合去对,要贯合和符情理,要考虑词性平仄。就说暂无时间思考,待日回信。不管能否对好,一定会奉告先生的。
  是夜想起有一种印度产的纺绸叫印度纺,杭州产的叫杭纺。由纺想到同音字访,由访想到路线。就归纳为——印度纺,访印度,二海重洋。其实“的确”是不同的词性。虽然没有对好,次日也就作为回了一个信。像这样“身虽劳,犹苦卓”(三字经)的余兴,或许说是吃百家饭时遇到的插曲也不时有之,后文“牧叟刘蔼姿”专题记述之。
  的确良真是良,良在经久耐穿耐磨。成了废旧衣服也舍不得丢掉。留着撕成布条做瓜田绳。因为它不怕风雨,不怕暴晒,也不怕冰冻。
  后来我利用它这种特别性能去绑扎被雪压裂的柑树枝条,使破裂的枝条能自然修复长好。这是它的正面好处。但由于以后没及时割断布片,枝条上下不断增大,绑扎的地方就成了深陷的细脖子。而枝上贮存的有机营养使座果率大大提高,果实的重量压得枝条下湾,最后从绑扎处折断,造成极大损失。由此也启发了一种叫“环割”(适度)的保果措施。
  二十年后,我在改革柑橘园时,还发现蜜橘树上至今有未能解除的“的确良”布片。我的一件工作服至今还留在蹉跎坡旧宅,舍不得丢掉是它的性能的确良。
  的确良虽经久耐用,但随着灯芯绒(秋冬外衣料)的崛起,就不被有些人所喜爱了,因为它不具有灯芯绒那种厚重华贵的特点。大家都渴望能穿上一件灯芯绒衣而感到炫耀和满足。但凭政府发下来的布票也扯不到灯芯绒,还必有张灯芯绒布证。
  有时一件灯芯绒证发到生产队,要优先让给办婚嫁的户头。如果一证多户就采取抓阄的办法。如果没婚嫁户,就每户派一人去抓阄。抓阄也有搞鬼(舞弊)的手段,也闹过纠纷。有的户头抓中了,可是舍不得穿这样贵的衣。或者出卖,或者换回多些的布票,就少花钱多穿一件衣。
  我们在市主那里也零零星星做了一些灯芯绒衣。有的说:“戴师父不要太省了呵!也去扯块灯芯绒吧!”我插说了一句“买扇老头手遮荫!”妻子就开腔驳起来:“老头只卖扇,并不制扇,有钱人买扇,无钱人卖扇。我们只做裁缝,又不开工厂制灯芯绒。你又冒开后门的路,你能搞到一张灯芯绒证,我还是舍得穿!”我深知妻子的心事,也能理解到她驳我的用意。
  后来我从在龙伏茶场当场长的老熟人(与祖父是爷父相交)那里弄到了一张灯芯绒证。次日加早赶到黄桥供销社,还冒开门,采购到一件灯芯绒布料。妻子开夜工缝好,穿出去就被邻居看见了!很惊奇地叫声呵呀!穿了灯芯绒啊,要放炮竹恭贺。
  其实队上的妇女们都要在为一块灯芯绒衣各自打着肚皮官司。特别是相互有隔阂的妇女之间,都在暗地里为穿上灯芯绒而千方百计在争这口气。为穿衣明争暗斗的妇女,都是队长的浮头鱼,开社员大会时是穿装的亮相机会。这种竞争,也给我们带来一些包工生意。
  不过婆婆老子们的穿装,还只是从棉布提到士林布这个等级,只有祖母抢先一步穿上了海服绒。因为妻子特地跑了一趟平江县城,一买蜡线二扯(即买)布。她认为祖母留守拉扯几个孩子有功,为我们做衣搞家务有功,于是特扯了一件海服绒布料,比灯芯绒还高档些,一时成为队上老婆婆的穿装之冠。
团圆饭
  
  农村的大年三十吃团年饭是老祖宗们一路传承下来的习俗。即使在“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口号喊得震耳欲聋的年代里,还是没有把这个习俗清除。记得在大地坪歇凉时,满盈阿公就讲过一首对联,说有人出了一首上联: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另一个就以“人怕死,怕死人,人人怕死人人死”。可见人怕死也得死,年难过也得过。故乡俗俚语有“年关在即”之说。为了过关,就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辞旧过关迎新岁了。
  我童年时代,看着祖父母买油货炒货、炒旱茶(土产品)、打豆腐、扫扬尘、杀年猪、装灯烛等,为了大年三十的团年饭忙个不亦乐乎。这只是一个难忘的甜美记忆。而到了我俩吃百家饭的这个年段,邻居们虽也办大年三十团年饭,但只能凭证购点有限的炒货,买几斤猪肉了,团年饭的丰盛和气氛远非昔日可比了。
  我家的团年饭就更是一件很尴尬很无奈的境况了。因为我俩每年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都要在外为市主赶做过年衣,无法安排在家吃团年饭。祖母说也要有个年头年尾呵!我们就只好把堂祖父家的衣推到三十日去做。祖母带着五个孩子也一起到堂祖父家来团年吃团年饭。以后大年三十日再也不到别处做衣,傍着吃团年饭了。
  回想起当年祖母带着孩子吃团年饭,而我们在外做衣不团圆的情景,真是很内疚。本来吃百家饭凭着手艺赚点饭吃,是无可非议的。但我们总要自谦地说是“混了伙食”,或者说“傍了东主的仓门板子”,有时也说“傍了东主的厚背棚(膀)”,但不能说是傍着过年吃团年饭。因为团年饭只能在自己家吃才合情理,表示一家团聚。所以在别人家吃团年饭不大方,不体面,为赶衣而无可奈何的。每当饭后总是说声“厚扰”了,不当烦请而敷衍圆场一下,表示谢意。
  自从联产责任制以来到祖母去世周年(1998年)之间,我家这十几年的团年饭光景比以前好多了。每年腊月三十日要请笃矮子(沈小兰)或何宗献(沈成寿)宰杀过年猪,也把细阿公明老星一家都请来吃团年饭。这才是团年大团圆了。表示亲属的团聚,也表示对他家的回报。杀猪的都是老童年,也是童年时和我打过泡泅、烧过窑、爬柴溜过山坡的顽童们。他们不要工钱,但妻子硬要秤两斤肉送给他们。
  杀猪时,要放鞭子,白刀进红刀出,猪的叫声越洪亮,使临近都听见,鲜血溅得越多越好,叫满地红,表示过红和年。然后把盛血的木盆里摆在大门口的小方桌上。再把香和烛插在藕煤的圆孔里,一时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祖母挥动点燃的纸钱,口里求着各案大神保佑全家清吉,保佑几个曾孙们会读书,保佑考取大学。
  我在旁边开着玩笑对祖母说:“各案大神你都求到了,可是你还要求一个老爷才能保佑考取大学。就是‘招生老爷’还冒求到!”祖母又郑重其事地念着:“大神莫见小人过。祈求招生老爷一要保清吉。而要保他们考取大学!沾恩在前!谢恩在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冒名堂,敬天敬地敬菩萨老爷要作古正经,要诚心,不能开玩笑。祖母明白过来了,就说我有点“捏古生东”,“难怪呀!我以前听别人敬神求老爷,也冒听见有个什么“招生老爷”呀。你又捏出一个新老爷来了!”
  写起这“团年饭不团圆”的事,我又想起张福族先生来了。张先生是华中美专毕业的,以前是我在花桥完小教书时的教导主任。自反右以后,他也在走乡串户,奔波于桑梓之间,但不是做手艺吃百家饭,而是打爆米花谋生。
  1974年腊月二十九傍晚,我俩散工回来,看到厅堂里的孩子们、妇女们围着一团火光凑着热闹,突然一声爆响,孩子们并不怕,而是围上去收拾打出来的爆米花。我上前一看,那个蹲在地上抽动着风箱把手的人,竟是我的老同事——张福族主任。
  于是打过招呼,就留餐留宿了。是夜,各自对自1958年春被打成右派以后十几年来所经受的打击和生活窘境,感慨地叙述了一番。他说,从那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怖环境中幸存下来,真是劫后余生。十几年虽是惊弓之鸟,不得适应和面对现实。生存是生物的本能。我打爆米花也好,你做裁缝也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莫叹斯文扫地,硬是要放下架子求生存。
  “这样劳碌奔波,也是个寄托,也是个解脱。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口号把一帮人诱到了绝境,历史上的明君仁君存在吗?唐太宗能听纳魏征的十恩疏,且不杀前朝降臣,不杀开国功臣,不杀建国诤臣是何等的大度……”我一边吃他送的爆米花,一边说着:“明天到我这里吃团年饭,难得呀!
  妻子夜里炒了些土产品,做了油炸肉(实际是夹着一点碎肉的麦子粉团),准备招待这个不速之客。次日一起吃了午饭,算是难得一起团个年。下午,他说要朝着家里(棉花园)方向一路打回家,争取能回去吃晚饭,不然也是团年饭难以团圆。
  2009年秋天打听到他还健在,已是八十开外的高龄了,还时常参与村上的四协活动。
  写这团年饭一文时,不由想起了胡石冰先生对我讲的一个故事。胡在前文“谭家山”中有记述,已是个不陌生的儒雅中医师。
  他说宋朝有个贫儒叫吕蒙正的,过年时到屠店去赊肉。屠夫瞒着老板赊给了他一个猪头。回家正在锅里煮时,屠夫赶来了,说老板发现猪头是赊给了吕蒙正,认为吕饭都没吃不起,还赊吃什么猪头。于是逼着屠夫把锅里正煮着的熟猪头也拿走了。吕蒙正气得写了一首以表鸿鹄大志的诗:
    人皆有年我无年,猪头煮熟要现钱;
    他年若登龙虎榜,蒙正一天一个年。
  后来吕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 年)中进士第一,累官至太子太师,三人宰相,荣华富贵。说明人要立志好学,人穷志不穷。没有过年的肉,没有团年饭,并不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反而激励你立志抗争,去实现远大理想。(查史料可知,吕蒙正,河南洛阳人,字圣功,宋太宗、真宗时宰相,以敢言著称。封莱国公,谧文穆。生于 943年,卒于1011年。)
守岁
  
  孩子们和我的童年一样,对守岁的概念是迷茫的,大惑不解的,对年岁这些时间词条的认识是多么的糊涂。所以我很小时候,总认为祖父夜里去放哨是浇放滚热的猪潲去烫伤坏人的脚板一样,把守岁看成是守住床上的棉絮(方言岁音絮)。但到我的孩子们这一代,不像我童年时住在大地坪老屋那样,围着火堂里那个半燃着的硕大树蔸,为了能使树蔸耐烧能通宵不灭,祖父在树蔸两边倒上伴有油茶球壳的粗糠头。虽然烟火交加难受,眼睛皮打起架来,还是要守坐等待祖父发点压岁钱,同时等着吃祖母的猪脚炖蹧萝卜。
  祖父说火堂里的硕大柴桡(树蔸)就是财佬。越大越有财,通宵烧不完,就是财多用不尽。可祖母在出了天行(天亮打爆竹)后,就把火种埋好,并在灰堆上扦个园眼通气,生怕火种熄灭。她说这是烟火不绝,柴(财)旺有余。
  在大地坪老屋每年守岁还是烤柴火,但不是被糠头和茶球壳盖着的大树蔸桡,是烧着杂木明火。一则没有烟火,二则可炕焙小孩的衣服。自迁建到蹉跎坡以后,客房靠窗户一边摆着案板缝纫机,是我俩做夜工的一席之地。剩下的空间是祖母和孩子们烤火的地方。每年除夕之夜,妻子把一盘炒米、薯片、瓜子豆子之类的土旱茶放在火盆上的小方桌上,由他们自由品食。而限额的糖饼就另外分给他们。如有送工钱的市主来了,就把酒瓶和纸烟拿出来招待。
  孩子们也不吵闹,安排他们讲故事,背诵唐诗。前半夜我还要打着杉皮火把先去市主家里收账。妻子一边做包工,一边掌握这个守岁的摊子,同时还要应付一些送工钱结账的东主。后半夜我必必须赶回家主持守岁的场面,妻子也要为孩子们连夜赶做一件新衣过年。
  我从市主上收账回家,也带来一些油炸土产品和糖饼之类,算是洋旱茶,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听着我的节目安排。
  首先是培训记忆力,选五首五言绝句唐诗(已书写的)每人默看三分钟后,看谁能正确无误地背诵出来,要求是要按题目、作者和内容顺序背诵,结果每次只有老四亚郯能正确背出,他还要预约明年中秋赏月时,要背一百首唐诗,早点准备。第二个节目是猜字谜,猜对一字奖一角钱。第三个节目是词语接力,如春节——节日快乐——乐天知命等。
  然后是发压岁钱(最多时两角,最少时五分)。祖母留守提携有功,就要发两块钱。她笑得合不拢嘴巴:“也罢!人兴财旺,有人就是世界!”等到在地坪里放了鞭炮出了天行。我们都拱手请老祖宗拜年!“炮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等祖母和孩子各自睡了,我就把衣袋里的纸币硬币一概抓出来摆在案板上。因为当时没有大面额纸币,并且每个单工价只有 1.2元(后 1.6元)。堆在案板上的钱看起来很多,妻子耐烦按元、角、分清理出来后,我即做个加法就得出了个总数额。另外一小薄膜袋的硬币,必定是老市主石江组陈问强交的部分工钱,因为这是他修套鞋(雨鞋)和阳伞(布伞)赚来的零钱,也是几个辛苦钱。他也是典型的劳少人多欠钱户,赚点小钱也要按规定向队上投资买工分的。
  我和妻子数了这些钱,总了这个数。一时乐滋滋的,很是惬意。其实,我们都很明白,上本进账使我们一时高兴,再算下本出账就会要吐冷气的。妻子说,这是一年做到头,为了这几张“纸”。这些“纸”使人欢喜使人愁!快把记账本子拿出来,凡是我们要还的欠账都一个一个打个包封,写上姓名标记数目。春节去拜年一道还钱。他们会特别高兴的,因为新朝年头有人送财喜,是开门红!
  案板上除硬币外,剩下的纸币就只有几十块了,都打成包封装在一个袋子里。
  “剩下这点钱只能准备正月初五日的祖母生日酒席了!还有正月收亲嫁女的要送礼吃酒。做一年一身新衣都冒赚得穿!哎!”妻子沮丧地说。
  我把裁缝薄打开安慰地对她说:“市主上的工钱没有全部收到手,剩下的欠数可做明年的零星开支。本来借钱投资,然后收账还债,只能这样寅时掏卯时的钱,扯了公账盖婆账。能把八口之家支撑起来,全靠你吃累,你的功劳不小呀!”
  “也是,朝坏处比,比‘猪头煮熟要现钱’还是要好得多。”妻子说。
采樵芦仙寺
  
  自全民大炼钢铁,全民大办公共食堂以来,本村(大队)的古树及河堤两岸的防护风景林带已滥伐砍尽。桦树滩那一片大香樟林成为了洲土。丘陵上的树林只剩下松子松孙,而草本层的芦箕(小黑白)乘机覆盖了厚厚一层地被。有人说:山败长芦箕,人穷出气力。倒是道出了人与自然的优胜劣汰规律。
  这种景象使政府有些醒悟,痛定思痛,采取了封山育林等一系列抢救措施。大队的守山员每日奔走山林,鸣锣告禁。连松针毛都不准扒取的原因是防止破损松球松子的萌芽生长。而当时也无煤可烧,有煤也无钱可买。但早晨起来七件事,样样少不得。
  队上一般不放假搞柴火,只在春插双抢和三收的特忙季节开始三前放假,给村民去大山里面搞柴。这是为了抓生产而给社员的生活安排。对我家来说柴火尤为重要,因为高龄的祖母无法弄到半根野柴。我们必须做到柴到湾(灶湾)水到缸。因此我和妻子也加早出门,随着捡柴兵团向大山进发。
  路上一色头戴草帽,手握钩刀,肩扛扦担绳索的“威武之师”给大山人带来生态的威胁,于是大山人和塅里人的本土保护主义形成对峙。尽管大山人也成立林管会,也派护林员守住“麻方坳”和“毛家嘴”等处关卡要隘。但砍生夹干的浑水摸鱼的人也有所人在,真正捡老实柴的人就很少。一般五类分子就怕戴上“破坏森林”的罪名而安分守纪,挨了批斗又罚钱的事是不敢干的。
  兵分两路,一路奔向上源大队的茶坡尖,凌坡尖和蛇嘴岭及长岭坑等大山深处。另一路是奔向洞庭水库以上的偏尖脑,磨刀坑和焦家岭,都带着饭菜布袋,在熟人家里炒热饭菜喝点茶水,等到午后太阳偏西才启程顺水而下。能否闯过关卡,就靠你的人缘和运气了。
  我和妻子选择了去芦仙寺,一则舅祖父迁住在寺庙里,有个打中火的地方;二则熟人也多些,不会故意为难我;三则芦仙寺坐落在几个峰尖大岭下面,进山出山很方便。
  芦仙寺的住户说我是知识分子不信神不信菩萨的。只要不怕老爷害人,有胆子就只要把寺庙后山那些大松树上的干枝搞下来就是几担,都是净光柴(含松脂很多的松柴),都干透了。不要进山出山,就在寺庙后面。这么多干柴,十几年来没人敢去动它,因为是神树!
  我俩打定了这个主意,从舅祖父家借来梯子和绳索及柴刀。这些古松像腾空而起的虬龙,梯子搭不到最低的枝桠。我站在梯子的顶端横木上,把绳索的一端抛个枝桠后打结固定,另一端捆住腰部才爬到了枝桠上。
  我虽然紧张,但默默地警告自己要小心用刀,绝对保定好身子。如果出了刀伤摔伤,别人就会说是关老爷显了圣,就会说我是欺神灭道的报应。同时还要注意妻子的安全,怕柴刀和枯枝掉下砸伤她。她也老是抬头注视我的行动,双方上下都在提心吊胆,怕出意外。
  从上至下把碗口粗的干枯枝条砍下,实在要花很大力气。因为这种被松脂渗透的松枝,颜色老红,很像熏干的瘦腊肉。硬度很大,刀入木打溜。妻子把砍下的松枝清理成堆,再由我打捆成把。午饭后继续清理捆把,干到日已西斜才完成。
  我担四大捆,妻子担两小捆边走边歇,挨到黄昏时候才到了家。在两三天的假日里,大地坪老屋的厅堂里堆了几十捆净光柴(松脂树枝),没有一根杂木。邻居们很羡慕这种容易着火又经(耐)烧的净光柴。有的青年人想用他的棍子柴换走净光柴,说是放在火络(铁丝做的)里烧着好在夜渔时照着扎泥鳅。但祖母执意不肯兑换,说她最需要这种净光柴点火,只要划根洋火(火柴)就点燃。要留下做引火柴,煮饭都舍不得烧。
  妻子从来冒担过这种长路担子,来回要走二十华里路。歇气时把柴担傍着路边的土墈立着,这样才好伸腰起肩。一路上要关心选择歇气傍柴担的地方。后来我不让她去担柴,她说去了总不会走空手,多少要搞一点。去了也多个伴,才放心些。
  芦仙寺的古松树,虽然躲过了大跃进一劫,但随着水库的加高堤坝,芦仙寺庙宇的被淹没,住户村民全部的迁移,所有古松都不知何时砍伐殆尽。几十年后,留在我印象中的“神树”和它的净光枯枝柴。还是依稀如昨。
隐形书箱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陆续到宝乔祠的小学读书了。学堂隔蹉跎坡只有两百多米,不要祖母去接去送,我俩在外做衣也还放心。这时跑乡做衣看来担子比前清减了重量,没有缝纫机架下面的那个箩筐了。殊不知,机架那头减轻了,而机箱这头加重了。因为机箱里加了一个隔层木板,木板下藏着书籍,木板上加块油毛毡防止机油下渗。缝纫机放在上面,谁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我把这个机头底下的隔层叫隐形书箱,又因为它随着我跑百家,所以称之为流动的隐形书箱。
  经过1958年的反右和读书会反革命案,以及后来的社教文革运动,我的藏书都被抄查和流失,散在楼板上的是废纸残片和课本。所以,我家既无书柜也无书箱,原来贮书的书笼都装满了衣服和被絮之类的东西。
  1962年我从谭家山煤矿带回的书籍杂志,就是我仅有的一点精神家当。后来我搜集到一些文史古籍和芥子园画谱,文革时用篾箩装寄在五保户李阿婆家里。由于长期无人问津,成了蠹鱼的粮食库和老鼠的窝巢,变成了一箩纸筋。藏在灶膛里的书籍也因潮湿和鼠害,化作一窝纸屑。
  岳父临终前送我的五卷《增广诗韵合璧》,是民国八年由上海锦章书局印刷发行的;岳母送给我的十二册装的甲大本《辞源》,是民国四年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在湘潭市求古书店购到的《中国植物图鉴》,是民国二十六年由开明书店印刷发行;《中国绘画史》则是民国十五年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
  这四部书在隐形书箱里度过十几个风雨春秋,直到一九七八年平反复职,它才重见天日,得到了“解放”。它是我当时仅有的工具参考书。能幸存下来,是我在以后的教学、诗词、书画和园艺等活动中,得到不少帮助。
  还有一套康熙五十五年御制《康熙字典》,是清通光七年奉旨重刊的三十九本装的木刻本。因册数太多,未能被“隐形书箱”接纳,用旧衣包着放在祖母的衣箱里,从来没人去翻她的破旧衣服,因此也闯过了文革中的打劫。
  隐形书箱里的书虽一直被尘封不敢查阅,但隔板上面也放一两本借来的小说供我俩在午休时消遣。妻子说午休不能瞌睡,怕睡久了耽误工,她很喜欢看书,并且看的很认真很投入。她把红楼梦看了几遍,能说出金陵十二钗的姓名及所配使的丫头。
  她说要分清红楼梦的人,就要弄清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关系,贾氏虽分宁荣两个府第,但人物排序都以汉字偏旁部首分了辈分,如贾政、贾敬、贾赦从文部,贾琏贾珍贾珠贾环从玉部,贾兰贾蓉从草部,长幼有序,尊卑分明……
  我发现她看红楼梦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她读到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哭的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露,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就潸然泪下。她说她眼泪生得浅,读到这种伤感的诗句,就是要哭。
  第二次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我从外面回来,透过玻璃窗看到她的眼圈红晕。一只手揩拭着淌下的泪珠,一只手压在案板上打开的书本上。我急忙进去问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哭。她指着案板上的红楼梦呜咽着说:看到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多么凄悲啊!自然要流眼泪。我说:“你不要看书入魔。你又不是林黛玉。她是苦命的绛珠草变的,所以她善愁多病而爱哭。”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因林氏家族的破落,黛玉无奈寄居篱下。贾府只讲门当户对,金玉良缘。连贾母也不痛心怜爱这个可怜的外孙女了!真是势利眼。”妻子气愤不平地回答我。“林黛玉也有快活似神仙的时候。结海棠诗社题菊花诗不是夺了魁吗?”我说,“这只是她短暂一生中的短暂一刻——昙花一现!”
  她看了五遍水浒全传,又补看了四十回本的后水浒。我问她看得这么入神入化有什么体会?她说印象最深的是百零八个诨名(绰号)能准确地反应出百零八种个性特征,可不都是好汉。宋江是投降派,带了兄弟们去接受招安,无耻地高呼“皇恩浩荡,谢主隆恩”。只有燕青、李俊、童威、童猛才是好汉,不受招安,不求恩赐,真有骨气!我说她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她则认为我挖苦她是辍学当徒弟的出身!
桑榆夕照
  
  祖母去世那年,妻子五十九岁,我六十三岁。孩子们已学有所成家有所立,我俩已开始过清闲日子了。虽劳燕守空巢,还是要劳逸结合,体脑兼用。日子过得非常踏实,饮自然水(自家的压水井)、吃环保菜(自留地上自种的蔬菜)、烧朽木柴(清理环境所储存的枯枝朽木)。除早晚在果园和花园里搞些劳作外,其余的时间是看书和下象棋。我有两间工作室,一是书房一是木工房。她喜欢看电视和小说。我搞根雕竹刻时,她也来帮忙或参谋几个建议。
  有时,附近的婆婆老子们也来闲坐,一边喝茶饮酒吃糖果,一边翻起陈古八年的烂布袋。婆婆们喜欢讲出集体工的事。我们老头子喜欢翻童年上树攀桠下水捞虾的事。我们也从他们的口里,了解到一些地方上下发生过的旧闻,有吵嘴打架的,有男女私通的,有买地下六合彩的,有扳砣子打麻将的。也有汽车摩托撞死了人的,也有吃农药自杀的……这是我们获得本土新闻的唯一渠道。妻子常说,家无浪荡子,不知门外事。地方发生的好事坏事,我们都蒙在鼓里。我们好像是足不出户的人家,老在这个蹉跎坡里打圈子。
  妻子下象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学会的,只有下棋才是两人合作的娱乐项目。于是老五买来两盒象棋,我制了一个带屉盒的棋盘。她很有悟性,很快掌握了“车行直路马行斜,炮打隔山不认爷……”。我只想她快点学会,而且快些成为我的对手。不料这内向沉稳的老婆,竟不到一年就能与我抗衡了,已是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
  老俩口下棋也驳嘴巴皮。她胜了就说我故意让棋,故意谦虚。她败局就说我搞阴谋。我说棋局上走子是阳谋,实中有虚,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的筹谋才是阴谋,暗度陈仓,兵法上的阴谋。不管阴谋阳谋,都是下棋的策略。但不能在人际交往中搞阴谋。我们曾上过搞阳奉阴谋人的当,不要再中阴谋家的八升斗了(一斗是十升,八升斗是骗局)。
  2005年迁住到浏阳市教师村后,我俩也到棋牌室去参加活动,并有两年参加了市级象棋大赛。我在男子组第一轮就败局下阵,她却进入女子组四强半决赛,得了两床被单和四十元纪念品。她说虽三局胜了市教师进修学校的彭老师,但败在五老太婆的临头炮(中心炮)阵下。我说架临头跑是阳谋,你不偏王,就中了阴谋。
  我给教师村的黑板报写了两首对联稿:
  咏麻将扑克室
    翁媪游园,梅杏桃方飞花絮;
    老玩积木,索坨万字砌古城。
  
  咏象棋室
    炮打隔山,却无硝烟味;
    兵临城下,唯听喊杀声。
  教师村十年村庆那天,把我的两幅书画和这两首对联展出了。这天,我俩回到了蹉跎坡老宅小住。

  她看见我写诗写字饶有乐趣,也发了练毛笔字的瘾,于是从书柜里找到一本“黄自元楷书九十二法”的字帖。这是清代书法家黄自元根据汉字结构的规律总结的方法,每种方法有范字四个,并有文字说明。这种有棱有角的正楷很适合初学者练习。
  她也像看小说一样,认真到入魔的程度。我也把胡石冰教我的执笔运笔方法告诉她。她把难度大的“鸾鳯騰飛”四字整整写了二个年头,并且能悬手运笔了。总是叹着气说只是练练手,看起容易写就难,隔黄自元要差十万八千里呀!我说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写几担纸,写掉几缸墨汁,也难写出一个戴自元的。不是要当书法家,而是陶情养性,净化身心,运其血气呵!
  孩子们要我们走向自然,融入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名胜风景中去。于是我俩北上参观了京城内外,南下三亚赏识南国风光;东攀岱宗绝顶;西登玉龙雪山;两访花果山,重游姑苏城;留恋江南古镇;瞻仰曲阜孔门;上徐州看汉墓,下南京谒二陵……我们不喜欢跟着导游赛跑购物,喜欢单独做苦行僧。弄得筋疲力尽,受苦花银。有人说是拿钱买罪受,只落得几本旅游日记,几张照片留影,几首歪诗在录。
  自从她的神经被三叉了,又是耳鸣病,又是什么眩晕症,打折了旅游梦,不再做行者云游客。于是老燕恋新巢,留守教师村,还是下棋散步看电视。她写她的毛笔字,我写我的蹉跎梦。
  为了完美地结束,“同舟共济人”之“桑榆夕照“的尾声,兹将我的一首七律作为余韵:
  老有所乐
  释卷偷闲钓小池,“渔歌”一曲尽言斯。
  楚河汉界逞谋略,古巷长街觅短诗。
  涉水苦寻奇怪石,登山遍找老虬枝。
  道声再见明天好,便是香甜入梦时。
第十二章、社教与文革

吃粉皮
  
  粉皮这个词和这种食品是家乡人最熟悉不过的,然而在辞书里却都没有收进这辞目。这种地道的土产品使粉皮这个词也蒙上了一层浓厚的地方色彩。而与它同类型的粉丝只是片状与条状的区别,可却成为了名声远播的时髦名词。当然辞书里也无此辞目,可在报刊杂志和影视中的文字和语言出现的频率却很高。
  自惭赶不上时代,去请问了青年们,才知道粉丝是指崇拜追逐明星名人的痴迷者,或曰追星族。据其英文字母FANS发音,就谐音“粉丝”了。由于粉丝是洋味道,粉皮是土味道,想起在特定历史时期吃粉皮的往事,写出来或许能提高粉皮的知名度。
  孩子们多次提起想吃童年时代那种乡里办丧事打大鼓时的粉皮,说那种粉皮蛮好吃。又说现在酒店里的羊肉粉皮总比不上当年那种光头粉皮的味道。
  首先要从粉皮本身说起。粉皮是用红薯粉做成的,当年没有碎浆机,红薯粉是洗涤红薯丝的水过滤沉淀得来的,细腻无渣;然后用铁制圆盘盛着红薯粉浆蒸烫成熟的粉皮,再晾晒在新鲜的棕榈叶上而成。这种粉皮薄而透明,叫做手工洗粉粉皮。而现在做粉皮,则是用打浆机把整个红薯粉碎,经过滤沉淀后能得到数倍于洗粉的红薯淀粉,质量自然不很纯净,烫出的粉皮也不很清澈透明,厚而不柔软,叫做碎粉粉皮。前者的口感味道就明显比后者好。
  其次,每逢打大鼓(办丧事的别称),全付猪骨头都用来熬骨头汤。用这种骨头汤来熬洗粉粉皮,一般是用文火细细炖熬的,时间较长,自然味道口感都很好。
  其三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都是的物质匮乏,生活水平非常低。能吃上这样的美味粉皮的确很诱人。所以,当时老(死)了人,没有任何超度的排场,只按“最高指示”开个追悼会。不少大小男女都来围观凑热闹。等着追悼会散场,露天地坪里的方桌就坐满了吃粉皮的人。一般是一桌八碗,一人一碗。但也有青少年吃完又换一桌吃二到三碗的。唆粉皮的声音伴着说笑的声音,倒显得一番热闹和嘈杂。
  这种丧事吃粉皮的场面,一直延续了近二十个年头。 本地把“吃粉皮”比作死了人或治丧的代名词。有时也成了戏谑谩骂的口头禅。比如,到你家去吃粉皮!就是骂你家死了人。如果说要来吃你的粉皮,就是骂你快要死了。如果说今晚去某处吃粉皮,就是指某处死了人,今晚开追悼会。所以,“吃粉皮”是个不吉祥的动宾词组。说话时要慎重使用这个讳忌的“吃粉皮”三个字。
  每逢做寿、婚嫁和生小孩送号,或乔迁、升学等喜事,都由队上组织去打恭贺,都叫去打爆竹,吃的是面条。正餐酒席也不用粉皮,怕孩子们叫着“吃粉皮”。所以,吃粉皮成了“丧事”、“死人”、“倒了烂肉山(丧筵俗称吃烂肉)”的专用词语。
  自文革后,特别是责任制以来,打大鼓的场面,较解放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恢复了打完文奠后吃“下台酒”的习俗,每人一大碗面,桌上还有下酒的水菜碗。零点后是唱夜歌的高峰段,中途办的半夜饭有十道菜肴,吃得酒醉饭饱。
  现在称吃丧筵叫吃号(披麻带号)筵,也有不少俗称吃烂肉的,但说去吃粉皮的就自然消失了。可见“吃粉皮”也是在特定时期约定俗称的产物,也反映了特殊时间的社会经济和民生状况。
送号
  
  我从知事起,就看到大地坪老屋上厅西边的木结构墙壁贴着两张大红纸(约 100cm×80cm),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和一些小的墨笔字。祖父母告诉我,这是号。号(指写着名字的红纸)上写着名字,前面一个是我的号,写着我的名字。但是,他们不提及后面那张号,我也不知为什么(懂事后才知道那是祖母夭儿的名字)。
  自从能认识字以后,我经常关心和辨认这号上的文字。对这些发杂的繁体字,我是老鼠看筒车,难认难写,更是不懂这其中高深的寓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取名送号的人倒是有些文墨水平。
  厅上边那个号是祖父母的亲生儿子,取字修齐(俗称正名),名训申,号治平。皆取自四书大学全旨“……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下边这张号是我出继来做孙时送的号,取字篯铿(正名),名开葵(派名,后改为敦高),号博爱(别号)。这也是那班人马送的号。篯铿即是彭祖,传说活了八百多岁。他们希望我长寿。开葵是向阳多子。这样就把名和字的寓意合为多子多寿。我也没辜负送号取名老前辈的希望,已寿逾古稀,膝下儿孙满堂,真是粘恩托福了。
  可是这个自小随着终生的别号----博爱却很不幸。不但这个人被打到了,连标示这个人的符号,也被批判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连小小的火柴盒上也印着用扫帚清除的画面。
  有次去医院看病,医生写下名字时,问我是基督徒吗?我说不是,他说,看你的名字很像是。有人说,博爱是无阶级立场的爱;其实博爱是兼爱,广泛的爱,并不带政治色彩。《孝经》三才章第七:“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唐韩昌黎集之《原道》:“博爱之谓仁”。
  当今在民生问题上优惠三农;在城市出现“博爱医院”、“博爱救护车”以及“博爱路”等等,都体现了仁爱之德,慈善之心。
  当年我有些怨恨送号取名的老先生们,我这个人倒霉多难,连这名字也遭批判。祖母说,这是“闲老”(前文所叙绥和乡陈闲僧乡长)和“晚谈子”(沈皆遂之母,喻科盈先生之妹)他们几个人取的。老学究,苦费心思。
  一九六二年以后,我一直住在农村里,参加过很多送号打恭贺的场面。送号的队伍,一般先征求本家的自取名字,只用红纸写个正名贴在墙壁上,放挂爆竹,群呼恭喜,蜂拥而入。主家作揖迎接,坐定后张烟端茶,然后入席吃面喝酒品点心。扯起谈来呵哈喧天,没有主题伦次。为首的核算一下爆竹红纸钱,摊到每人几角几分。出门时,主家也鸣放鞭子相送,说声简慢!慢走!
  主家虽然花钱得个恭喜送个号,也是心甘情愿欢天喜地的。如果得了贵子千金,没有近邻房族来送号,这就说明是没有人缘丢面子的事。为了避免此事,主家也暗中放个信号给喜欢为首的人。都把这种为首的人叫做“牵头引脑”的人。
  最难忘的一次送号活动是去偏隅本大队东边的马龙组(马头源)沈干成家送号。马龙组大部分为陈姓,也有刘、沈、徐、喻、寻等几户杂姓。而沈干成历任大队治保主任,并且性格有些霸蛮。
  当时,组上有两三家添了贵子,其中干成也得了一个晚崽。他看到组上已到其他两家送了号,也没人来与之联系挂钩送号的事。这个信息很快传到了我们两个以沈姓为主的队上。于是沈姓族人全部出动,买张大红纸由我写上“飞跃”的名字,敲锣打鼓,横过太和塅,跨过太和桥,翻越网江岭,来到马龙组沈干成家送号。驻队工作组李胡子也未能阻住。
  干成拱手迎接,看着写着“飞跃”的大红纸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升贴在墙上,非常激动。内心很感谢族人助了兴,给了一个很大的面子。此后,凡是沈姓族人的红白喜事,他都来帮忙和赴宴。
  我们这支送号的队伍进入马龙组时,马龙组的人也临时组织送号,随后来打恭贺。一时的热闹气氛,无形中冲淡了潜伏的阴影,化解了隐形的心理矛盾。双方都有了面子,皆大欢喜。
  在几十年的送号活动中,发现新生男丁的名字很具有时代特征。如解放初期出生的喜欢取名开国、建国、爱国、保国、新国等,也有取名解放、解年、解花(女)、解秀(女)、解生等的,也有取名援朝、美朝、保家、保卫、卫国等的。
  合作化运动中,有个姓黄的三个儿子分别取名坚持、巩固、集体;自大跃进到社教运动至文化革命的二十年中,取跃进、跃飞、飞跃、红专、卫星、红卫、红星、社教、社爱、四定、四清、文革、文化、扩征、应征、拥军、爱民等;
  唯一没发现的,是取“食堂”、“公社”等名字的。
  附近一家刘姓和一家徐姓各有两个儿子,都取名战国、强国。这种异姓同名的近邻,常有人和事的混乱和讹传。
  不少取福生、禄生、寿生、喜生、福厚、福贵、福来、富贵、长命、长寿、康寿、成寿、成生、成林、根深、如意、深根、龙生、凤生等的,都是祈求吉祥之意。
  一般老年人的名字不带时代特征、具有儒雅韵味、意义深远的,大都取自幼学、诗经、四书等;如党上刘的大雅、小雅、风雅、颂雅兄弟。另有明德、平治、鹤鸣、鹿鸣、九皋等也很具儒雅气。
  以上所列代表性的名字,都是我在吃百家饭时所熟悉的人。但有的虽是熟人,而经常混淆模糊,常有张冠李戴。比如,刘国爱与刘爱国都住在一个组上,黄林生与黄生林也是比邻。
  现在又回到送号这件事。取名的人照搬书本,不核实读音,传出错误的发音信号,使这个名字以讹传讹,终身未能纠正。如马龙组陈慕尧的女儿,送号为“蜾蠃”(墙上有号),本出自《诗经》“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发音读guoluo;我在他家做衣时,听大家都叫她“蜾嬴”(发音guoying),一直误传至今。
  无独有偶,凡抗战时出生的喜欢取名“平寇”,龙伏镇我认识好几个平寇,唯独新开村有个叫“锄夷”(一中老师)没有同名。另一个住在羊角湾的“征倭(wo)”,一直叫他“征倭 (wei)”,真是“认字认一边、不要问先生”了。这是一些左古右今的先生们故弄玄虚,不懂装懂造成的误传。有关“平寇”、“锄夷”、“征倭”这几个名字都抹上浓厚的时代色彩,很富有纪念性。
  有个老先生曾对我说过,取名要笔画简单,含意平易,易写易懂易记,利于孩子模仿号上的名字进行书写。如卜凡、小平、江山之类。
  关于我家老四送号惹来的麻烦一事,另在“棠棣之华”一文中专题叙述。
抓阄
  
  有人说,抓阄就是抽签,比如球赛分组抽签是也。我们地方都叫拿钩。
  我小时候,几个人相约去搞柴火或捉鱼虾,大家集体合作行动,把搞到了的东西归在一堆,回家时再按人数分成几小份;每份在地上划个号码,然后由一个人在几块扁石头上写上相应的号码覆在地上,大家依次翻开扁石拿钩,写钩号的人拿最后剩下的钩,叫拿座钩。这种每个钩号都能分到实物的钩,叫平均钩;目的只是解决大同小异的不能绝对平均的分配矛盾。
  另一种钩叫拿独钩。就是有唯独一件不能切割分开的整体物件,而需要的人众多,就按参加拿钩的人数划钩,其中只有一个“中钩”,其余都是“空钩”。做钩也可因地因材灵活应用,在田野可用扁石做钩,在会场就用纸团做钩,在无笔无纸的情况下,可用瓦罐或竹筒盛着蚕豆或玉米等做钩。同样,局内人做钩就只能拿座钩。这种钩的中钩率是唯一的一个“中号”,都说这是碰运气。
  以上这种独钩是解决不好决定是谁得到什么或谁去做什么的矛盾。例如有件事情谁都不想去干,但这事又非要去做不可。主持人就采取拿独钩的方法,来决定谁去完成这项任务。
  另一种钩叫次序钩。这种钩是为解决争先恐后的矛盾,类似依次排队。这种钩常用于依次轮流做某项劳动,或用于依次分某项农产品,或用于依次分担某片土地的责任耕作。
  我在农村生活和劳动的几十年中,参加过任何一种形式的拿钩,深深体会到这种历经悠悠岁月而且积淀而成的常规的折中手段。它的作用远远超过了亮出高风格、做细致思想工作,以及带头谦让等等的文明礼制的品格。只有拿钩才是大公无私,才是公道平等,才能堵死徇私舞弊,才使厚道老实人能保住本分利益。我的邻居老篾匠道伯父(外号道癞子)经常说,只有拿钩,才是天公地道,吃了亏也心死眼闭。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歇后语:道癞子拿钩——心死眼闭。
  一些不入账的东西,就按户头分成若干堆拿平均钩。例如捶过的黄豆荚壳,里面也夹杂了极少的漏网黄豆粒,含量有多少,就靠拿钩碰运气,这是不值争论的。但连灰带壳扫回家里后,祖母就对豆荚们进行大清理,每个荚壳都要搜身捋摸检查,对可疑豆荚甚至再三复查,验明正身。经过一天半日才抓回一些漏网的、暗藏的黄豆们,大约是二至三两。散学的孩子们也从晒场外的泥沙草丛里捡到几十粒黄豆交给了祖母。
  祖母高兴地说,要得吃,爬上壁!把豆子倒在铁锅里,夹些豆荚壳塞进灶膛里烧起来,受热的豆子在锅里发出悲哀的炸裂声,真是上了一堂“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体验课。祖母把炸熟的豆子摊在灶台上,分成五小堆,由孩子们选择。大孩子从自己的堆里分一点给弟妹,没有学着大人们拿钩。只是叮嘱一句:不要饿!怕烫鸡屁股眼(戏指嘴巴)。
  过年队上杀猪,按工分分过年肉。因为屠手剁肉多从猪颈部依次剁到猪屁股,不能搞画眉跳间。有的喜欢包臀肉,而大多数想肥肉煎油,只有尾砖匠喜欢颈圈肉,说是缩性小,炒熟后和生肉一样多,图个堆巴(体积)。其他人都不喜欢颈圈肉,说是杀口肉,不柔软,味道差。所以尾砖匠就不要拿钩,其余户头就拿纸团划的钩,依次领取分到的猪肉,有的互相交换,各得其所。
  然而,剩下的内脏和猪脚猪头就要按预先挂钩的特殊情况优先分到各户。有的挂钩诊耳病,就猪脑壳搭猪尾巴;有的说是有痛肛病,就直肠搭屁眼;有的做了输卵管结扎,就优先猪肝;有的说要个腰子蒸单方,就优先猪肾;有的要诊膝关节炎,就优先猪脚;有的说媳妇袋了肚(怀孕),就优先猪肚子;有的要个脔心蒸朱砂治心气,就优先心脏。但没有要猪脑随诊头痛的。至于那盆猪血就每户舀一碗,既无优先也不拿钩。
  由于抓阄(拿钩)的折中调解作用,没有人争长讲短,高高兴兴提走了这过年肉。尤其是这些优先了挂钩的特殊户,大家都欢天喜地,毫无怨言。因为是分过年肉,要个吉祥平安,都不提道癞子那句口头禅—心死眼闭了。
  后来搞责任制时,农具都分到小组,再由小组分到户。可是我们小组(生产队下分的几个组)只有一部脚踩打谷机,就只能拿钩碰运气了。这次抓阄,就因为有个妇女换了钩,闹出了一场纠纷。妻子因条理仔猪迟来拿钩,地面上只剩下两个纸团了,无疑打谷机钩号就在这二个纸团里了。这妇人拿出的一个是空号,就立即换上余下的纸团,说拿中了打谷机。可妻子拿的最后一个纸团是她斢换的空号,她做的手快,旁人看的眼快,这个小动作的消息立即传到妻子耳里。
  不服气的妻子就凿穿这个骗局,坚持这个打谷机号是属于自己的。在那个妇人死不承认换了钩的情况下,其家属如饿狗抢屎飞扑向打谷机,把它强行抬回了家。众目睽睽,谁也不敢出来作证得罪这个有权势的干部。妻子眼巴巴地看着属于自己的打谷机被强暴地抢去,极为愤恨,只因势单力薄,无可奈何,便大骂那个干部仗势欺人,遭不到好死等。那干部还扬言要打人。
  晚上我从学校教书回来后,便向那干部交涉,说抢了打谷机是既成事实的无理行为,但扬言打人是不能容忍的恶霸言行。虽然他来我家作了诡辩的解释,但妻子仍认为是受了虎狼之辈的欺压,一直耿耿于怀。在场者,也只能扶强不扶弱,不敢出来作硬证,让正义泯没,公道被扼杀而不了了之。
  我立即在供销社生资部门购回了一部打谷机,才给了妻子一个安慰。她说这是太气人的事,世上还有什么公道啊!我说公正公道和平等只是几个诱人的词语,而主持公正公道的人是极少数存在的。这里面有“看风势”的和“看权势”的秘诀。正义和良心只是追求和企望的抽象意识。只有无可奈何且奈何,得让人时且让人。
  以后的若干年,大家都在自己的责任田土上劳作着,抓阄的事就慢慢成了无数的记忆。我们踩我们自己买来的新打谷机,他们踩他们的换钩拿的旧打谷机。相安无事,各守本分,口头上很少提起斢钩抢机子的事了。
  又后来我平了反,妻子和孩子们都跟着落实政策改吃商品粮。那部打谷机就廉价卖给了邻舍,此后再也没有与打谷机打过交道了。可每次看到她们一家围着哼哼响着的旧打谷机忙得大汗淋漓时,自己感到多么的轻快和自慰;早知如此要告别打谷机,当初该彻底忍受,来个“侧脸堵曹”,装作眼不见耳不闻呵!
  本世纪以来,每到收割季节,联合收割机不几日就把太和塅扫个精光。打谷机(水稻脱粒机)这个名词无人提起,有的拆下它的谷轮用来作打井时提土的轱辘,也是废物利用。至于抓阄,我们的子孙们,只要请问“谷歌”和“百度”,两位老先生会给你一个概念性的回答,但也很难说出农村那些纷呈繁杂的拿钩故事。
拖垱楼梯
  
  楼梯这个名词是众所熟悉的,原意是爬楼的梯子。特长用来攻城楼的叫云梯,安装工的简便手工架子叫人字梯;消防梯是靠动力升降,具有现代化特点;古建筑中的板梯是固定不移动的,既古色古香又很美观方便,并装上葫芦栏杆扶手。城市里有直达高层的电梯和用铝合金做的微型家具伸缩梯……这梯那梯,古梯今梯,不胜枚举。尽管造型多样,材质各异,其功能都是“凭藉升登成事之木阶也”,其使用状态皆斜竖而立也!
  而楼梯这劳作中的楼梯,而是一改斜竖而立的状态,竟是平卧泥浆中。其功能也不是“凭藉升登成事”,而是由人力拖着作水平移动,把泥浆中的土块压下去,使稻田平整如镜。此种农活叫拖楼梯。
  我和福厚、皆遂三人是拖楼梯的专业户,或曰专业人才更为贴切。相邻的桃园组是陈朋飞,和瑞组是徐开国。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出身都是阶级成分不好,所以提起拖楼梯似乎就与我们这几个人的名字挂起钩来。
  拖楼梯的差事是与做犁耙工夫相衔接的。即是犁耙等牛功夫结束后,由拖楼梯这工夫来把稻田压平,沉淀后再打轮子准备插秧了。
  做牛功夫要按犁板田、打老耙、抄田、长田、平田这几个工序进行。插秧时,我们挑着楼梯和化肥首先赶到工地,把肥料撒在稻田里,然后就蹲在田埂上等待几个做牛功夫的来长田、平田。
  牛功夫结束之后,我们就把楼梯平放在田埂下的泥浆上,楼梯上放一只撮箕,撮箕里放块大约二十斤重的石头。一根长绳系扎在楼梯两端。然后就像拖板车一样拖着楼梯顺着田边做逆时针方向的圆远动,圈子越拖越小,最后在田中心全部结束。这时就要检查是否有未压平的土块。如果不需重拖,就要拖到最低洼的田角上岸。
  打完长田肥到开始拖楼梯之间有一段空隙,我们三个就像三只老鸦一般蹲在田埂上,趁此以便卷起喇叭筒吞云吐雾,也一边聊着闲话。每到收工时,他们平完一大片水田就上岸洗脚,扬着鞭子赶牛回家了;而我们拖楼梯的就得立即下田拖完这一大片水田,才能收工回家。打轮子的和插秧的很容易发现你遗漏的未压下的土块,说这是画眉跳间的偷工行为,严重点就是阶级敌人故意搞破坏,所以要特别认真细致。
  拖楼梯这工夫是要肩皮担力,脚皮用劲,手皮拉着绳子掌握方向,做到随着不规则的圆运动,而且要到湾到角。三皮协调,提脚也要注意把土块踩下去,保证楼梯不夹带着土块拖划出一条深沟。虽然拖楼梯被视为死功夫,但还是要用点活脑筋的。
  如果我们被安排去干别的任务了,甩牛的人就用牛拖楼梯,不过拖的质量就比不上我们拖的质量好;因为牛走在楼梯前面,赶牛的人走在楼梯后面,就留下一路人的脚坑,没有平整如镜的效果了。
  为了基本与平田者同步,不至于散夜工,我除掌握了常规拖楼梯经之外,还“发明”了“拖垱楼梯”的方法。后来,有些人学我“拖垱楼梯”,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是一种“专利发明”。
  因为平田时,第一路叫生耙,第二路把生耙收拾平整叫熟耙。为了不转急弯,就开三条耙路,一开(生)一收(熟)作平行运动。最后沿着田边收平不平整的耙路叫捎垱耙。
  我发现平田有一开一收的耙路,拖楼梯也可有楼梯路。平田结束时捎垱耙,拖楼梯结束时也可拖垱楼梯,这样就可以尾随着平田的基本同步运行了。这样收工时间就相差不到二十分钟了。不过这种拖垱楼梯的“发明”,虽然甩牛的没提出反对,但自己就必须认真拖好。
  然而,甩牛的人也出了一个新主意。你魔高一尺,他道高一丈,叫你散个夜工也是容易的。甩牛组长是个会出歪点子的人,背地里叫他张士贵。他改变了以往长田接着平田就可拖楼梯的坵坵清的程序。首先只长田,把大片水田长完了之后,再全部平田。叫你开头闲着像只饿肚老鸦等着啄泥鳅一样,收工时要一口气把这大片田拖完,就要累得像老黄牯推磨。“张士贵”有次对我说:“轮到你,就坵坵清,包你不散夜工。轮到厚伢(福厚)就要累死他!整整他!”。
  拖楼梯者,一是分子,二是改锹子,三是弱智。我具备前两条件,是一个合格的拖楼梯人才,并且发明了“拖垱楼梯法”,也不算弱智。自农业机械化的大力推广,耕牛甚少,拖楼梯者也仅是历史的记忆了,是为记焉!
磐伯的灵屋
  
  “坚如磐石,稳如泰山”,是两个多么铿锵有力的成语。这里不说五岳独尊的泰山,只来说那磐石和取名磐石的那个人。
  古来都把那种扁厚而硕大的山石叫磐石,说它最坚固最稳定,任何外力都不能动摇它。故有“坚如磐石”的成语来形容稳固坚定不移。有首描写爱情的诗云:“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刚柔相济、生尅融洽的契合。山盟海誓,坚定不移。
  吉林省东南隅有磐石市,因附近有一磨形山石而得名。湖南浏阳市的大洛村有一镜山,坐落在夜合山潭口的对面,老县志有“圆如镜,平如砥”的描述。朝晖夕映,关山水库常泛出它的流丹倒影。其实,镜山就是一块磐石。如果你到周洛去旅游,可从潭口泛舟丹岩之下,领略一下它那坚定稳固、永不动摇的风姿。
  “杜氏之宝田斯在,薛家之磐石犹存”,这薛家的磐石是指隋代诗人薛道衡为侍郎时,省中(衙门)有磐石。到他后人薛元超为唐朝宰相时,每见石思祖,泫然留涕。
  古磐、盤、槃通用,都是表意谐声字,都表示以不同材质制出的浅而扁的容器。其中“盤”由本义也引申作动词,如盤查、盤点等。凤凰栖于草木之中,故有凤凰涅槃之说。而磐石是本文要写的主题,非其石也,乃其人也!
  祖居大地坪老屋的后山反背叫岭背,聚居一支沈姓族人,故称岭背沈家。有兄弟二人,长名磐石,弟名岳石,是两个多么坚稳有气势的名字!且只言其兄磐石者。解放前几年,他和我家都住在宝乔宗祠的公屋里,因此是邻居。按辈分祖父母要我叫他磐伯伯,但不知道他叫磐什么或什么磐?当地人背地里都叫他磐矮子,当面就称他磐老。后来祖父告诉我,他本名是磐石,因为听起来很像“盘尸”。本地把死在外地的人的尸体运回家叫“盘尸”;大年初一就叫“盘尸”,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叫“盘尸”,很不吉利。为了讳忌这个“盘尸”的音,就把磐石改成了盘钦。
  磐伯个子偏矮而壮实,常剃个光头,性子很急,吵起嘴来老是打连三结(略口吃)。他的职业是扎纸屋,本地叫扎灵屋。
  这行手艺他算是通家,写的一手好流水字(行草)。画的也不错,不过离不开“白鹤穿莲”、“金鸡采菊”、“喜鹊噪梅”、“鸳鸯戏水”等,画上题的常是“春游芳草地,夏享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梅好点糖”之类。窗子和栏杆的纸刻也很精细,门楼两边的八字墙老是画上“二龙戏珠”和“双凤朝阳”或“狮子滚球”等等;后花园的墙上喜欢写两首唐诗,只是喜欢老调重弹,不更新斢换;大门联老是“乾坤合德,天地同流”。
  他穿的老式屋架子很合比例,上下两栋一过厅,两厢房两天井,前有伞柱大门走马楼,后有钱仓粮仓并花园,歇山式垛子墙,瓦屋翻水一清二楚,所以他是本地最好的纸扎师傅。
  解放后,纸扎生意受了限制,他就做起篾匠了。丢开篾刀由扶犁倒耙,插秧也是好手,农业上算得上是甩牛师傅和栽禾师傅,称得上全能合把手。
  扎灵屋是按大小结构而计价的,计件不计时。另外,为亲戚们扎衣箱、金山银山、摇钱树、聚宝盆是另外的收入;并且,扎起身轿和化灵(烧纸屋)、开光时也有封包进袋的。磐伯有这样多这样好的谋生本事,应是有些积余的富裕户子,可是土改时他划了个贫农,分了田地和房屋。原因是他有赌博的习惯,是个发不了财的“李冬久”(乡里一个有钱就花光的人),是个聚不住财的人。
  由于他能写会算,土改时当上了太和村(今江美村)的秘书;搞集体时也当了组上的会计等,可称得上是能文能武的多面手。他的儿子沈神山(在《相依为命》一章中提到的为祖母挑水的人)不但继承了纸扎的衣钵,还是个能吹会拉的音乐师。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初五日,磐伯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三岁。是时我在龙伏中学教书,为他做了一幅挽联,在地方流传,其联曰:
  在阳世,树丰碑,农工写算有全才,应是经营多面手;
  为阴司,作明器,土木雕书成一体,可称抽象建筑家。
古枫与孤枫

  从大地坪老屋后院的围墙门出去,通过那段又潮湿又肮脏的巷道后,再右拐出了外围墙门便到了枫树岭上。这是我家从后门出去的必经之路,经常担心茅屋上的酱油水滴到衣服上,留下几个污渍圆圈。其他邻居是从大地坪向南走五十步到达枫树岭上的。
  这个长大枫树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山岭,只是地势比大地坪要高几尺。童年的夏天在树荫下乘凉,下六子棋;也喜欢解剖枫蚕取出丝腺腌制钓鱼丝。童年的秋天来这里拾枫香球给祖母做熏蒸衣物用。
  大枫树下部的枝条有碍行人过路,经常被砍掉;随着树干的长粗不断修复刀伤,形成了很多粗糙凹凸的疤瘤。这些苍老古怪的疤瘤,成了攀爬枫树的落脚点。大枫树的胸围很粗,要四个人才能合抱。通直的树干直插云霄,梢顶常年有鸦鹊用枯枝搭造的窝巢。只有一个叫尾砖匠的人才敢高攀光顾,大家都说他是“死胆子”。
  大屋长辈六老倌说这棵大树像是桅杆,大地坪老屋是只船,这个屋场的风水应是船形。大枫树保障了这只船能乘风破浪,永远安全。
  大枫树是附近风景林中的老寿星,我们称它为古枫应是当之无愧的。
  一九六二年我从谭家山回到大地坪老屋时,发现后山的风景古林都荡然无存,说是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大办食堂时全部砍伐了,屋前屋后都剃了光头,成了“亮点”。唯有这古枫幸存下来,由于它独树一帜,孤立凌空,我称它为孤枫。
  我没有照相机,为了给孤枫留个纪念,只好通过绘画手段描写下来。一幅是钢笔淡彩刻画了它疤瘤古怪的下半部,一幅是用水彩写生的葱蔚浓郁的上半部。同时,我在书画诗词作品中的署名都自号“孤枫居士”,以此表示我对古枫的留恋之情。
  我很害怕幸存者会招来不幸,害怕有朝一日“桅杆”被狂风吹倒,甚至整船倾覆。担心和噩梦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许我对古枫情有独钟,而往后的现实证明如此。
  社教工作队的到来,除开展四清工作和坚持阶级斗争的政治运动以外,还倡导一些生产建设工作。如老潘指导打三合土晒谷坪,建水力碾米厂等。建碾米厂解决了人力礱石舂米的劳动负担,米质糠质远远优于人工舂米。何况利用渠道的水力带动水轮机,完全解决了能源问题,是件皆大欢喜的新鲜事。
  但也出现了不尽人意的事,一是为了解决砖石材料,挖掘了不少坟墓;二是为了解决水轮机的固定横梁和机厂的支承大垛梁问题,就打了古枫的主意,并对它执行了斩杀。于是我地最高最大的古枫,在一个萧飒的秋天,朝南倒在尹家湾的天地里,与地面接触的一霎那,发出“噼里啪啦砰”的痛苦呻吟。
  桅杆的倒下,邻居们发觉得很安全了。有的说如果被大风吹倒了,不知谁家遭殃。有的说,如果被大炼钢铁烧了木炭,铁屎渣也得不到一块。有的说,建肥料厂,建碾米厂和保管室,大枫树做了几根大杠梁,物尽其用,才是有利的好事。但没有人提起六老倌的话:大树像根桅杆,保佑了大地坪老屋这只船的顺风远航。
  古枫其所以劫后余生复而被劫,是因为它没有佩挂林业部门的护身符,那时确也没有给古树木挂牌保护的措施,这叫生不逢时;同时它生长的地段环境不是岳麓山的爱晚亭,谁能为它讨饶求情呢?又凭什么理由能亮出尚方宝剑吆喝“刀下留树”呢?!这是生不逢地。六老倌说它是保驾护航的桅杆,有什么作用呢?!它的倒下是迟早的必然!
  古枫倒下后,剩下的树蔸也被采薪者掏成一个大坑,有心人在坑里植下一丛杉林,保住了这古枫原址,这是可靠的标记。
  2009年11月15日下午,因修建浏醴高速公路,大地坪老屋被挖土机夷为平地时,我对着一片断瓦残砖的场景拍照留了一个最后的印象。幸而路基红线沟外的那丛杉树未被铲除,这当然也是要拍照留念的。
  我曾多次去岳麓山游玩,但不选深秋这个季节;因为我最怕在深秋看到那“红于二月花”的枫叶。我只去过一次爱晚亭,也是这个原因。杜牧这首诗像电感应一样,刺激我的心泛起不平静的波澜。
  浏阳淮川古镇的八景之一的“青枫浦”,也是取自杜甫《双枫浦》中的两句“辍棹青枫浦,双枫旧已摧”,同样能让人触起“枫情”往事。
  据清嘉庆戊寅年《浏阳县志》第八册三十七卷记载的“浏阳八景”之一的“枫浦渔樵”,有无名氏《浪淘沙》词:
    村路隔江城,沙草寒汀,石桥烟冷两枫清。临水登山堪托业,宠辱无惊。
    钓艇手支撑,樵斧腰横,垂纶伐木和歌声。千古兴亡成轶事,尽付闲评。
  又明代佚名诗人咏双枫浦七律:
    南下清浏第一湾,短蓬蓑笠有人闲。
    荡(钓)开萍叶垂纶去,拾得荆(条)薪弄笛还。
    帆影近依(舟楫不离)红蓼外,斧声(斤)遥(常)在白云间。
    优游(悠)自得营生计,浮名浮利总不关。
  (括号内的文字见于浏阳市民俗文化步行街石坊刻的七律。孰正孰误,谁是谁非,望诗家论证)。
  据明嘉靖辛酉岁《浏阳县志》下卷、名胜志(第 6-8页),清浏阳八景是:
    相台春色、枫浦渔樵、鸿阁斜阳、鷃亭劳草、
    药桥泉石、大湖烟雨、吾山雾霹、中州风月
  八景中的“枫浦渔樵”即杜诗的“双枫浦”,又叫青枫浦。今浏阳市荷花办事处的清渭水南流折西注入浏阳河的地方叫浦子港,今之浦子港即古之双枫浦。而浪淘沙词中“石桥烟冷两枫清”的石桥早已不存在,清光绪重修的三孔石桥已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垮塌,今浏青公路(浏阳市至青草)的钢筋水泥大桥横跨浦子港。
  从清嘉庆浏阳县志图和清同治十二年浏阳城池图,可看到浦子港在迎安门外二水(即浏阳河与清渭水)交汇处,即县城西南浦子港桥边。其东南为奎星楼,南为南市街,北为楚文塔,东北为县治所在。浦子港桥边有双枫,故称双枫浦。浦子港的地名沿用至今,今人皆为熟悉的地方。
  今浏阳市城区,除浏阳河依滨河路(即浏阳河路)自东向西穿城而过,经樟树潭、浦子港流向西乡外,还有渭川河在城东关口流入浏阳河,淮川河自北向南经罗家坝、龙泉港入浏阳河,济川河自东沙湾经龚家桥、洗药桥入浏阳河。浏阳城关古称淮川镇,可能因淮川河得名。
  作为古之双枫浦即今之浦子港,在很早时代的“沙草寒汀,石桥烟冷两枫清”的美景,应是杜甫也未能看到,故有“双枫旧已摧”之句。目前浦子港还是风光秀丽、山水相映的地方,桥上车流不息,港湾渔舟唱晚。市老年大学美术班的学员常在这里写生取景。只有大地坪老屋的孤枫步了“双枫旧已摧”的后尘。几度伤感空怀旧,万般何止此情中!
  公元 769年 3月,杜甫自潭州出发,转今望城县铜官镇,再从今新康江口入浏阳河,溯水而上,夏天才到达双枫浦。触景生情,感叹潦倒平生而写下《双枫浦》五律:
    辍棹清枫浦,双枫旧已摧。自凉衰谢力,不道栋梁材。
    浪足浮纱帽,皮须截锦苔。江边地有主,暂借上天回。
  自杜甫写了《双枫浦》一诗,既而张若虚(江苏扬州人)写了《春江花月夜》,诗中“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青枫浦即双枫浦,今之浦子港。可能是对杜诗的感叹而引发的句子,也不一定到过浦子港。
  又周倬(清浏阳拔贡)也写一首《双枫浦》:“秋深荒浦落征鸿,犹见盈盈一水通。不是诗人经宿地,更谁来问旧双枫”。道出了在这“深秋荒浦落征鸿”的萧飒景象中,唯有寒江碧水,诗人不再,双枫已摧,何等伤怀。
  清代画家邱壑的《竹枝词》:“买得江边一叶舟,送郎西下状元洲。妾心摇落双枫浦,樟树潭前碧水流。”诗中的双枫浦必然是浦子港了,因为状元洲是最熟悉的“中州风月”景点所在地。而樟树潭在原氮肥厂附近,1964年在这里发现过远古人类遗址。
  以上墨客骚人对双枫浦如此钟情,写下了不朽的诗篇,以此言志抒怀,感慨万千。而我自号孤枫居士,从大地坪老屋的桅杆子----古枫,写到杜甫的《双枫浦》,似是不着边际,风马牛不相及,浪费笔墨之举。或许可以写“少白龙王庙”的古樟树,一并写双枫浦,但枫樟两类确生态有异,风韵各殊。故从“古枫与孤枫”一节引出“双枫浦”,古今相托,青枫不在枫情在,是以志之,总算是画了一条宕长的有脚的乌梢,如不好命名,就叫蜥蜴类的石龙子吧!